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湖边 作品

第938章 齐豫忠骨

寒风卷着焦土的气息掠过山岗,杨再兴独自站在凤牛山残寨的废墟前。脚下是被鲜血浸透的泥土,焦黑的梁木斜插在地,仿佛战死者的骸骨。翟进的无头尸身已葬于山顶,但仇人的头颅仍未斩下。

远处,溃散的义军残部陆续聚集——赵林带着三十余骑伤痕累累的老兵归来;李恭的旧部抬着几袋从齐军尸体上剥下的铁甲;山民猎户手持柴刀、弓箭,沉默地站在火光边缘。他们望着杨再兴,眼中既有悲痛,也有某种炽烈的期待。

杨再兴抓起一把焦土,握在掌心,炭灰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从今日起,凤牛山的旗,俺来扛。」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刀刻进每个人的耳中。

绿鍪军的巡逻骑兵举着火把沿伊水缓行,铁甲在月光下泛着幽绿。自攻破凤牛山后,刘猊将大营扎在洛阳城南,每日派兵搜剿「翟进余孽」。

「听说那杨再兴逃进了熊耳山?」一名骑兵啐了口唾沫,「丧家之犬罢了。」

话音未落,黑暗中弓弦震响!

箭矢贯穿他的咽喉,火把坠地。紧接着,两侧山崖上滚木礌石轰然砸下,惨叫声中,十余骑连人带马被碾成肉泥。

阴影里,杨再兴缓缓收弓,冷眼看着幸存的绿鍪军士卒疯逃。他抬手一挥,数十名披着草蓑的义军从岩缝中跃出,迅速收缴箭矢、割取首级。

「把脑袋挂到前面树上。」杨再兴踩灭将熄的火把,「让刘猊知道——」

「绿林的兄弟,还活着。」

新聚的义军不足三百人,却都是血战中淬炼出的老卒。杨再兴将翟进的铁锤供在帐中,每日练兵前必以酒祭之。

「绿鍪军有铁骑,我们有山。」他摊开一张兽皮地图,指尖划过伏牛山错综的沟壑,「刘猊的大营在龙门,粮道却要经此谷——」刀尖钉在一处狭窄隘口。

赵林皱眉:「可那里有王霸的旧部把守,至少五百人。」

杨再兴咧嘴一笑,从火堆抽出一根燃烧的柴薪:「你见过山火吗?」

当夜,义军潜入隘口上风处。破晓前,火箭如流星雨落向谷中粮车。干燥的秋季草木瞬间爆燃,火借风势吞噬整支辎重队。绿鍪军在烈焰中自相践踏,而崖顶的杨再兴冷眼俯瞰,直到焦臭味漫上鼻尖。

「这才刚开始。」他转身没入晨雾。

叛徒杨伟此刻正志得意满。因献凤牛山之功,刘猊赏他做了洛阳西城巡检使,每日带着亲兵勒索商旅。

「翟进那老顽固的人头,可是换了我这身官袍。」他醉醺醺地踢翻供桌,泥塑神像轰然碎裂。

突然,祠外亲兵的惨叫戛然而止。

杨伟拔刀转身,只见月光从破窗斜照进来,映出来人手中那柄熟悉的狼牙铁锤——正是翟进的兵器!

「认得这个吗?」杨再兴从阴影中走出,锤头拖地刮出一串火星。

杨伟的酒瞬间醒了。他疯狂后退,却撞上不知何时封住大门的赵林。

「杨将军饶命!我、我也是被逼——」

铁锤呼啸而过,颅骨碎裂声混着脑浆溅上残破的神龛。杨再兴拎起滴血的脑袋,系在腰间。

「第一个。」

刘猊猛然掀翻案几,酒浆泼了跪地的哨兵一身:「三百人!就三百个残寇,烧了我军粮仓、截杀六批斥候,现在连杨伟都死了?!」

帐下将领噤若寒蝉。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敌人——杨再兴的义军像山魈般神出鬼没:今天在伊水凿沉渡船,明日在邙山坟地伏击巡逻队,甚至将斩杀的金兵尸体摆成「血债血偿」四字。

「调重甲骑!」刘猊咆哮,「把熊耳山每一寸土都翻过来!」

他看不见,此刻营外某处山脊上,杨再兴正遥望这片灯火通明的军营。身后义军已增至五百人,新加入的尽是饱受伪齐欺压的矿工、佃农。

「刘猊以为我们是丧家之犬?」杨再兴摩挲着腰间杨伟的头颅,突然暴喝——「那便咬断他的喉咙!」

夜枭惊飞,山风卷着誓言掠向洛阳城头。那里,伪齐的旗帜正在不安地抖动。

巩义的寒风卷着纸钱灰烬在神道两侧翻滚,刘豫的龙辇停在哲宗陵寝前。这位伪齐皇帝披着金线蟒袍,手捻佛珠,眯眼望着被撬开的玄宫石门。

「陛下,已按您的旨意——」工部尚书谄笑着捧起一只漆盒,「前宋哲宗皇帝的冠冕在此。」

盒中,北宋哲宗的鎏金翼善冠沾满泥垢,珍珠串帘断裂散落。刘豫用指尖挑起冠冕,突然狂笑出声:「好!好!赵家天子如今也要在朕脚下称臣!」

陵前,数千绿鍪军持炬而立,火光将盗掘的惨状照得如同白昼——玄宫内棺椁洞开,哲宗遗骨被胡乱堆在一旁,陪葬的玉册、金器尽数装箱。更远处,永泰陵、永昭陵同样遭劫,守陵的宋室遗老被铁链锁跪成排,有人已咬舌自尽。

