十二阑干 作品

第269章 无影灯下

培熙说罢,迈步朝詹金教授的工作室走去。

护士小姐忙跟过去阻止。

“您现在见不到他的,昨晚送来了几个政府官员,他们集体中了香薰之毒,詹金教授正联合几个澳洲来的专家在组织会诊,根本顾不上这里。”

过道上传来一阵呻吟声。

声线被痛苦反复碾磨,断断续续、细细缕缕,教人不忍听闻。

护士小姐指了指过道尽头的那间病房,“就是那间病房的女孩,感觉都要痛死过去了。”

培熙望见病房外面还坐着一个穿制服的警员,眉间疑窦乍起。

护士小姐压低声音解释道:“据说,那个女孩是个嫌疑犯,从警局里送过来的。詹金教授肯定不会为了一个嫌疑犯,放弃为那些政府官员会诊的机会的。”

照眼下这个情况,如果培熙不顶上,那个女嫌犯就只有痛死。

说话间,培熙和护士小姐已踱步至病房外面。

呻吟声清晰可辨,怎会那样熟悉?

培熙心神一震,猛地冲进病房,彻底呆住。

南薰蜷缩在病床上,凌乱的头发丝黏在汗涔滑腻的脸颊上,白色床单被抓扯得褶皱不堪。

她痛苦地捂住右下腹,呻吟声已近奄奄,却还是攒着力气哀求道:“医生,求您救救我……”

原本附着在筋骨上的疲乏感顿时消散无踪,混沌的大脑也瞬间澄明,培熙却还是懵得很,南薰怎么会以一个嫌疑犯的身份躺在这里?

但是病情紧急,现在不是去探寻真相的时候。

培熙两步走到病床边,拿开南薰捂住腹部的手,试探地在原处按压了一下,南薰随即迸出一声凄厉惨叫,还伴随着干呕。

接着,培熙又在周围几处试探按压,南薰并没有特别的反应。

“痛了多久了?”培熙问她。

南薰的瞳孔这才缓缓向上倾斜,透过挡在眼前的几丝碎发,望见一身白大褂高大挺拔的培熙。

她像是躲避太阳的强光一样移开视线,把脸深深埋进枕头。

她不再发出呻吟,任凭下腹如何绞痛,都强自默默忍受。

于是,额角汗水更甚,一股股汇聚沿着发丝滴淌而下。

“回答我,南薰,从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培熙俯下身子,声音里一半强硬,一半疼惜。

“三天前。”南薰气若游丝。

培熙对护士小姐吩咐道,“马上准备手术。”

南薰被推进了手术室。

一个护士正在准备手术必要的刀片、剪刀和镊子。

工具放置在金属托盘上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南薰于疼痛中更添一层恐惧。

“请问,是什么手术呢?严重吗?”南薰软绵绵地问。

护士却并不搭理,走过来将无影灯调亮打照在她的腹部。

昏昧中,她看见主刀医生全副武装地走进来。

虽然口罩和帽子掩去了大半面容,但她依然能认出,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培熙。

无影灯打照着她疼痛的下腹,也映亮了他沉毅的双眸。

“培熙,我得的是什么病?”

南薰艰难地腾出一口气。

此刻,她望向培熙的眼神与之前任何时候都不同。

很低很低,像一朵萎靡在尘埃里的花,等待着他踏过来时,在他的脚底埋葬。

“急性阑尾炎。别怕,一个小手术。打了麻药后,也不会很疼。”

培熙的声音低缓而柔和,有让人镇静的作用。

“你给我做手术吗?”南薰问。

“是的,”培熙眼底有温润的笑意,“你相信我吗?”

南薰望着培熙,疼痛使她的目光无法聚焦。

星星点点的泪水自眼眶漫出,浸润在睫毛上,宛如洒落的碎钻,在无影灯的映照下熠熠闪光。

她微弱地点头,“相信,我当然相信你。”

尽管知道他不过是一个本科毕业才两月不到的直升博士生,把自己的身体交由这样一个几乎没什么临床经验的年轻大夫主刀,无异于充当他的小白鼠。

但她还是相信他。

无条件地相信。

即便真有什么闪失,她也不怨他。

然而这一刻,培熙比南薰更艰难。

第一次上台主刀,且没有前辈在场指点,手术过程中万一出现什么新情况,都得自己去判断。

更糟糕的是,这个节骨眼上,连麻醉师也跟着去会诊了。

培熙窝了一肚子的火,连医院都这么势利,那些政府官员就那么尊贵吗,要让医院所有的专家都围着他们转?

南薰就算背着嫌疑,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为什么连个麻醉师都调不出来?

