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阿山小树 作品

第四百八十一章 老朱的醒悟!大谬!

  老者一番痛斥,粗鲁无比,却言辞犀利,字字如刀,刺得书生面红耳赤,脖颈涨得似要炸裂,青筋根根凸显,宛若有怒火在肌肤下翻涌。

  他紧咬牙关,双目圆睁,似已濒临暴起的边缘,恨不得当场拿刀将老者给宰了,却又被老者的气势压得一时无言。

  酒肆内的空气仿佛凝固,光线从格花窗中射地来,映照着书生那张羞愤交加的面庞,更显几分狼狈。

  一旁的老朱却似遭雷霆震慑,猛地僵在原地,手中酒杯微微倾斜,琥珀色的酒液险些洒出。

  他的眼神凝滞,思绪被老者引述的那句“百姓足而后国富,百姓逸而后国安”狠狠牵动。

  这正是老朱昔日亲口所说,亦是他对臣子的告诫。

  此刻,这句话如洪钟在耳畔回响,令老朱心头猛然一震。

  眼下秋收已过,寒风渐起,田野间一片萧瑟。

  庄稼早已收割殆尽,土地沉寂,需待来年春暖花开,方能再度翻土耕种。

  往昔,百姓或上山砍柴,或忙于杂务,如今却因蜂窝煤的普及,柴火之需锐减,连带着杂务也少了许多。

  朝廷虽大兴土木,修筑堤坝、铺设道路、营造房舍,雇佣劳力无数。

  然而,工程再大,也不可能吸纳全国所有闲散之人。

  能雇得其中的一成,再通过周边的事情,带动一成,总计有两三成的人有活干,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余下的大多数百姓,囿于农事的季节性,只得在冬日里赋闲在家,别无他法。

  这有何不妥?

  老朱心头暗问。

  安逸的百姓会揭竿而起吗?

  绝无可能!

  有饭可食,有衣可蔽,闲暇时能晒一晒冬日的暖阳,甚至偶至茶肆品一盏清茶,酒肆抿一口浊酒,有这样的神仙般逍遥快活的日子,谁会冒着抄家灭族的滔天之罪,去谋逆作乱?

  老朱扪心自问,若当年他身处此境,腹中有食,身上有衣,日子安稳,谁若蛊惑他反叛朝廷,他定会毫不犹豫将其扭送至官府。

  归根结底,百姓的安足乐业,才是江山社稷稳固的磐石。

  道理如此浅显,老朱早已心知肚明。

  然而,他出身贫寒,早年颠沛流离,长期养成的习惯,早已让老朱将人就是要吃苦耐劳的信念刻入骨髓。

  正是这根深蒂固的观念,才让他在看到那些闲散无事的人,总觉得心生不适。

  总觉得这些人怎可如此懈怠,终日无所事事?

  大明的风气怎可如此松散?

  百姓怎能如此沉溺安逸?

  然而,老者那番掷地有声的驳斥,宛如一记重锤,猛地砸在老朱心头,令他如醍醐灌顶,思绪豁然开朗。

  人之一生,胼手胝足,辛勤耕耘,谁不渴望片刻宁静,稍得喘息?

  即便是老朱自己,身为以勤勉著称的“超级劳模”,也曾在诗中流露心声:“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丈五犹拥被。”

  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悠闲岁月的向往。

  身为帝王,他何尝不想卸下重担,偷得半日清闲?

  只是国事如山,逼得老朱不得不夜以继日的工作,难以停歇。

  如今,百姓丰衣足食,冬日闲暇之际,或围炉品茗,或街头闲步,沐浴冬阳,谈笑风生。

  这不正是朝廷励精图治的明证?

  对黎民百姓而言,如今的大明天下,岂非人间乐土?

  这一路行来,老朱耳闻目睹,虽有不少人对眼下的世风日下多有微词,却无一人言及今日之生活不如往昔。

  无人不称颂朝廷之德政,无人不感念当今天子之圣明。

  身为帝王,老朱深知,要赢得万民归心,何其艰难!

  须知众口难调,纵然再贤明的君主,难逃非议。

  而今,朱允熥治下,竟能令天下颂声不绝,如此功绩,夫复何求?

