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马赛·沫子小姐
咖啡馆。
淅淅沥沥的雨线被风吹打在玻璃窗上，漫漶的水流将窗外的霓虹和夜的底色晕染在一起。
卡座的客人刚刚下来结账，芭芭拉便走过去，将桌上尚有余温的杯盘重叠码好，放在一个长形的托盘里。
她抬头打量一圈，见四周人影寥落，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欢喜。
可能是天气的原因，今晚咖啡馆生意冷淡，说不定可以提前打烊呢！
马赛的冬天来了，芭芭拉还从未领教过濒临零度的寒冷。
还好咖啡馆里的暖气是开足了的，一件白衬衣套一条亚麻围裙就可以保温。
两个星期前，在一次晚餐时间，培熙突然说想搬出去住。
当时杰森正在切割盘中一份烤得喷香焦亮的蜜汁肋条排，听闻培熙的请求，手上的动作都停止了。
“噢？住在我这里让你觉得不舒服？”杰森挑起一边眉毛。
“不，我只是想住得离学校近一点。”
培熙放下刀叉郑重其事地解释道，“哥，你知道的，我的功课已经落下很多了，医学专业的课程本来就多，我想多留点时间用在我的功课上。”
爱玛撇撇嘴:“杰森不是给你配了车吗？开车不过半小时而已啊！”
“他回来的时间点是堵车高峰。”芭芭拉插嘴道。
说完，便缩回目光翻搅着面前的土豆泥。
她知道自己冒失了。
在杰森和爱玛面前，自己连表达一个长句的机会都没有，像这样急着抢白，显然会引来他俩的反感。
“的确是，今天我回来的时候在路上堵了快一个小时。”
培熙的话缓和了杰森脸上的厌恶。
“也罢，男孩子嘛，独立一点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杰森说完，继续切割着盘中食物。
第二天，培熙就带着芭芭拉从别墅搬了出来，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两居室的小公寓。
新住处条件简陋很多，家具老旧破损，犄角旮旯里藏着经年的灰尘。
培熙去学校后，芭芭拉就在屋子里洒扫庭除洗洗搓搓，她本是讨厌做家务活的，也不擅长，但那天她一个人干得热火朝天，也不管小腹里传来的例假信号，任凭龙头里的凉水把自己的双手冻得发红发肿。
做完清洁，她又去附近的小商铺里买了些便宜的桌布和插花，把屋子简单地装点了一下。
培熙回来时，看见干净素雅的房间陈设，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哇，芭芭拉，你太了不起了！”
这一幕被芭芭拉刻入脑海，每次拿出来回味，心里就酿了一层幸福的蜜。
她喜欢为心爱的人付出，也喜欢得到心爱的人的肯定。
哪怕肯定的是她从前一直都瞧不上的家务活。
她知道培熙是为了自己不再被欺负，所以才舍弃了别墅里的优渥条件。
她不想看他吃苦，所以尽可能地为他分担。
今天是她来咖啡馆打工的第一天。
生活刚刚待她好了一点点，女孩子爱美的天性便开始复苏。
她和培熙租的那栋公寓楼里住着很多地大的学生，每次看见那些衣着时尚朝气蓬勃的女孩子，她都按捺不住心里的羡慕。
她也渴望拥有漂亮的衣服。
渴望拥有可以让皮肤保持水润的护肤品。
不需要像爱玛所拥有的那么高档奢侈，只要能遮掩一下自己身上的穷酸气就好。
可是想要这些东西，又怎么好意思向培熙开口呢？
所以她决定在附近找一份工作，给自己赚一点零花钱。
今晚，马赛城一片水雾滂沱。
远处大海的灯塔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映成一圈小小的橙黄色光点，宛如洇在风雨中的星星之火。
“弗涵妮，去把那张桌子收拾了。”
店长走过来叫她，“收拾好了，我们今天就打烊，这时候应该不会再有客人了，早点回家吧！”
芭芭拉看见最后两位客人已经在柜台前结账了，心花怒放地应了声“好的”。
然而，她刚刚把桌子收拾干净，正准备去更衣室里换衣服，咖啡馆的双扇门被推开了。
一股强劲的冷风伴着五个学生的说笑声灌了进来。
芭芭拉冷得浑身一颤，店长很抱歉地耸耸肩膀，“还是得继续辛苦你了。”
“没关系。”
芭芭拉虽然心里无比失落，但脸上还是挂着无所谓的微笑。
五个学生中，三个女孩，两个男孩。
他们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芭芭拉将点单簿递给他们，看见桌子上堆满了书本和打印成册的资料。
男孩女孩们刚才还笑嘻嘻的，一坐下来就都蔫了，满脸疲倦地叫苦不迭。
“哎哟，你说史密斯教授是不是有病啊，今天晚上才布置的小组任务，明天早上就要作报告！”
“就是，今天肯定要熬通宵了……”
