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3章 济水秋风
天会九年秋,济南府的晨雾裹着炊烟升起时,西门「历山门」缓缓洞开,厚重木门摩擦青石的吱呀声惊起一群灰雀。守门戍卒打着哈欠,用铜戟挑开横拦在门前的拒马,任由早市的商贩推着独轮车涌入。城墙上,几名披甲旗丁倚着女墙打盹,唯有瞭楼上的铜钟每隔半个时辰仍会准时敲响,回荡在尚未消散的晨雾里。
城门口早已排起长队——挑担的农夫、推车的商贩、背着包袱的行人,个个脑后垂着细长的辫子,额前剃得锃亮,在晨风中泛着青白的光。
「下一个!」金兵挥了挥手,一名老汉颤巍巍地递上路引。
那金兵扫了一眼,突然冷笑:「你这辫子,怎么才三寸?朝廷明令,辫长不得短于五寸!」
老汉脸色煞白,连忙跪下:「军爷明鉴,小老儿前日才剃的头,辫子还没长齐……」
「放屁!」金兵一脚踹翻他的菜筐,青萝卜滚了一地,「我看你是偷偷剪了,想学投奔梁山那些逆贼!来人,拖去剃发棚重新验过!」
两名汉军旗签军汉子上前,架起老汉就往城角的草棚拖去。围观的百姓低着头,没人敢出声,只有几个孩童睁大眼睛,被母亲死死捂住嘴。
「让开!让开!」一辆满载青砖的牛车从城郊驶来,赶车汉子挥鞭催促,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溅起水洼。昨夜一场急雨,让刚抹平的官道又积了泥浆,车辙深深陷进泥里。他嘀咕着:「这鬼天气,明年的秋税可别再涨了……」
「咱这儿?税越收越重,鸡都养不下了!」旁边的铁匠李二叹气,「我家小子想进旗学,可旗人说,奴户不配!」
众人默然。自金人推旗学,汉民子弟被排斥,心生不平。去年,张氏长女被征入浣衣院,送往会宁养育,至今音讯全无,家中老母日夜垂泪。
茶肆外,镶白旗巡卒策马而过,马蹄扬尘,汉民急低头避让。巡卒中,一伪齐逃卒王四,昔日刘豫部曲,今为金奴,眼神阴沉。他听闻岳飞在荆鄂练兵,心头暗动,却不敢言。
「南边若真打来,咱或许还有活路……」王四低语,随即被同伴捅肘制止。汉民的怨气如秋叶,随风飘散,却聚于无形。
李老四抱着肥鸡走向旗营时,女儿突然追出来。
「爹!」她往鸡嗉囊里塞了把谷子,「路上喂点,别瘦了。」
鸡在怀里扑腾。李老四摸到嗉囊里有硬物,瞥见女儿眼中的火光,心头一跳。过检时他浑身发抖,好在女真兵只掂了掂重量就放行。
「汉奴的鸡倒是肥。」伙夫接过鸡,刀光一闪。鸡头落地,很快被鸡血淹没。
城外二十里,镶白旗的哈鲁剌猛安庄园里,十户汉奴天没亮就下了地。
「快些!日头上来前得浇完这二十亩!」女真庄头骑马在地头巡视,鞭子甩得噼啪响。
王二弓着腰,把木桶沉进沟渠,冰凉的秋水激得他手指发僵。他偷眼瞥向隔壁垄上的李三——那家伙的背更驼了,去年挨的那顿鞭伤至今没全好。
「看什么看!」庄头一鞭子抽在李三背上,「再磨蹭,今晚的豆饼也别想领!」
李三闷哼一声,手里的瓢舀得更快了。
晌午歇息时,十户人聚在田埂上分食一桶杂粮粥。王二掰了半块豆饼塞给李三:「吃吧,你闺女昨晚又发热了。」
李三没接,只是哑着嗓子问:「听说南边……」
「嘘!」王二猛地踩他的脚,眼睛瞟向不远处的汉军旗签军监工——刚入旗的他正捧着《大金译语》磕磕绊绊地念,时不时讨好地对女真庄头笑。
