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2章 第九六〇章 燕京一日
燕京大兴府,秋风卷黄叶,城墙上的金龙旗在冷阳下微微颤动。昔日辽南京,今为金国京师,城内车马喧嚣,旗人甲胄映日,汉奴低首匆匆,契丹遗民则隐于街巷,眼神复杂。大金国正处南和北固的喘息之际,却也似绷紧的弓弦,满载未解的危机。
正黄旗(太宗系完颜吴乞买家族)、镶黄旗(太祖直系完颜宗干、完颜亶家族)的府邸森严,门前常有披甲的亲卫肃立。这些女真贵族们享受着从汉地搜刮而来的财富,他们的妻妾穿金戴银,马匹膘肥体壮。每日清晨,旗丁们会被召集进行骑射训练,响亮的号角声划破长空,提醒着城中汉民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外与角落的汉民聚居区。那些在三年前「剃发令」下选择屈从的汉人,虽然保留了性命与家庭,却被编入金军的「签军」序列,或是沦为「旗户」下的附庸。他们的头发被剃去前额,只余脑后一条鼠尾辫(旗丁则是头顶上还有一条通天辫),这是顺从的标志,也是耻辱的印记。
在街道上,不时能见到金兵驱赶着身负烙印的「奴户」。这些昔日的农夫、工匠,被剥夺了土地和自由,沦为金人贵族的私产。他们衣衫褴褛,面色枯槁,在金兵的鞭打下从事最繁重的劳作。每月初,各地的「浣衣院征召点」也会有专门的军士,带着冰冷的目光清点那些被强征来的健壮女子,将其运往遥远的会宁、黄龙等地,作为金人生育兵源的「种畜」,这无疑是汉人心中最深的绝望。
寅时三刻,燕京内城的女真贵族区已响起操练声。完颜乌古乃系紧牛皮腰带,将镶红珊瑚的佩刀挂在腰间。窗外,正黄旗的子弟们正在校场上练习布库,赤裸的上身蒸腾着白气,在秋晨的寒意中格外醒目。
「主子,您的奶茶。」汉人奴仆跪在门边,高举铜盘。
完颜乌古乃看也不看,取过碗一饮而尽。滚烫的咸奶茶顺着喉管滑下,带着草原熟悉的味道。他大步穿过回廊时,奴仆们像被风吹倒的麦子般纷纷跪伏。院墙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是巡城的谋克兵在抽打一个没及时避让的汉人老头。
「晦气。」完颜乌古乃皱眉。自从迁都燕京,这些两脚羊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清晨,卢氏街的旗人集市热闹非凡。镶黄旗固山额真完颜塔剌的府邸旁,几个旗丁围着一锅热腾腾的鸡汤,大口吞咽,汤面油花泛金,香气扑鼻。自正白旗战俘归营后,完颜吴乞买下诏奴户月贡鸡,这鸡汤已成旗人日常,虽不及战马珍贵,却暖胃振心。
「听说了没?大金也要修铁道,从燕京直通大名府!」一个年轻旗丁嚼着鸡腿,兴奋道,「说是比明狗的火车慢些,可咱们旗地一声令下,哪用跟那些南蛮子似的,跟地契持有人磨嘴皮子!」
旁边的老旗丁完颜胡沙撇嘴:「铁道?哼,听着神,可那铁得多少?给我打三千副重甲,够横扫淮北!再说,去年那『汽锅鸡』的笑话,谁还信这什么『蒸汽车』?」
众人哄笑,却也掩不住眼底的忧色。自陆朝东误报贻误两年军策,旗人对明的「铁与火」既好奇又戒惧。集市一角,几个旗人围着一张从江华高丽商贩手中买来的走私图纸,低声议论。那是明国《自然基础》课本的影印页,画着一艘烟囱冒烟的铁舰,注曰:「四千匹马力,逆风百里」。旗丁们看不懂公式,却知这铁龙非马可敌。
「都勃极烈下了死令,铁政司六月开工,冬前铺完百里。」完颜塔剌从府中走出,腰佩长刀,沉声道,「咱镶黄旗出五百丁,负责井陉段的石料。谁敢偷懒,旗法伺候!」
旗丁们收起笑闹,齐声应诺。燕京街头,铁道的话题如秋风,吹遍旗人营帐,虽未见真车,却已点燃争雄的野心。
