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塞尔里希·荒村老妇
浓黑的夜渐渐消散,薄如蝉翼的晨雾游走在青葱蓊郁的树林间,若隐若现地反射着彩虹的七彩光芒。
培熙已经不记得,这是他逃离叛匪营的第几天了。
在这片有着原始地貌的广袤密林里,他完全迷失了方向。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在这里,不需要去规划未来,只要当下活着就好。
头顶的枝桠间有簌簌的蹿动声。
培熙抬头,一只狒狒从天而降,摔到了一块大石头上,撞出了一声好大的闷响。
培熙舌头不由得咂了一下,“该撞傻了吧!不过没关系,你本来就挺傻的!”
培熙觉得自己待在丛林这么多天,已经开始在往原始人退化了,居然能如此自然地和一只狒狒说笑,而且还希望看到它的反应。
那只狒狒睁着懵懵的眼睛望着他。
头顶的树枝摇曳不止,挂在树梢的青芒擦过培熙的视线。
原来,狒狒就是为了摘这个青芒摔下来的。
目光一触到可以吃的东西,培熙的肚子里就传来空谷回音。
昨天在林子里发现了一棵蔓越莓树,他摘完了树上所有的莓子,吃得舌头都快酸破了。
而现在,舌头还没恢复过来呢,肚子就又饿了。
枝头上的青芒离地三米多。
培熙用力将那块大石头往芒果树的方向推了半米远,后退几步,盯着那个青芒深吸一口气,一跃而起,在大石头上一蹬,手臂迅疾地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后,青芒便被握在了掌心。
培熙狼吞虎咽地啃着芒果,浓浓的汁水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滴。
半坐在面前的狒狒歪起脑袋,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声音。
培熙抬眼,只见狒狒目含乞求地望着自己,好像是在说:这块芒果本来是我的,你抢了我的食物,至少也该分我一半吧!
“别,你别这么看着我好不好?”
培熙知道,无论是现在一丝不挂的身体还是又猛又急的吃相,都是羞于见人的,即使对方只是一只狒狒,他也觉得很不自在。
阳光透过纵横的枝桠,为狒狒毛绒绒的身体轮廓镀了一层金边。
“要是我也能像你一样,身上长满绒毛就好了,这样就不会为没衣服穿而犯愁了。”
培熙啃完芒果,把果核都吮吸干净了,却还是一点饱足感都没有。
狒狒看见培熙一点果肉都没给它留,委屈地哼哼唧唧。
培熙站起来,挠挠它的头,“不好意思,我实在是太饿了,其实我也不想跟一只狒狒抢食物。”
狒狒甩甩脑袋,好像有些不满培熙把它头上的毛给挠乱了。
“走了,拜拜,祝你好运!”
培熙对狒狒笑了笑,转身朝前走去。他还是想走出丛林重返人间。
却没想到,狒狒竟一路跟着自己。像是不甘心被抢了吃食,非要自己把那块芒果吐出来,才肯罢休似的。
走了很久,培熙看见了一棵无花果树,几个无花果挂在树梢。
他跳起来抓住树枝,将枝条上的果实都摘了下来。
但令他失望的是,这些无花果都还没有成熟,握在手里触感坚硬,一口咬下去味道青涩酸苦,简直就是口舌酷刑。
培熙递了一个无花果给狒狒,狒狒乖乖接过去,拿着无花果在鼻子边嗅了嗅,然后很不屑地扔掉,朝培熙甩了一个白眼,扭着屁股走掉了。
嘿?
培熙匪夷所思地望着狒狒扬长而去的背影,低头瞧瞧手里的无花果,不禁发出一声苦笑。
连狒狒都嫌弃的果子,培熙却忍着扎舌的酸涩,艰难地咀嚼。在这丛林中,他活得还不如一只狒狒潇洒。
不知又走了多久,培熙在一处长满了卷须蔓的树丛中发现了一个黑人小伙,他耷拉着脑袋靠在一棵虬结的粗大树干上,紧闭的双眼凹陷进皮包骨的脸颊。
培熙轻轻走过去,伸出手指探测他的鼻息,没有一丝呼吸。
他身上没有弹孔,可能是饿死的。
培熙把他身上的衬衫短裤、还有鞋子都脱了下来,然后折了些比较结实的树枝,寻了一处湿软的土地,掘坑,再将他拖进去,填土夯平。
“好好睡吧!”
培熙对地下的逝者说,“你的衣服我拿去了,看在我帮你入土的份上,希望你不要怪罪。”
穿上衣服,培熙长长嘘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活得像个人了!
培熙登上一块地势较高的裸岩向远方眺望,发现丘陵之下有一座田舍疏落的村子。
村里的稻草屋顶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金灿灿的光芒,看不到战火和硝烟的痕迹。
一阵清爽的凉风拂过,苍空之下一只老鹰展翅盘旋。
培熙的心情宛如被风稍稍吹开了一丝缺口的乌云,一道白光从罅隙间倾泻而下。
走到那座村庄的时候已是深夜。
村庄里人迹绝响,宛若遗世独立。
培熙觉得有些蹊跷,难道是被叛匪洗劫了?
不对啊,如果叛匪来过这里,这些房屋怎么可能还完好无损地静立于此,空气中怎么可能没有杀戮后的血腥气呢?
就在他小心戒备地行走在门户洞开的院落间时,一个喑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培熙猛地回头,只见一个老太太擎着一盏油灯惊疑地望着自己。
他茫然而僵硬地摇摇头,因为他听不懂老太太刚刚说的是什么。
“你是谁呀?”
