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马赛·邮局彷徨
窗外日光极清,却叨扰了培熙的睡眠。
他梦见自己和南薰坐在一处深暗的洞窟里,像两只互相舔舐伤口的动物依偎在一起。
时而沉默,时而私语。
当清湛的光线穿透进来,洞窟敞亮了,南薰却不见了。
他从自己的呼吸中嗅到了一丝酒精的残留。
努力回想昨日凌晨后发生的事情,记忆却明显断篇。
卧房外传来一阵笑声。
“哈哈哈,杰森,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别让佣人们瞧见了,哈哈。”
宛如一篮子珍珠簌簌落地,溅起如水花般剔透的光芒。
是爱玛的声音。
盈盈笑语很快远去,周遭又恢复了宁静。
睁开眼,天花板上的豪华雕饰映入视网膜。
培熙终于清醒过来,这里是杰森的别墅。
可是,昨晚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培熙穿好衣服从卧室走出来,双手搭在象牙石砌的栏杆上,俯视着客厅壁炉前一对亲昵的璧人。
细小的火苗簇拥着一堆柴薪,静静地燃烧。
杰森坐在一张圆形的羊毛白毯上,将爱玛圈在自己的怀里,和她一起翻看着一本油画册。
户外的温度已接近零度,而室内却温暖如春。
是爱玛首先注意到楼上的培熙的,她扯了扯杰森的衣袖。
“酒醒了吗?”杰森从地毯上站起来。
“我怎么会在这儿?”培熙问。
杰森脸上渐渐笼起一丝薄薄的慍意。
爱玛抚了抚杰森的背,然后轻轻将他推了推。
“去吧,好好跟他讲,别发火。”
杰森执起爱玛的手,在她温润纤嫩的手背上轻轻一吻,然后转身走上了楼梯。
“跟我到书房来。”经过培熙时,杰森冷冷地吩咐了一声。
培熙跟着哥哥来到书房。
杰森关上门,还未转身便吼出了声,“你知不知道,昨晚你那样有多危险?”
“我昨晚喝醉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不记得了。”
培熙的语气里有一丝歉疚和赧然。
“难道是我醉驾?发生了车祸?”
“看来你现在对自己的身份一点敏感度都没有,对自己的身份不敏感,就意味着对敌人没有足够的警惕心。”
杰森在那张转椅上坐下来,十指交叉顶着下巴,“你昨晚一个人醉倒在路边,好心人报了警,莫培熙,你昨晚可真是幸运啊,要是发现你的,恰好是扎卡的人,会是什么后果?你想再当一次人质吗,还是让我被迫接受他们的卡碧岛酒?”
杰森将利害关系澄明后,培熙心里顿时涌起一阵后怕。
“对不起,哥,我没想到事情可能会这么严重,我向你保证,这种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看着培熙如此虔心认错的态度,杰森慍怒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他走到窗边凝眸远眺。
伫立良久,才撑着拱形窗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培熙说道,“跟你说件事吧,我打算放弃军火生意了。”
“真的?”
培熙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
杰森的嗓线极其低沉。
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令他痛苦的决定。
“上次我劝说你放弃军火,你说你会考虑,我以为你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你是认真的。”
培熙的脸上浮出一丝浅浅的笑。
“我当时的确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让我最终改变主意的人是爱玛。”杰森说。
“爱玛小姐?”培熙不可置信地重复道。
“是的。她说以前自己太幼稚了,在她眼里,我就像是神话里的战神,有着刀枪不入的金刚不坏之身,或许是我在他面前吹嘘得太厉害了吧,没办法,我太喜欢她了,所以虚荣心作祟,不允许自己有弱点。但是上次我在前往武器库的途中遇刺,她才意识到原来我也是肉身凡胎,她说她怕了。”
杰森放空的瞳孔里含着脉脉柔情。
“其实,我做军火生意,不光是为了帮助父亲战胜葛梅妮,也是为了能守护爱玛的那份烂漫与天真,她原本就是公主,我不能让她跟了我之后就了解民间疾苦吧,两年前,她曾经收到过一个电影导演的邀请,但我不想让她抛头露面,而她在乎我的感受,所以拒绝了,后来那部电影火遍了整个欧洲,我才知道爱玛因为我,失去了什么。我想加倍地补偿她,而她却对我说,只要我平平安安就好。”
培熙想起昨日在皇后街,芭芭拉瞻仰的那些明星海报,突然有一种很复杂的心情。
其实他一直都不太喜欢爱玛,觉得她娇纵任性,一身公主病。
可是此刻他却由衷地发出一声感叹,“爱玛,她真的很好!”
是啊,娇纵任性又如何?
真正的公主难道还不能有点小脾气吗?
想到自己和杰森再也不用踏上那片战火纷乱的国土,他心里对爱玛充满了感激。
“那你接下来的打算呢?”培熙问。
“好好经营马赛的搏击场吧!”
杰森伸手捏了捏培熙的肩膀,“你得帮我。”
“我会的。”
培熙笃定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了昨晚的事情。
“哥,昨晚我在搏击场的卫生间里,发现了卡碧岛酒。”
“什么?”