西城的汉人坊此刻才刚苏醒。王记粮行的伙计王安揉着惺忪睡眼卸下门板,突然被墙上一道新贴的告示吸引。白纸黑字写着《燕京铁政司征工令》,落款盖着完颜宗翰的虎头印。
「又征工...」王安暗自咒骂。上个月邻家儿子被征去修铁路,回来时少了三根手指。
炊烟从低矮的屋檐间升起,混着豆汁儿和卤煮的香味。几个剃了发留辫的汉人蹲在街角,就着咸菜喝稀粥,眼睛不时瞟向巡城的金兵。他们脖子上都挂着木牌——「验身牌」,上面用女真文和汉文刻着所属旗籍与主家姓名。
辰时正,南城大市开张。绸缎庄的宋掌柜弓着腰,将一匹杭绸捧到完颜蒲鲁虎面前:「爷,这是南边新到的花样...」
完颜蒲鲁虎的鞭梢挑起绸缎,阳光下泛着水波般的纹路。「伪明的?」他突然沉下脸。
宋掌柜膝盖一软:「不...不是!是汴梁老字号...」
鞭子抽在柜台上,瓷瓶应声而碎。「再敢卖明货,烧了你铺子!」完颜蒲鲁虎甩下一袋铜钱,抓起绸缎大步离去。宋掌柜跪着拾起钱袋,里面少了两成——这是女真老爷们「讲价」的惯例。
新修的旗学学堂飘出朗朗读书声。十来个女真少年盘腿坐在毡毯上,跟着汉人先生念《算术启蒙》:「今有田广十二步,从十四步,问为田几何?」
窗外,几个汉奴孩子扒着窗棂偷看,被巡逻的汉军旗签军逮个正着。
「小畜生!这也是你们能瞧的?」签军揪住一个孩子的辫子往墙上撞,「你爹这个月鸡贡交齐了吗?」
学堂里的女真少年们哄笑起来。最年长的完颜忽察扔了块饴糖出去:「赏你的,滚吧!」
那孩子抓起沾土的糖,一溜烟跑了。
城东金工院,铁锤声不绝于耳。谢福一身青袍,铜边眼镜映着炉火,带领百余汉人工匠检视新铸的铁轨模具。院中堆满从宿州搜来的明军火器,炸壶残片在秋阳下泛着冷光,工匠们小心拆解,试图仿制。
「这明狗的火铳,铳管光得跟镜子似的!」一个年轻匠人低声叹,手中拿着一根残损的鸟铳管,「咱们的火铳,磨三月还毛糙,怎比?」
「少废话!」谢福冷哼,却掩不住眼底的苦涩。他翻开案上的《梅岑冶金手册》影印本,指着高炉图道:「明人用风鼓火,炉温可使铁水如汤。咱们的坩埚炉,烧三天还出杂渣!」
工匠们默然。自天会七年明书震殿,谢福日夜研读,却越读越心惊。明的火器非匠人巧艺,而是「产业链」与「课本教」的结晶。金工院虽试高炉,但铁料不纯,模具漏气,进展缓慢。
一旁,汉奴工匠李四低头锤铁,汗水滴落,眼中闪过一丝怨色。去年,他妹子被征入浣衣院,送往会宁府养育,至今音讯全无。奴户月贡鸡更让家户不堪重负,田地荒芜,妻儿面黄肌瘦。
「听说南边明国,平民也能读书,铁道还给工钱哩。」李四身旁的老匠低语,声音压得极低,「咱们这,铁轨是铺了,可铺的是咱们的命!」
谢福听见,猛回头,却未斥责,只叹一声,继续埋首图纸。汉奴的怨气如秋叶,随风飘散,却聚于无形。
未时二刻,城北茶馆挤满了人。说书先生醒木一拍:「上回说到关云长单刀赴会——」
「闭嘴!」一个女真军官踹翻茶桌,「谁准你说南蛮子的故事?」
茶馆顿时死寂。说书人额头沁汗,急忙改口:「小...小的这就说太祖皇帝护步达岗大破辽兵...」
角落里,药铺掌柜李静斋悄悄起身。他的袖子里藏着一份刚到的《明报》,油墨香混着药材味,在衣襟间若有若无。
申时过半,夕阳将皇宫的琉璃瓦染成血色。完颜吴乞买站在新修的观星台上,望着远处冒烟的工坊。自从设立铁政司,燕京东郊整天黑烟滚滚,据说是在试验什么「高炉」。
「都勃极烈。」韩资正打千跪在台阶下,「今日又抓到三个私传明报的。」
完颜吴乞买摆摆手:「按旧例,发配给北山(外兴安岭)蒲与路旗丁为奴。」他忽然转身,「铁路进度如何?」
「已铺快要三十里...就是...」韩资正咽了口唾沫,「死了七个汉匠,塌方两次...」
「加派奴工。」完颜吴乞买的声音像铁砧相撞,「冬日前必须通到涿州范阳。」
城北辽代遗老聚居的永安巷,秋雨方歇,巷口一株老槐树下,几个契丹老者围坐,低声哼唱禁歌:「天祚北狩八年,耶律再起乎?」自耶律余睹事变,金人禁祭辽帝,契丹民心日疏,临潢围城后,思北之情更浓。