「传旨。」刘豫甩袖转身,「将这些尸骨运回汴京,朕要铸成'跪金奴'摆在宫门前!至于守陵人——」他瞥了眼血污斑斑的老者们,「全部阉割,送去大金新开的鞍山挖矿。」

夜枭在松柏间厉啸,仿佛列祖列宗的悲鸣。

张玘一拳砸在青石上,指节迸血:「刘豫这狗彘不如的东西!」身后数十名义军汉子同样双目赤红。他们本是北宋禁军残部,潜伏渑池山中多年。

探子跪地泣报:「不止哲宗陵……连真宗、仁宗的陵寝都被刨了!绿鍪军用马拉遗骨,沿途百姓跪哭,有老者触柱而亡……」

「杨再兴现在何处?」张玘突然抬头。

「在洛阳南的锦屏山,据说已聚兵千人。」

张玘解下腰间铜牌扔给副将:「我去寻他。你们立刻联络商丘——告诉赵立将军,伪齐自掘坟墓的时候到了!」

当夜,一骑冲出山谷,马尾绑着从巩义拾回的残破龙袍,在月光下如血幡猎猎。

杨再兴盯着案上那截从永裕陵抢回的帝王胫骨,沉默如铁。帐中火把噼啪作响,映得他脸上伤疤狰狞扭动。

「刘豫想激怒宋廷?」他突然冷笑,「那老子便让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怒!」

张玘按住刀柄:「商丘赵立尚有精兵八千,若与我等合击伪齐漕运要道……」

「不够。」杨再兴抓起胫骨重重敲在地图上,「要打就打七寸!」骨节戳中汴河与黄河交汇处的板渚仓——伪齐最大的粮储之地,守将正是盗陵元凶之一商元。

帐外突然传来喧哗。赵林押进一个绿鍪军俘虏,那人裤腿还沾着巩义的黄土。杨再兴拎起他衣领:「你们怎么处置守陵人?」

「阉、阉了送鞍山矿场……」俘虏刚说完,喉骨已被捏碎。

杨再兴甩开尸体,扯过翟进留下的铁锤:「传令!全军戴孝,兵发板渚——我们要用伪齐的血,给先帝们洗冤!」

孤城商丘府衙内,赵立展开一份染血的巩义陵图。这位从楚州血战突围的名将,此刻手背青筋暴起。

「凌留守,看明白了吗?」他指向图上标记,「刘豫盗陵是为筹军饷攻仙人关一举灭宋,我们必须……」

「咳咳……」大病未愈的凌唐佐突然剧烈咳嗽,帕上全是血沫,「杨再兴可信?」

「他曾是岳太尉的人,杀了传旨割地的狗官才不得不回归绿林,忠义之心还是有的。」赵立抓起一把粟米撒在汴河沿线,「伪齐主力被杨再兴牵制在洛阳时,我们突袭亳州!断其归路!」

窗外传来打更声——这是伪齐衙役在巡夜。凌唐佐忽然挣扎起身,从暗格取出一枚铜印:「持此物去见杨再兴……这是哲宗朝西军调兵印,或许……」

话未说完,城外突然号炮震天!

万五狂奔而入:「将军!绿鍪军押送近百名去势老者北上辽东,说是巩义守陵人!」

赵立拔剑斩断案角:「传令左彬——现在就去劫囚!」

秋雨滂沱中,杨再兴的义军像一群白影匍匐前进——人人额缠孝布,口衔短刀。远处粮仓灯火通明,商元正监督民夫搬运从皇陵掠来的金器。

「记住。」杨再兴抹了把脸上雨水,「先烧东南角马厩,等救火锣响——」

话音未落,仓墙突然传来梆子声!原来张玘的渑池义军已提前动手,箭楼哨兵喉插羽箭栽落。

「杀!!」

暴雨也浇不灭的烈火从粮囤窜起,杨再兴冲在最前,铁锤砸开仓门瞬间,二十架满载火油的驴车正被赵林驱入。伪齐守军惊恐地发现,这些「民夫」竟全是商丘派来的死士!

商元提刀跃下城楼:「杨再兴!你——」

铁锤迎头轰下,商元的铜盔凹进颅骨。杨再兴踩住他抽搐的躯体,扯过一袋皇陵出土的玉璧,连袋塞进商元裂开的嘴里:「给刘豫带句话——下次盗墓,记得给自己留个坑!」

当夜,板渚大火映红半边天穹,汴河上漂满烧焦的粮船。而三百里外,左彬刚劈开的镣铐——那些白发苍苍的守陵人跪地捧土,终于嚎啕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