  更何况,正如老者所言,百姓不过于辛劳之余,稍作休憩,街头巷尾闲谈几句,晒晒暖阳罢了。

  真正醉生梦死、挥霍无度的,不正是那些不事稼穑的豪门子弟、膏粱纨绔吗?

  思及此处,老朱心头一震,站起身来,面向老者,郑重一揖,道:“老丈之言,振聾发聩,令某幡然醒悟。”

  “之前某思绪杂乱,险些误入歧途,幸蒙点拨,感激不尽!”

  老者原以为老朱与书生同桌喝酒,定是同流合污之辈,心中早有三分轻视。

  未料老朱竟如此坦荡,虚心纳谏,顿时心生敬意,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老朽也没啥学问,不过是直抒胸臆罢了。”

  他言语间已无先前的咄咄逼人和粗鲁,反而变得谦逊无比。

  一旁的书生早已被老者的雄辩驳得哑口无言,满腔怒火无处宣泄。

  见老朱竟在此刻“倒戈”,向老者致谢,他胸中怒焰更盛,俊秀的面庞涨得通红,指着老朱,颤声道:“你……你这……”

  他不能接受老者的言辞,更不能接受老朱的“反叛”,却终是无从辩驳,只得狠狠一拂青衫衣袖,怒气冲冲的转身离去。

  老朱凝视着书生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脸上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叹息,似是无奈。

  人之执念一旦生根,宛如顽石深植心底。

  纵使旁人苦口婆心,亦难撼动其分毫。

  有些人甚至明知己见有误,却往往宁愿固守己念,也不肯低头认错。

  书生虽被老者辩倒,但让他让错,却是万万也不可能的事。

  转瞬,老朱收敛心绪,脸上浮现一抹和煦的笑意,转向老者,拱手道:“老丈言辞犀利,见解过人,令人叹服,不如移步同桌,共饮一杯如何?”

  老者欣然应允。

  二人对坐于酒肆一角,推杯换盏,闲谈了起来。

  老朱细问之下,才知道老者的身世。

  他家境原本殷实,曾在私塾中习字数载,略通文墨。

  然而,元朝末年时,天下动荡,战乱四起,他的家道也随之中落。

  老者自河南颠沛流离,辗转至陕西,饱经风霜后,终在西安落脚安身。

  “我虽读过几年书,奈何才疏学浅,远不足以叩开科举之门。”

  老者端起酒杯,自嘲笑道:“那些书卷学问,于我不过是镜花水月,毫无用武之地,也只能靠一身气力,操持苦役度日。”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感激的光芒,语气转为振奋:“幸得当今圣上推行新政,工肆兴盛,商贾云集,凡识得几个字的人,皆成了各方争抢的香饽饽。”

  “我虽年近花甲,仍谋得一份账房差事,收入较往日翻了几番,劳作也轻松许多。”

  “闲暇之时,还能来此小酌一杯,品茗闲谈,日子倒是过得舒心惬意。”

  老者言语间,半是感慨岁月无常,半是对新政的由衷赞叹,粗糙的脸上泛起一丝满足的笑意。

  酒过三巡。

  老者放下酒杯,目光一凛,复又提起方才的争论:“那书生口口声声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老朽却不敢苟同。”

  “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此乃千古至理!”

  “想当年,无上皇在位,朝廷虽广设乡学,欲教化万民,可又有多少百姓有余力送子弟入学呢?”

  “其一,那些民生凋敝,家家户户为果腹而奔波,实无余财供孩子读书?”

  “其二,即便勉强识字,若无缘跻身科举,考得功名,书本上的学问又有何用?”

  “不过是白费光阴罢了。”

  老者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浊酒,继续侃侃而谈:“天下读书人,浩如烟海,千千万万,可真正能金榜题名、跻身举人进士之列的,又有几人?”

  “金榜题名自是风光无限,可那些未能登科的士子,也曾十年寒窗,曾终日埋首书卷,疏于身体锻炼,体弱不堪重负,难胜粗重劳作。”

  “没得高中,但变得高不成,低不就,空有几分学问,却无处施展。”

  “若依旧时世道,与其如此,还不如不去读书识字。”

  “说到底,高中之人寥寥无几,大多数人得不到功名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语气一转:“然今时不同往日!”

