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阑干 作品

第266章 错位时光

“我……”

南薰欲言又止。

这个秘密是万万不可与外人道的。

虽然南父现在表面上安于现状,乐天知命地在教会里弹钢琴。

但实际上,却并没有打算放弃他的香薰事业。

他在教会后面的荒地上开垦出了一片花圃,整日都在研究着怎么重新种出具有灵性的花朵。

守护这个秘密,就是在守护这些花朵潜在的灵性。

“凭直觉啊,我的第六感很准的。”南薰搪塞道。

然后将捏在掌心里刚刚撕掉的纸片拼凑起来,展示在欧缇雅面前。

“树洞里面诅咒马克的纸片不计其数,喏,你看这张也是。但是,你瞧,马克现在,不仅税务总使的位置依旧做得稳稳当当,而且芭芭拉不计前嫌认主归宗,他还重获父女亲情了,所以啊,诅咒不是放在每个人身上都会应验的。”

南薰无奈地耸耸肩。

欧缇雅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口气,“好吧!”

她只好撕掉了手里的白色信封。

“你好像对香薰师有着很特别的感情。”

“嗯。”南薰没有否认,亦没有解释。

欧缇雅也没再多问。

香薰师从来都是那样神秘,以前是云端里的天使,现在是地狱里的魔鬼,总之不是人间的肉身凡胎。

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南薰和香薰师联想到一起的。

南薰靠在榕树粗壮的树干上,浓密的树叶在缭绕的晨雾间散射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马克对你不好吗?所以你要诅咒他。”

“马克是个坏人,很纯粹的坏,我想毁了他,哪怕同归于尽也值得。”

欧缇雅微微抬了抬眉宇,那样烈的语言,语气却那么平静。

“为什么不离开他呢?”南薰问。

“离开他?”欧缇雅的唇角有玩讽的意味,“然后去找杜兰戈?”

南薰低头不语。

一阵长久的沉默后,欧缇雅语含关切地问:“你还在和他交往吗?”

南薰点点头,“我控制不了我自己。”

有时候她甚至希望欧缇雅给她一顿鞭子,径情直遂、痛快淋漓,好让疼痛去化解愧疚。

“算了,无论我怎么告诉你前方有陷阱,但你不亲自踩进去试试,大概也是不会相信的,但愿,看在你对这处陷阱这么执着的份上,他能对你仁慈一点吧!”

“杜兰戈他不是陷阱。”南薰认真地对欧缇雅说。

欧缇雅叹了口气,“好自为之吧!”

南薰的心狠狠抽搐。

她想起了培熙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久前,他失去了培熙对她仅剩的一点友情。

现在,她失去了珍贵的欧缇雅。

再看看眼前这棵榕树,连香薰都面目全非……

还好,她还有杜兰戈。

————

放暑假的第二天,南薰拖着行李箱和杜兰戈一道登上了飞往马赛的航班。

这次旅行,她瞒了父母。

她害怕父母听说后,会发出跟欧缇雅、跟培熙如出一辙的告诫。

飞机穿越重重云层,舷窗外长长的机翼在阳光的照射下银白闪闪。

杜兰戈伸手替他拉下遮光板,“没什么好看的啦,别晃到眼睛了。”

“不嘛,我还没看够呢!”

南薰又打开遮光板,扭头向外望去。

杜兰戈摇头笑笑,只好依她。

飞机遇到强气流,猝不及防的一阵急剧颠簸,像是惊涛骇浪里的船只,摇摆不定。

南薰吓得叫出声。

杜兰戈握住她的手腕,掌心传来温暖而稳重的力道,小臂拉伸的肌肉线条结实而优美,“别怕,有我在。”

他低声抚慰,充满磁性的嗓音令人心神安定。

凝望着他深邃的眸,南薰不再害怕,就算飞机从上万米的高空坠落,那也应该是一场动人心弦的灰飞烟灭。

这次的马赛之行,和上次跟峗西冷去圣托里尼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南薰不再拘束地要求和杜兰戈均摊费用。

杜兰戈带她去参观了他的实验室。

她看不懂那些密密匝匝的电路和各种不规则的金属板的排列组合。

它们和杜兰戈这个人一样高深莫测。

“原来你还喜欢搞科研。”南薰惊异地赞叹道。

“我手头上现在有十多种专利。”

南薰“哇”地一声感叹,嘴巴像泡泡一样放大,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她觉得此刻站在实验室里的杜兰戈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有魅力。

“别忘了,我是博士。”

杜兰戈自负地笑起来。

笑意收敛,他叹了一口气,“我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科学家,而不是满身铜臭的商人。只可惜造化弄人,颠倒了。”

“那现在呢?你还继续搞科研吗?”

