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朝闻道,夕死可以
第413章朝闻道,夕死可以
“哦?你说婺州路万户陶广义想要投降?可我都还没打过去呢,他是不是有些太着急了,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他这么主动,很难让我不怀疑他的用意啊,不会是想诈降诱我出兵,再打我的埋伏吧?”
帅府二进的中堂里,鲁锦坐在上首,范秋蝉一身短衣罗裙,长长的罗裙下摆拖在地上,给两人奉上茶水,然后就退到了一旁,听着鲁锦故作诧异的问题,忍不住偷偷嗤笑起来,显然是跟鲁锦接触的多了,也听出来他这是在故意刁难面前这人呢。
“.”陶启贤一阵无语,还有主动投降,对面不相信的.
于是他只能解释道,“当然是受大帅东征檄文的感召,朝廷昏庸无道致使元祚倾覆在即,如今天下义军蜂起,大帅上承天命,下顺黎民,于庐州起兵,自义师伐元以来,势如破竹,未逢一败,大帅业已收复江淮和两浙,复我汉家数千里江山,已有问鼎天下之势。
“此天数也,非人力可敌,而我婺州陶氏本就是汉家子孙,大帅驱逐鞑虏,匡扶汉室,我婺州陶氏又怎敢举兵与大帅对抗呢,自然要早投明主,如此也可保婺州百姓免遭兵刀之祸。”
鲁锦闻言却呷了口茶面无表情道,“若是我现在兵临城下,你说这话我可能会信,可现在是什么局势?就算是传檄而定,那也得先传檄吧?可我的檄文还没发到婺州路,陶广义就要约降,那总要有个理由,我不信他无缘无故的就会投降,你若不说实话让我怎么信你?”
陶启贤这才正视起鲁锦,显然鲁锦并不是那种自大狂妄之辈,听到别人主动投奔就高兴的跟什么似的,相反,他还十分冷静,甚至有些多疑,对于这种无缘无故跑来投降的,鲁锦总怀疑这人有什么特殊目的。
见这套场面话无法说服对方,陶启贤斟酌了一下才说道。
“大帅明鉴,其实陶氏之所以愿意约降,是因为我那侄儿自觉难以抵挡大帅的攻势,既然注定守不住婺州,那还何必死撑,硬拼的话不仅守不住城池,还会平添无辜伤亡。
“再说元祚确实将亡,大帅又天命眷顾,陶氏乃汉家子孙,自不愿为胡虏陪葬。”
“哦?陶广义觉得挡不住我的攻势?此话怎讲?”鲁锦闻言顿时来了兴趣。
陶启贤这才详细解释道,“不瞒大帅,我那侄儿从小酷爱杂学,弱冠时异想天开,学人炼丹,结果炸了丹炉,之后又多涉猎各种火器,其在火器一道虽不敢称冠绝天下,但也绝对算得上出类拔萃。
“可是自大帅东征以来,我那侄儿研究了大帅攻城之枪炮,冥思苦想,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破解之法。
“上个月,大帅辖内的浦江县又有不服新政之人作乱逃亡婺州,不仅告知大帅在推行新政的消息,也带去了元廷罢相,解散淮北大军的消息。
“婺州路的诸位大员都对此事义愤填膺,觉得朝廷昏庸至斯,纵使他们在婺州竭力抵挡,也难挡朝中奸臣祸乱朝纲,因此都对元廷心灰意冷,变得得过且过起来。
“枢密院同佥甯安庆更是愤慨,那日甚至说出‘朝中奸邪构害大臣,以致临阵罢相,我国家兵机不振从此始,钱粮之耗从此始,盗贼纵横从此始,生民涂炭从此始,假使丞相未废,安得天下有今日之乱栽!’的话来。”
鲁锦闻言顿时露出嘲讽的笑容,心中吐槽道,这话说的可真好听,好像元廷现在的局面都是奸臣哈麻造成的一样,难道脱脱就是没一点错的完人?
江淮、河南、发洪水好几年,正是在脱脱主政的时期,那个时候他怎么不管?非要等到灾民遍地了,才想起来去治水,治水就治水吧,不仅催工期,还克扣治河民工的工钱,导致治河累死的民工尸横遍野,还发新钞掠夺民财,导致元朝金融崩溃,红巾军能闹这么大,难道不是脱脱惹出来的祸?
甯安庆能说出这话,可见也是个是非不分之人。
陶启贤还在继续道,“自那以后,本该主持练兵的甯佥事也不去练兵了,而是整日以酒为伴,靠买醉度日。
“恰在此时,我那侄儿又发现了大帅在婺州布置的细作,如今的婺州,内有细作,外有大帅的义军这支强敌,内忧外患,官员和将领又失了信心和士气,只靠婺州之兵就更加难以抵挡大帅的兵锋,既然如此,陶氏何不早投明主,总好过为元虏陪葬。”
鲁锦听到陶广义发现了他在婺州路的细作,顿时心生警觉,但是面上却不露声色,等陶启贤说完,他这才笑着问道,“哦?陶万户还发现了我在婺州的细作?这何以见得?他就如此肯定,一定是我的人?”