  “当今圣上推行新政,工商业如日中天,商贾云集,市井繁荣。”

  “经营生意,哪能少了识文断字的账房?”

  “金陵的工厂更是严令,凡入内做工,须通文墨,识得汉字。”

  “一旦踏入厂门,薪酬可是非常丰厚的!”

  老者粗糙的手掌轻抚杯沿,语气中透出对新政的由衷赞叹:“此番新政,骤然推高了对知识的渴求。”

  “百姓家境渐丰,教子读书已成风尚,家家户户争相送子入塾。”

  “甚至三四十岁的汉子,也纷纷重拾书卷,夜读补习,只为谋一份更体面的活计。”

  “如今,识字之人遍地开花,圣贤书香浸润民间。”

  “试问,这怎能说是世风日下,人心堕落?”

  “难道读了圣人之言,反而会将人教坏?”

  “如此荒谬之论,简直令人发指!”老者猛地一拍桌子,怒斥道:“这等说法,纯属无稽之谈!”

  “不过是那些富贾豪绅,见不得穷人亦能如他们一般,闲下来休息。”

  “在他们眼中,穷人就只配整日劳作,永不止息。”

  “所以他们才将百姓的安逸生活,说成是堕落。”

  老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稍稍平复气息,又道:“且不说其他,单看陛下治下,民间气象已大不相同。”

  “以往,邻里之间常为鸡毛蒜皮之争闹得不可开交。”

  “诸如东家怀疑西家偷了自家的菜,或者西家埋怨东家砍伐自家田地附近的柴木等等。”

  “再比如田地里放水灌溉田地,都不知道因为水源争夺而起了多少矛盾冲突。”

  “动辄恶语相向,甚至拳脚相加,大打出手。”

  “如今,此类龃龉虽未绝迹,却已锐减七八。”

  “有蒸汽机抽水灌溉,再加上又建了大量的水利设设,田地灌溉基本无忧,大家也懒得去争。”

  “百姓安居乐业,心怀宽厚,争斗自然消弭。”

  “这不正是圣上德政之功,天下升平之象?”

  “若连这也要指摘为堕落,也未免太可笑了!”

  老者一边喝酒一边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再说一桩旧事,你是行商之人,定然深有体会。”

  “从前,纵然是太平盛世,商旅道上,也总还是难免有贼寇横行。”

  “总有一些刁顽之徒,扮作山匪路霸,专对外乡客商敲诈勒索,巧取豪夺。”

  “此类事端,过去可谓屡见不鲜,禁而不绝。”

  “商贾货物之所以价高,有一多半就是将途中所担的风险计入成本,否则便是血本无归。”

  “可如今,南北商旅,哪个还曾听闻过有货物遭匪盗劫掠的?”

  “老朽日日于酒肆中与人闲谈,耳闻种种,从未听过此类事!”

  “至多不过路上偶遇几个化缘的村民,或顽童嬉戏讨些赏钱,与昔日刀光剑影的拦路之祸相比,可有天壤之别!”

  老者越说越兴奋,用手轻叩桌面:“你行走江湖贩卖货物,想必对此感同身受。”

  “还是那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眼下的大明,就是如此。”

  “老朽以为,这世道人心,非但未曾堕落,反而愈发醇厚,礼义更兴!”

  老朱静静听着,不由得心头再度一震。

  他此次微服私访,体察民情,走了这许多天,对老者所述之事,早已有所了解。

  自己当年力推公学,欲教化万民,然收效甚微。

  如今却大不相同,学堂人满为患,连老师都变得奇缺无比。

  治安的改善,更是有目共睹。

  国道之上,盗匪绝迹,商旅无忧。

  若单论这些,大明的风气确实是蒸蒸日上,远胜往昔。

  唯一不同的,是大家更贪享乐,更追逐金钱了。

  但是,相对于以前当强盗,做匪寇,合法赚钱总是要好上万倍的吧?

  不过,老朱心中仍存一丝隐忧。

  “老丈之言,诚然有理,令人叹服。”

  “但咱却担忧一件事,若天下之人皆沉溺安乐,贪图逸豫,谁还愿投身沙场,披荆斩棘,为国浴血?”

  “长此以往,大明国祚,岂不岌岌可危?”

  老者一听,当即反驳道:“此言大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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