杰森的脸骤然变色,手指紧握成拳,重重地砸在窗框上。
“这就是我现在最担心的事情,之前杜兰戈管理搏击场的时候,对毒酒严防死守,所以扎卡才会想着围魏救赵,打我武器库的主意,现在杜兰戈负伤住院,扎卡都不待与我谈判,就趁虚而入了!”
杰森又问,“你是怎么处理那些酒的?”
“我把它们都悄悄倒进了马桶。”
“被人发现了吗?”
“没有。”培熙回答。
在杰森面前,他有意省去了后面救下榔格的事情。
因为今早醒来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昨晚只顾着惦念南薰,却忘了从榔格那里打听那些酒的来龙去脉了。
他决定待会儿就去找榔格,把事情问清楚。
“那就别先急着打草惊蛇,让我好好想想这件事该怎么解决。”
“要不要报警?”
“报警?证据呢?警察凭什么相信流入搏击场里的毒酒跟搏击场没有关系?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警察只会认为我们和扎卡同流合污,然后勒令搏击场停业整顿。一旦被停业整顿,什么时候恢复营业便是遥遥无期,这样一来,资金链会出现严重问题。”
培熙垂下眼睫,叹了一口气,“是我想简单了。”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爱玛俏皮地从外面探进脑袋。
“两位莫先生,午餐已经准备好了,有你们最爱吃的蒌叶扇贝哦!”
杰森走过去,亲热地在爱玛额上落下一吻。
两人喁喁私语了一阵,杰森转头对培熙说,“烦心事先放放,下去吃午餐吧,早晨你没有吃饭,现在一定很饿了吧!”
培熙匆匆用完午餐,就离开了杰森的别墅,一路踩足了油门往榔格的住所开去。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榔格不见了。
屋子里空空荡荡,墙壁上留着相片被撕下后的斑驳痕迹。
他心灰意懒地靠在墙壁上,抡起拳头狠狠砸过头顶。
虽然懊恼自己丢失了好不容易才保住的线索,但是一想到昨夜那场糊涂宿醉是因为南薰,培熙也就不那么自责了。
离开阴冷潮湿有如冰窖般的地下室,培熙上车后调转方向盘,朝马赛的邮局疾驰而去。
————
邮局。
培熙右手执笔,对着空白的信纸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才颤抖着写下一行字。
南薰,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这行字仿佛沾着血,他写完后便不忍再直视。
将信纸塞进信封时,他的手突然顿住了。
灵魂深处传来一声质问:莫培熙,你这寥寥数语是在打发谁呢?
你的潜意识里是不是期待着,南薰会认为你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苦衷,所以在看过你的分手信后,仍然不肯对你死心?
那个声音又发出冷笑:如果只是为了安抚自己,这封信大可不必写。
因为,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根本斩不断南薰对你的情。
培熙又从信封里取出信纸,在面前重新铺开,提笔继续写道:我爱上了别人……
渐渐地,信纸被一行行墨迹覆盖,又被眼眶里的泪水模糊。
他知道南薰看到这封信会有多难过,但他非这样做不可。
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的心死透。
只有对他的心死透了,她才能接受别的男孩。
信中他“爱上”的那个“别人”,完全是虚构的,他其实没有编故事的天赋,不知道南薰会不会从中找到疑点,但饶是如此,他还是没有在信中提及芭芭拉。
如果把自己和芭芭拉在船上相遇后的那段经历写上去,不愁戳不中她的要害。
但那对于南薰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他下不了这样的狠手。
培熙写完信,封好信封,在手上捏了好久,才将信塞进了邮筒。
信封的棱角消失在投递口的那一瞬,培熙觉得自己好像吞了一片薄刃,卡在喉咙里。
他伸出手指在细窄的投递口上抠来抠去,直到指尖发红发痛才肯作罢。
他后悔了。
南薰是他的,他舍不得把他的南薰让给别人。
只好等邮差过来开启邮筒。
于是,他在路边坐下来,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车辆和行人在他眼前来往穿梭,他的目光始终僵滞空洞。
黄昏时,邮车终于来了,他瞳孔聚焦,却也只是定定地望着邮差从车上下来,开启邮筒,取出信件后,又回到车上。
他想走过去,把寄给南薰的信取回,却被心底突然冒出的一个声音绊住了。
莫培熙,南薰不是你的。
邮车扬尘而去,他挣开那道牵绊,发疯似的追过去。
很快,邮车消失在了视线里,他撑着膝盖气喘吁吁。
然后,他开始祈祷,让这封信遗失在飘洋过海的途中吧,让它永远都不要抵达南薰的手里。
他忍不住嘲笑自己。
上帝干嘛去理会一个无神论者的祈祷?
冷静了一阵子后,他驱车到银行,把昨晚打拳获得的大部分酬金都打给了南薰,而且决定以后也这么做。
既然给不了她爱情,那就给钱吧。
只要他有。
只要他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