“哎，教授大概觉得他的学生也都应该像他那样，为了做学术而不知疲倦，连续在实验室里工作七十二小时也依旧生龙活虎。”
一个男孩正打算翻看菜单，旁边的女孩子便嘟囔着，“大家今天都是熬夜的节奏，直接来美式咖啡就好了。”
围坐的其他人也都附和道:“对，就要美式咖啡吧！”
男孩转头对芭芭拉说道，“请尽量调浓一点，别怕苦死我们。”
芭芭拉注意到，这个法国男孩瞳孔湛蓝，桃花眼型。笑起来的时候，好像有花瓣从眼角簌簌掉落。
“所以一共五杯美式咖啡？”
芭芭拉数了数他们的人数。
“哦，不。”
离她最近的那个女孩摆摆手。
她长着一张东方面孔，应该是东亚来的留学生。
大眼睛水灵澄澈，脸上有微微的婴儿肥，看起来和南薰有点神似。
但不一样的是，她的脸上有人工雕琢的痕迹，双眼皮一看就是纹过的，而且还描了一层精致的卧蚕。
“六杯，还有一个人在下面停车，待会就上来，所以，六杯，谢谢！”东方女孩说。
“好的，不客气。”
芭芭拉转身，脸上挂着的微笑瞬间凉了下来。
她好羡慕他们的校园生活，虽然会被课业负担压得喘不过气，但那才是青春最珍贵的体验啊。
她和他们应该都是同龄人，她好希望自己也能成为他们中间的一份子，和他们分担压力并肩作战，而不是像这样做一个只能端茶倒水的服务生。
芭芭拉在柜台后面调咖啡的时候，大门被推开了。
又一阵冷风灌进来。
抬眼的瞬间，她手里的搅拌棒蓦地僵住了。
“莫培熙，这里。”
那个东方女孩朝正在找寻同伴的培熙挥挥手，“你停车怎么停了那么久？”
培熙走过去，坐在那个东方女孩的对面。
一边脱外套，一边向他们解释:“我把车停到停车场的，不敢停下面，这一带的警察最擅长给车子开罚单了。”
桃花眼男孩促狭道:“能开得起沃尔沃的富家少爷，还在意几个罚单呀！”
“去你的富家少爷！”培熙朝他翻了个白眼。
然后将询问的目光转向其他人，“你们开工了吗？”
东方女孩怨气十足地将手上的书往桌子上重重一摔，扯着哭腔喊道:“我明天请病假可以吗？”
“你想临阵脱逃吗？沫子小姐。”
培熙摇摇头，脸上挂着微笑。
那个微笑应该是被女孩的可爱模样诱发的吧！
芭芭拉一边冲着咖啡一边推断。
还有，“沫子”，这应该是个日本名字。
芭芭拉捧着托盘将咖啡一杯一杯地放在他们旁边。
彼时他们已收起满腹牢骚，专心致志地翻阅手中资料并且做着记录。
安静的咖啡馆里一时只听得见书页翻动的声响和笔尖游走在纸上的沙沙声。
芭芭拉给培熙上咖啡时，培熙正在演算一个代数公式。
他没有抬头，有意识地将旁边的书本往里面推了推，腾出一个放咖啡的地儿，然后说了声谢谢。
过了一会，日本女孩起身向洗手间走去。
芭芭拉提着拖布经过洗手间外的盥洗台，看见她正对着镜子补妆。
她心里瞬间沉闷，这么晚了，卸妆还差不多，为什么补妆？
补给谁看？
芭芭拉泄愤似的将拖布剁进水池。
拖布似乎很不满招此无辜迁怒，于是将污水溅到了芭芭拉脸上。
也许，她的目标是另外两个男孩呢？
那两个男孩一看就是血统纯正的法国青年，其中那个桃花眼尤其好看，听说这种人最受亚洲的留学生的追捧。
但愿，她的目标是那两个法国男孩。
“哟，沫子小姐，你还有功夫在这里化妆啊？”
伴着一阵哗啦啦的流水声，洗手间外面突然响起培熙的声音。
沫子纠正道:“不是化妆，是补妆。”
她又很无奈地叹了口气，“哎，天天熬夜，我的黑眼圈都快遮不住了，真羡慕那些白人啊，天生眼廓深邃，自动屏蔽黑眼圈。你也是张东方脸，有没有跟我一样的感觉呀？”
“呃……我这脑子，哪里理解得了你们女生那套艰深晦涩的审美哲学啊？”培熙笑着说。
“哪里艰深晦涩了？好吧，那让我来给你讲讲，保证你一下子就能听懂。如果把人的脸比作一片大海的话，那么五官就是海里的礁石。欧洲人那张脸，礁石就是挺立于海面之上的，东方人的脸，礁石就是隐藏在海水之下的。脸上的痘痘、雀斑、黑眼圈这些瑕疵就如同海里的垃圾，你说，是一望无际的海面更容易隐藏垃圾呢？还是礁石林立在海面投下阴影，更容易掩盖瑕疵呢？”
“哇！”
培熙如顿悟了一般，“你解说得好形象！”
女孩骄傲地哼了一声，继续对着镜子补妆。
“沫子小姐表达能力如此了得，我极力向小组成员推荐沫子小姐明天代大家作报告。”
培熙说完便笑嘻嘻地走了。
“喂！莫培熙，你个坏蛋！”沫子生气地朝培熙喊道。
芭芭拉扶着拖布，坐在卫生间的台阶上。培熙和日本女孩的谈话被她悉数听取。
她在想，看着一个漂亮又有灵气的女孩子在自己面前化妆，培熙心里会是怎样的感觉呢？
是不是和自己看着结实性感的他，对着沙包挥汗如雨地苦练时，是一种感觉呢？
心里的醋意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理智的牢笼。
但她仍旧提醒自己，芭芭拉，你现在这样的处境，哪里有吃醋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