老者耶律宝密圣,昔日辽小吏,今为金奴,手中握着一串磨旧的佛珠,喃喃道:「大石林牙在可敦城屯兵,听说有四十万弓骑!若他南下,咱们或许……」
「嘘!」旁人急掩其口,环顾四周。巷外,镶白旗巡丁的马蹄声响,刀光映巷。黏竿处自临潢解围后,奉命监视契丹民,稍有异动,便是抄家之祸。
耶律宝密圣低头,眼中闪过不甘。自金人迁都燕京,契丹遗民被逼汉化,子弟不得入旗学,田地多被旗人夺。巷中少年耶律阿骨,偷偷藏着一本从高丽商贩处买来的明国《初级力学》,夜里点灯苦读,梦想有朝一日投奔南明。
「南朝跟以前大变样了,听说连娃娃都教火器术!」耶律阿骨低声对同伴道,「若咱们也能学这铁与火,哪还怕金狗的拐子马?」
同伴苦笑:「学?旗学不收咱们,连汉人都进不去!再说,大石林牙若真来,谁知是救咱,还是又一场刀兵?」
槐树下,秋风吹过,契丹民的低吟如泣,北望漠北,却不知出路何在。
暮鼓响起时,李静斋的药铺后院亮起微灯。五个书生模样的汉子挤在密室里,传阅那份皱巴巴的《明报》。头版赫然印着「金陵至上海客运铁路通车,票价每里一文」。
「听说那火车能日行六百里...」年轻的书生声音发颤。
「嘘——」李静斋吹灭蜡烛。院外传来巡夜兵丁的皮靴声,由近及远。
御极宫灯火通明。完颜吴乞买端坐龙椅,案上摊开铁政司初报:燕京至大名铁道已勘线完毕,良乡段试铺三十里,用铁三十八万斤。完颜宗幹、完颜希尹分立两侧,谢福低首禀报。
「高炉试烧,铁水已出,但气密不稳,炸炉两次。」谢福声音微颤,「若得明人模具术,或可三月成样。」
完颜宗翰冷哼:「三月?明人铁轨已到寿春,你这三月,够他们铺到黄河边!」
完颜吴乞买抬手止争,目光扫过一封北地密报:西辽耶律大石于可敦城练兵,蒙古合不勒汗蠢动。他沉声道:「北疆未稳,南明铁龙压境。铁道若成,燕京可一日调兵大名,抗明护北,皆赖此!」
完颜希尹进言:「臣闻明国铁道淮北征地百里耗银三十万,我旗制无此阻,可速成。但铁料争重甲,旗丁怨声已起,需安抚。」
完颜吴乞买点头:「命韩资正草诏,旗学增汉契子弟名额,缓民怨。另遣高丽商探明州,不惜金银,窃其术!」
议毕,宫外秋雨再起,完颜吴乞买独立殿前,望北漠黄沙,南淮铁烟,心头沉重。他知五年之限将至,若铁道未成、旗学无才,金国或难逃「铁龙压境」之厄。
入夜,燕京灯火渐熄,卢氏街的鸡汤摊散去,旗丁醉语犹谈铁道梦。金工院炉火未灭,谢福独坐案前,翻阅明书,叹息不止。永安巷的契丹少年耶律阿骨,藏书于枕下,梦中见火炮轰鸣。城外,镶红旗巡卒策马而过,马蹄声碎秋叶,似战鼓低鸣。
燕京大兴府的秋夜,表面繁华,实则暗流涌动。大明的铁舰、西辽的弓骑、蜀宋的星火,皆在远方酝酿。金国的铁道初试、旗学新开,或许是抗衡的希望,却也伴随旗奴裂痕与技术之困。
尽管金人的统治看似固若金汤,但在这座被铁蹄践踏的城市深处,暗流依然涌动。那些被编为奴籍的汉人,心中的仇恨如冬日潜藏的火种,等待爆发。而那些被迫剃发的「签军」和「旗户」,虽然表面顺从,但内心的屈辱与痛苦却未曾消散。他们看着自己的土地被占,家园被毁,亲人被辱,即便无法公开反抗,也默默地将金人视为血海深仇的仇敌。
在酒肆和茶馆的角落,偶尔会有低语传来,关于南方明国的强大,关于五台山、吕梁山、水泊梁山中义军的活动。这些零星的希望,如同黑暗中的微光,在民间秘密流传。虽然金人的高压统治让公开反抗变得困难,但人们心中的不屈之火,并未真正熄灭。
入夜后,大兴府的城门紧闭,巡逻的金兵铁蹄声回荡在空荡的街道上。只有寒风呼啸,诉说着这座古老城市在异族统治下的悲凉与无奈。这是一个暂时的「和平」,却也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