培熙真恨不得一脚踢开会诊室的大门,把里面那些趋炎附势的专家学者打个满地爪牙。

好在他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

面对南薰的病情,他必须保持冷静。

“南薰,麻醉注射在脊椎,开刀的位置离腹沟很近,所以……”

培熙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裙子得脱掉。”

南薰呼吸停滞,连疼痛都迟钝了两秒。

后背的拉链被“刺啦”一下拉开,南薰慌忙抓住培熙的手。

颤抖、僵持,进退维谷。

手术台上的时间是不容耽搁的,培熙收敛住所有的感情,语气严肃、眼神冰冷。

“你听好了,现在我们之间,只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你既然躺在这里,就得按我说的做。”

南薰的手从培熙的腕上无力滑落。

裙子从两边分开,一点点剥离。

南薰似乎都能感觉到培熙的目光覆在肌肤之上的触感。

她闭上眼睛,既不看自己的身体,也不敢看培熙。

“侧卧,弓背。”

培熙对南薰下达指令。

南薰照她的话做了。

这一刻,她努力说服自己,自己不是人,不是人,只是他的小白鼠。

因为做小白鼠,可以心安理得地没有尊严。

“现在打麻药,可能会有点疼,但只有几秒钟,忍过去就好了。”

培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南薰轻轻“嗯”了一声。

手术室里很安静,她听见背后培熙准备麻醉剂时,衣服发出的窸窣轻响。

针头刺入脊椎,南薰紧紧咬住牙关,将所有呼之欲出的呻吟都死死地锁在喉咙里。

麻醉药开始发挥作用,疼痛渐消。

一块白布隔绝了手术创面,无影灯将培熙的眼廓周围照成金黄色。

他的目光因专注而变得深邃。

汗水从培熙的鬓角渗出,她好想伸手替他揩拭。

但她只能无声无息地凝望着他,那些封存的记忆飘然而起,走马灯似的在脑海一一浮掠而过。

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在一起时总是打架,培熙拿着水枪对着她狂喷,还做鬼脸,她怎么也捉不住他。

虽然培熙总是占上风,但她只要亮出杀手锏——哭,培熙就会乖乖缴械投降,一个不胜而胜,一个不败而败。

后来,培熙开始练习散打,她心想糟了,这下更不是他的对手了。

却不想,习得一身拳脚功夫的培熙反而懂得了谦让。

在学校里,她腼腆羞涩,但是对培熙耍起横时脸皮可比城墙还厚。

有一段时间,她和培熙成为同桌,她做数学作业总喜欢偷瞄培熙练习册上的答案。

但培熙就是不给她抄,不仅不给她抄,还霸道地不许她抄别人的答案。

所以南薰每天下午放学,都被老师留得很晚,但就是那一学期,南薰的数学考试奇迹般的得了“a”。

再后来,少年拳王皮阿索出现了。

因为培熙也练习散打,少年拳王对他充满警惕,渐渐地,这种警惕演变成憎恶和敌意。

皮阿索凭借自己在班级中的威信恶意孤立培熙,但南薰始终都站在培熙一边。

阵线分明后,她总是时不时地遭到同学们排斥的眼神和挖苦的言语,但是她一点都不在乎。

因为她已经喜欢上了培熙。

喜欢培熙之前,普通这件事情从不曾对她造成困扰,喜欢培熙之后,她为自己的普通感到难过。

再再后来,随着年龄渐长,她发现自己与培熙的差别越来越大。于是,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了侥幸。

直至芭芭拉出现,泡沫般的梦幻终于被现实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粉碎。

而杜兰戈的到来,不早不晚,刚刚好,在她最绝望最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时候。

她对杜兰戈的喜欢是真心的,却不妨碍这真心里夹杂着对培熙的报复。

可笑的是,她用杜兰戈报复培熙,结果失手把自己炸得体无完肤,到头来还落在培熙手里,逼得培熙来替她收尸。

纷至沓来的往事在脑海里溃烂成殇。

南薰目光静静地摩挲培熙操作手术时专注的侧影,她好想摘去他的口罩和帽子,再把他看清楚一点,和前尘记忆里的那个培熙细意比照,看看他到底是哪儿变了,哪儿没变。

忽而转念,又觉荒诞,小白鼠会去找解剖它的主人索取温存吗?

是啊,培熙说了,他们现在只是医生和病人的关系。

她侧过脸去,不再看他。

麻醉劲儿快过了,南薰能够感觉到小腹上被撑开的伤口,肠子被拽动时连带着胃都泛起一阵揪疼。

但她仍旧强忍着不发一点声音,用呼吸对抗,手指在床单上来回反复地摩擦。

“再忍忍,已经在缝针了,马上就好。”

培熙看出了她的难受。

手术结束后,护士将南薰推回病房。

培熙刚刚摘下手套,就听见南薰微弱的呼唤,“培熙……”

他连忙跟过去。

南薰蠕动着嘴唇,他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只好俯下身,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才听得她气若游丝的声音。

“疼,太疼,快不行了……”

培熙连忙给她注射一针镇痛剂,南薰呼吸稍缓,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