黄河故道的芦苇荡里,几个裹着破麻布的流民蹲在土坑前,用木棍扒拉着发霉的粟米。一个满脸冻疮的老妇怀里抱着个瘦得脱相的孩子,喃喃道:「菩萨啊,再给口吃的吧……」
不远处,一队金兵骑马而过。为首的谋克详稳用马鞭挑起个流民的下巴,咧嘴笑道:「哟,这小崽子还能喘气?带回去挖河堤吧,给两块豆饼。」流民们瑟缩着抱成一团,却无人敢躲。
谋克详稳嗤笑一声,扬尘而去。
城北市集,女真贵族正在挑肥羊。肉案上的油光映着他们腰间的金符,晃得人眼花。
「今日羊肉,每斤三十文!」胡商吆喝着。
隔着两条街,汉人市集的粮铺前,老妇数着铜钱:「糙米又涨了?」
「八十文一斗。」伙计压低声音,「北边来的粮车,都被截去旗营了。」
一个老妇人坐在家门口,一边织着毡子一边喃喃自语:「这年头,什么世道啊……」
身边的小孙子问:「奶奶,什么叫世道啊?」
老妇人叹气:「就是……就是很乱很乱,咱们老百姓没好日子过的意思。」
小孫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隔壁私塾里传来整齐的诵书声:「太祖奋起按出虎,十旗铁骑破辽都...」
老先生用树枝在地上划出「天地有正气」。
「先生,」幼童突然问,「正气是什么?」
院墙外马蹄声骤近。老先生迅速抹平字迹,改画鸡兔同笼:「正气...就是算清楚几只鸡,几只兔。」
镶白旗的骑兵掠过巷口,铁甲映着落日,红得像血。私塾的窗纸上,幼童的影子悄悄捏紧了小拳头。
「……明国的骑兵师上月到了密州。」私塾先生老周压低声音,对几个蒙童家长道,「听说那边汉人都不剃发,孩童还能上学堂。」
「嘘!」卖炊饼的张四紧张地瞟向窗外,「你找死吗?上个月刘铁匠就因偷听南边消息,全家被发配会宁府!」
老赵从炕洞里摸出半本残破的《三字经》,封皮却写着《金太祖传》。
「教不严,师之惰……」他摸着孩童的头,突然改了词,「这话你们记心里,千万……别在外头念。」
窗外秋风呜咽,卷起一片枯叶,啪地贴在「大金万年」的告示上。
酉时的浣衣局飘着皂角味。三千多名征召来的汉女沉默地搓洗衣物,手腕上烙着镶白旗的徽记,她们都是从各路搜罗来的「健壮女奴」,白日浣衣,夜里……
镶白旗的巴图鲁会定期「留种」。这里出生的孩子会立即与母亲分离,并由旗庄嬷嬷抚养。这些被视为未来战士的孩子随后被迅速派往最北、最冷、最艰苦的地区,例如蒲与路、胡里改路和速频路从小就接受严格的北山女真训练和「旗学」洗脑,并在16岁时增补各旗丁口。
「乙室猛安部的勇士们一会就到。」女真管事翻著名册,对汉军旗看守吩咐,「按旗主令,每人至少留种三次。」
角落里,一个少女突然呕吐起来。
管事皱眉:「这个月第几个了?」
「第二百零七个。」看守赔笑,「但您放心,按燕京太医教的方子,落胎后养十日就能再用了。」
浣衣院的红灯笼亮了一夜。新到的「娘子」们哭声渐弱,只剩几个还在抽噎。
「这个臀大,好生养。」孔府管家孔守银捏着个少女的下巴,「算你十两银子。」
女真军官抛下串铜钱:「生够三个,还妳自由。」
少女突然咬向军官的手,被一巴掌扇倒。孔守银笑着捡钱:「烈的好,生的娃有劲!」
院墙外,更夫敲着梆子走过,把哭声编进更调里:「平安无事——哎——」尾音拖得长长的,像道永远好不了的伤疤。
而泰山另一侧的晨钟敲响,曲阜城门的守卒推开沉重的木栅,铁链绞动声刺破秋雾。城头悬着两面大旗——一面是金国的白底黑狼旗,另一面则是孔府的杏黄旗,上书「大金衍圣公府」。