“我打算把它卖了。”

杜兰戈环顾了一圈这间实验室,眼睛里氤氲着一抹浅浅的留念。

“为什么?”南薰问。

杜兰戈揉揉鼻梁,语气微微有些颓唐。

“搞科研其实就是在寂寞圈里参禅,可我现在心浮气躁得很,手头上的几个研究项目都砸了快一百万的经费,却还是一点进展都没有。”

南薰嘟嘟嘴,“这很正常啊,做科研和做生意,这两者就像两只漂往不同方向的船,你只能二者选其一,你如果一脚踏一只,那么随着这两条船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啊哦……”

南薰脑袋向后一仰,“你就只有掉进水里了。”

杜兰戈被逗笑了。

“算了,我这辈子就老老实实,哦,不对……”

杜兰戈谑笑,“应该是奸奸诈诈,这辈子就奸奸诈诈做个商人吧,其实每一个行业都是一将成名万骨枯,很多搞科研的人在实验室里勤勤恳恳了一辈子,到死都寂寂无闻,生活也过得拮据,这样想想,觉得也挺没意思的。”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件事情值得你去做,并且吸引你做下去,是快乐的,而这份快乐不足为外人道。”

南薰瞳孔渐深,她想起了父亲对香薰那份殚精竭虑的执著。

“哈哈,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杜兰戈玩味地重复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出自东方古籍《庄子》的《秋水》。”

南薰眼睛蓦然放光,“你还读这些?”

“汉学古典的经史子集我都有涉猎。”

杜兰戈脸上扬起骄傲的笑容。

“《论语》里面有个叫颜回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而他不改其乐,大概就是如你所说,那种人自有他不足为外人道的快乐吧!可是对我这种父母双双惨死人手的人来说,蘅门之下,无可栖迟,泌之洋洋,亦不可乐饥。”

杜兰戈深深吸一口气,走到落地窗前。

灰白的暮色笼罩着华灯初上的马赛城。

“其实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哲学,我对人物传记更有感觉,你读过《苏秦传》吗?”

“读过。”

“《苏秦传》最后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南薰搜肠刮肚一番,摇摇头,“不记得了。”

杜兰戈长身挺括,一半脸淹没在黑暗中,另一半被飘忽的光线勾勒出深沉的棱角。

“人生在世,势位富贵,阖可忽乎哉!”

在马赛的这几天,杜兰戈陪伴南薰的时间并不多。

他总是忙着参加各种聚会,见各路朋友,有生意场上的合作伙伴,也有科研团队里的同道中人。

有时是在装潢简约的咖啡馆里坐而论道,有时是在光怪陆离的声色场所逢场作戏。

他像个陀螺,不停地旋转搅动,不知疲累,集博学强识与酒色财气于一身。

大多时间,南薰独自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徜徉在马赛车水马龙的街道。

她走过船桅林立的旧港,遥望夕阳下将整座城市环抱的石灰岩山丘,腥咸的海风一吹,记忆就像是受了潮,湿哒哒地黏在心口。

酒店附近的小巷里,有个小摊挂满了贝壳制作的风铃,五彩缤纷,如梦似幻。

她想买一串,却不知该如何用法语向摊主询价。

那就多看两眼吧。

她觉得这个城市里的每一阵风,每一场雨,都似乎带着培熙的气息。

于是用力而深长的呼吸,肺里填满了清新甜润的空气。

但是心里,却依旧空空如也。

兜兜转转,终于,她还是来到了地中海大学的校门前。

冬日阳光抖擞,校园里人群熙熙攘攘,一串串或密集或稀疏的法语从南薰耳边擦过。

有的追逐嬉戏,有的谈笑风生,有的呼朋引伴。

她总觉得培熙就在背后不远处的人堆里。

回头去瞧,自然是找不见培熙的踪影。但那些人中,说不定哪个刚巧就和培熙认识呢?

重合的经纬,错位的时光……

医学院大楼楼梯旁侧的墙壁上贴了一些学生活动的照片。

南薰一张张地看过去,每一张脸都细细审查。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了培熙和沫子在史密斯教授的学术报告会上做翻译的那张相片。

相片贴得稍稍高了一些,她踮起脚尖,趴着墙静静打量,那么近,她的眼球都快贴在上面了,却又那么远,他的面容不够清楚,被厚厚的时光模糊了。

她伸手一触,相片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灰尘。

她触摸不到,那个生龙活虎的培熙。

如果就定在这个坐标上,能穿越回两三年前该多好……

南薰在照片前伫立了好久好久,直到暮色下沉,培熙的面容被楼道渐渐阴暗的光线遮盖,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走出地中海大学校门,她不经意回头,恍惚中好似看见培熙立在不远处和自己挥手作别,笑意隽永、目光温润。

然后他转身离去,再也不见踪影。

疾驰的车流呼啸而过。

在那一道道闪逝的车灯间隙里,南薰看见了十字街对面的杜兰戈。

杜兰戈抬腕看看表,又翘首寻索着,当眼神捕捉到南薰时,他朝她笑了。

斑驳的灯影在他的脸上流转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