老太太再次开口,用英语问道。
纯正地道不带一丝非洲腔调的发音令培熙感到讶异。
“我……是逃难过来的,”培熙说,“可不可以,在这里借宿一晚。”
老太太颤巍巍地移动步子,走到培熙面前。
借着油灯的亮光,培熙这才看清楚眼前这张风烛残年的面容。
黑人脸上本不易看出衰老的痕迹,如果额头眼角的纹路都深如沟壑,那一定是行将就木的年纪。
对方也在仔细地打量着他,她的眼神似乎很用力,但是翳满白障的双瞳却怎么都无法聚焦。
“进来吧,年轻人。”
老太太转身走向一间泥砖小屋,她手中扑闪扑闪的星星之火好像随时都会熄灭在这浓黑死寂的夜色里。
屋子里四壁萧然,借着油灯昏黄的光线,培熙看见了屋子后院的木枝栅栏,应该是用来圈养牲畜的,然而那圈牲畜围栏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只有残留的羊粪味道在空气中浮荡。
“你一个白人,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呢?”
老太太在一张垫满了破布的竹椅上坐了下来,她想从一张旧圆桌下拉另一只椅子给培熙,但枯瘦的手臂却一点都使不上劲儿。
“我……”
培熙一边拉椅子,一边在想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塞尔里希岛的平民们都痛恨军火贩,如果如实回答,这位黑人老太太一定会拼了老命赶他出去的。
“我本来是记者,被叛匪抓了当人质,后来趁政府军打过来的时候逃出来了。”培熙编了个谎。
“哦,那你真幸运,不但活着逃了出来,还四肢健全。”
老人目光慈睿地看着培熙,深陷的眼窝周围牵起了一丝笑纹。
“那你现在一定很饿吧,外面房檐下还挂着一些鱼干,你带走吧!”
带走?培熙有些疑惑,难道是老太太在给自己下逐客令?
“这里……怎么只有您一个人啊?”培熙好奇地问。
“几天前镇上传来消息,说叛匪已经朝这边打过来了,村里的人们都背着食物逃走了,可我年龄大了,跑不动了,所以,你还是不要在这里过夜,坐一会就走吧,这里不安全。”老人说。
“那您的儿女忍心抛下你不管吗?”培熙问。
老人苍凉地笑笑:“我的两个儿子都住在镇上,他们现在如果跑过来,那不就是送死吗?”
培熙不知该说什么,面对这道无解的命运之题,他唯有无语哽咽。
“对了,小伙子,你是哪个国家的记者?”
老人似乎想用一个轻松点的话题来搅动死水般的气氛。
“我来自法国马赛。”
“马赛?”老人嘴里居然出其不意地冒出一句法语,“那是一个很美的城市!”
“你去过吗?”培熙突然对这位老太太来了兴趣。
老太太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墙根处的边柜旁,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张泛黄卷边的老旧照片,递给培熙。
培熙接过照片,凑近烛光打量,只见一个风姿绰约的黑人对着镜头巧笑嫣然,她的身后有一个巨大的模型船。
“咦,这不是马赛的贾尔德圣母院吗?哇!你真的去过马赛。”
培熙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在这么一个落后的国度,一个女人能走出国门看世界,那绝对不简单啊!
“是的。”
老太太点点头,脸上微微浮起的笑意漾开了眼眸里粼粼闪动的忧伤。
“塞尔里希岛独立后不久,我跟着当时的外交官去了欧洲很多地方,但我最喜欢的是马赛,因为那是我唯一没有感受到种族歧视的城市,黑人、白人、南亚人和阿拉伯人,信仰上帝耶稣的和信仰真主的都和平友好地生活在一起,我喜欢那样的民族大融合,只可惜,我没能留在那里……”
“我有些好奇,您年轻时是做什么的呢?一定是份很了不起的职业吧?”培熙用钦佩的语气问道。
老人笑笑:“我是个翻译,精通英语和法语,还会一点阿拉伯语。”
“哇!”
当培熙再次发出这个音节的时候,才发现刚刚惊叹时的嘴型居然还没收拢。
“那时,外交官很赏识我,我也一度以为自己的人生会因为自己的学识而一路顺风顺水,事实上,我也有过一段优渥富足的岁月,但是太短暂了,后来国内一连发生三次政变,外交官被一帮新掌权的军官驱逐了,我虽然只是个翻译,却也受到了牵连……我回到村子过普通人的生活,那时我还想着等局势稳定了,再卷土重来,可是我头发都等白了,局势却越来越糟糕,我也终于死心了……”
老太太说完,闭上眼睛,一滴缅怀的热泪从眼缝里溢出,浸润在皮肤的褶皱里。
“对不起……”
老太太的讲述令人动容,培熙为自己心里涌起的那份无力感生出一丝愧疚。
“您的人生不该是这样,如果不是生活在这片战乱的国度,您一定是位出色的翻译家,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
培熙说着,也为自己感到无限怅然。
他的人生也不应该是这样啊,如果自己不是莫本利的儿子,该多好。
想想同龄人,此时在象牙塔里,或是一天一个想法地规划自己的未来,或是绞尽脑汁地思考怎么才能追到自己暗恋的女孩。
可自己呢,被战火熏得灰头土脸,像只蝼蚁一样地奔走求生。
“我应该谢谢你,自从丈夫去世、儿子们在镇上安家后,我一直都很孤独,在我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有人能静静地坐下来倾听我讲述自己的曾经,我觉得很满足了。”
老人慈悲地望着培熙,“不过,你还是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