孔端操站在府邸高台上,望着城内渐起的炊烟。自天会五年剃发降金,受封「衍圣公」以来,兖州已成了金国治下最「安定」的汉地。可这份安定,是用血洗出来的。
「查发!」
镶白旗的女真兵持刀立于城门口,挨个揪过入城百姓的辫子。一名老汉缩着脖子,脑后金钱鼠尾辫稀疏泛白,显然是新剃不久。女真兵用刀背挑起他的下巴,冷笑道:「老东西,发根又长了,回去再刮!若让孔府的庄丁查到,小心脑袋!」
老汉唯唯诺诺,袖中拳头却攥得死紧。他怀里揣着一卷《论语》,书页里夹着几缕断发——那是他偷偷藏起的儿子遗发。去年,他儿子因拒剃发,被孔府庄丁当街枭首,头颅挂在城楼三日。
大成殿前香烟缭绕,孔端操身着金国赐的锦缎官袍,头戴女真式皮帽,率孔府子弟向「至圣先师」牌位行礼。
「跪——!」
一众儒生低头叩首,可他们的辫子垂在脑后,与殿内孔子像一模一样。
礼毕,孔端操环视众人,缓缓道:「圣人之道,因时而变。今大金天命所归,吾辈当顺天应人,以文教辅佐新朝。」
台下无人应声。角落里,一名年轻书生死死盯着地面,袖中指甲掐进掌心。他昨夜才在破庙墙上题了句——「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城外三十里,孔府的庄丁骑马巡视田垄,鞭子抽在弯腰收割的佃农背上。
「手脚麻利点!秋税再加三成,衍圣公府要备贡品给上京!」
一名农妇跪在田埂上,怀里抱着饿晕的孩子,哭求道:「老爷,今年蝗灾,麦子只剩三成收成,再交税,我们怎么活?」
庄丁冷笑:「活?你们这些汉奴,能活着已是天恩!」说罢,扬鞭抽向她的脸。
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是金国的征税官到了。庄丁立刻换了一副笑脸,小跑迎上去:「大人!今年的粮,一粒不少!」
征税官瞥了眼田里骨瘦如柴的农夫,漠然道:「不够。大金与西辽余孽开战,各州县再加征三成壮丁。」
庄丁点头哈腰:「是!是!我这就去抓人!」
城南的「圣泽院」本是宋时州学,如今门口挂着「衍圣公府女眷别院」的匾,实则却是金国安置掳掠妇女的浣衣院。
院内,几十名女子麻木地搓洗衣物,手腕上烙着「孔府奴」三字。她们多是战乱中被俘的汉女,有些曾是士族妻女,如今却成了女真将领的「赏赐」。
一名少女缩在墙角,死死攥着半块玉佩——那是她定亲的信物。昨夜,孔府管家告诉她,明日她将被送给临潢府的一名猛安详稳做侧福晋。
「哭什么?」一名年长妇人低声道,「留着命,总有逃出去的一天。」
少女抬头,泪眼中映着院外高墙上的夕阳,像血。
夜风呜咽,乱葬岗上野狗啃食着无人认领的尸骨。
一名黑衣人影跪在某座无碑坟前,低声念道:「爹,儿子回来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刀,割破手指,将血滴在坟头:「孔府欠的血债,儿子一定讨回来。」
远处,兖州城墙上的火把如鬼火摇曳,而更远的山路上,隐约传来马蹄声——是梁山泊的探马。
山东西路的秋夜,静得可怕。
不远处的水泊梁山,晨雾未散,芦苇荡中已潜出几艘快船。
「浪里蛟」陈三蹲在船头,嘴里叼着半截芦苇杆,眼睛死死盯着湖面。他是活阎罗阮恩的徒弟,水性极佳,能在水下闭气半刻钟。
「三哥,金狗的巡湖船来了!」身后的小喽啰低声道。
远处,一艘插着镶白旗的金军战船缓缓驶来,船头站着几个披甲的女真兵,正用长杆往水里乱捅——他们在找梁山的水下暗桩。
陈三冷笑一声,从腰间摸出三把飞鱼叉:「老规矩,先射帆,再凿船。」
他猛地吹响芦哨,刹那间,十几支火箭从芦苇丛中激射而出,正中船帆。火势骤起,女真兵乱作一团。有人跳水逃生,却被水下埋伏的梁山汉子拽住脚踝,拖入淤泥深处。
「第七艘了。」陈三抹了把脸上的水,「金狗的水军,不过如此。」
忠义堂前,三百余名好汉列队而立。
「铁敌万」张荣高坐虎皮椅,背后「替天行道」的大旗猎猎作响。他是京东绿林会的悍将,宋江和李太先后死亡,他带着残部重聚梁山,成了第三代寨主。
「神算子」吴能捧著名册唱名——他是吴加亮的远房侄子,如今是梁山的军师。
「神机营王昭部?」
无人应答。
吴能皱眉:「孟威兄弟去东平府借粮,按说昨日就该回来了。」
张荣沉声道:「派‘飞毛腿’杨迅去探。金狗最近在济州增兵,路上怕是不太平。」
「翻江龙」郑握赤着膀子,带人将新造的快船推下水。这船底包了铁皮,能扛火箭,船头还装了撞角——是从明州水师学来的手艺。
「再赶五艘!」郑握对工匠喊道,「入冬前,咱们得端了济州的军械库!」
岸边,几个少年喽啰正用炭笔在船身上画符——那是老辈人传下来的「避箭咒」。郑握笑骂:「画个鸟!真避箭得靠这个!」他拍了拍腰间新缴获的明制火铳。
「铁面判官」郑立和「母大虫」郑二娘兄妹正在清点存粮。
「高粱只剩两百石,腌鱼三十坛。」郑二娘拨着算盘,「撑不过两个月。」
郑立叹气:「金狗断了粮道,山下百姓都开始啃树皮了……」
正说着,外面一阵喧哗。原来是「黑煞神」王魁押着个肥头大耳的商贾进来,那商贾哭嚎:「好汉饶命!小的是被金狗逼着运粮的!」
郑二娘冷笑,突然从商贾袖中摸出只信鸽,一刀剁下鸽头,抽出字条:「‘梁山存粮位于北山’——好个吃里扒外的狗贼!」
张荣闻讯赶来,只说了两个字:「点了。」——当晚,济州城外的金军大营收到个礼盒,里面是那商贾的人头,嘴里还塞着半张没写完的密信。
「霹雳虫」贾虎抡着狼牙棒,将十个草人砸得稀烂。
「不过瘾!」他抹了把汗吼道,「来个活人陪爷爷练!」
没人敢应声。此时忽听马蹄急响,原来是「六神箭」孟威带着东平府借来的粮车回来了,马背上还横捆着个镶白旗的谋克详稳。
「寨主!」孟威翻身下马,「这厮带兵劫粮,被我一箭射穿了膀子!」
那谋克详稳突然暴起,袖中匕首直刺孟威后心。贾虎眼疾手快,一棒砸下,将那谋克的脑袋轰得粉碎。
「好兄弟!」孟威拍拍贾虎的肩,「晚上请你喝明州来的二锅头!」
油灯下,张荣铺开羊皮地图。
「济州、东平、兖州的金狗正在合围。」他指着三处红点,「咱们得先发制人。」
陈三提议:「烧粮!」
贾虎摇头:「不如劫军械。明国来的兄弟说,新式火铳比咱们的土铳强十倍。」
正争论间,探马「草上飞」韩五冲进来:「报!金国衍圣公孔端操三日后要去曲阜祭祖,仪仗必经黑松林!」
张荣猛地拍案:「天赐良机!就在黑松林,为去年死难的济州百姓报仇!」
贾虎独自来到坟前,给新立的木碑倒了碗酒。
碑上刻着「济州义民贾氏满门二十三口之墓」——那是他上月从金军刀下抢回的尸首。
「爹,娘。」他拔出佩刀插在坟前,「儿子在此立誓,必用孔端操的人头祭你们!」
夜风卷着枯叶掠过山岗,彷佛无数冤魂在呜咽。远处梁山水寨的灯火明灭如星,像一把永不熄灭的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