陶启贤也不说话,而是解开身旁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一本书来,正是陶广义从朱丹溪那里发现的那本公输子,然后才递给范秋蝉,转交到鲁锦手中说道。
“这本书是我那侄儿在朱震亨,朱丹溪那里发现的,而这天下的公输氏,除了大帅又还能有谁?”
鲁锦接过书看了看,却是突然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婺州的情报站暴露了,原来暴露的只是朱丹溪而已,那情况就还不算糟糕。
婺州情报站跟朱丹溪甚至连单线联系都算不上,而是单向联系,情报站可以去找朱丹溪,朱丹溪却不知道情报站的组织架构和位置,也就说朱丹溪即便暴露了,想帮着元廷挖出情报站,他也几乎做不到。
而朱丹溪本人,影响力如此巨大,再加上他都一大把年纪了,本来就是快死的人,鲁锦还真不信陶氏能对他怎么样。
于是他才拍着手中这本书说道,“这本书确实是我送给丹溪先生的,我早听闻过丹溪先生当世神医的大名,去岁便派人征辟过他,想让他在帅府任职,也好为天下苍生的医疗事业做些贡献,可老人家托故年迈,不肯出仕,我也不好强逼人家。
“我与丹溪先生仅此而已,要说老人家是我的细作,那还真有些冤枉他了。”
陶启贤闻言一愣,没想到鲁锦和朱丹溪居然是这种关系,不过他也没多纠结,反正鲁锦在婺州路一定还有细作,区别只是细作是谁而已,既然已经决定约降了,现在纠结这个也没必要了。
“原来如此,那倒是我那侄儿猜错了,还好他没有对丹溪先生如何,不然定要追悔莫及。”陶启贤这时也卖了个好,告诉他陶氏并没把朱丹溪怎么样。
鲁锦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这才说道。
“现在我相信陶万户是真想约降了,说说吧,既然他那么积极,肯定是有所要求,陶先生不妨直说。”
陶启贤这才道,“陶氏若是献出婺州路的义乌、东阳、永康、武义、金华、兰溪六城,还有婺州路的全部兵马,不知大帅可否通融一下,让陶氏保留名下所有田宅?”
鲁锦面无表情,双目炯炯的盯着他,半晌才说道,“陶先生觉得可能吗?再说我何时强夺他人田宅了?陶氏若是主动分家析产,那田宅不还是留在陶氏手中?”
陶启贤闻言刚想要说什么,鲁锦却抬手打断道。
“我的师傅跟我说过一句话,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谈判席上也别想得到。
“就算没有陶氏的协助,就算陶氏竭力抵抗,婺州路六城我照样能打下来,不止婺州,我还能将陶氏灭门,陶先生信不信?
“所以婺州路六城不能作为陶氏的筹码,你没有资格用那六座城池跟我要好处!”
陶启贤顿时被鲁锦这强硬的话语怼的脸色发白,尤其是鲁锦那句威胁能将陶氏灭门的话,他缓了好一会才说道。
“可那到底是六座城,大帅若是强行攻取,总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再说并非陶氏想要如何,而是大帅这新政一旦传开,势必会遭到全天下士绅的反对,大帅这又是何苦呢.”
还不等他说完,鲁锦就再次打断道,“那又如何?纵使前方是尸山血海,我也能一步一步的碾过去!”
鲁锦突然起身负手踱步说道。
“自秦一统中国以来,秦二世而亡且先不论,两汉亡于世家、宦官和外戚,唐亡于五姓七望的门阀,前宋先天不良,又因五代牙兵之害矫枉过正,以文御武,亡于外敌,元亡于少数异族对主体民族的压迫。
“但以上这些朝代,不管因何而亡,都免不了受土地兼并之害,有人说这是天数,王朝三百年周期论就是中国的诅咒,可我却不以为然,我认为这分明是人性的贪婪使然。
“世家大族兼并土地,朝廷就会减少纳税的户口,黔首小民失去了养家糊口的土地,就会民不聊生,流民遍地,一场天灾足够让百姓揭竿而起,国恒亡。
“听说陶先生还是书院的山长,所以,请先生为我解惑,儒家不是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吗?莫非天下士绅皆是小人?亦或是伪君子?否则他们为何如此痴迷于兼并土地,纵使国破家亡,沦为异族的犬马,也要想尽办法违抗朝廷政令,就为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土地之利?”
陶启贤张口结舌,却又说不出话来。
鲁锦却是转过身来盯着他问道,“所以,请陶先生告诉我,土地兼并致使国破家亡,苍生离乱,究竟是天数,还是人祸?”
陶启贤想了想才道,“人性即是天数。”鲁锦闻言又道,“因此孟子又说,所以动心忍性,人应该克制自己的贪欲,大臣们也时常劝谏天子应该节俭,不要大兴土木,修建宫室,可他们自己却各个兼并土地,田联阡陌,华服美宅,抢夺小民的田产,这对吗?若按孟子之意,那看来土地兼并还是人祸,并非天数。
“既然是人祸,那人就能治!都说狗改不了吃屎,那就给狗套上阶梯税的锁链,我就不信还拴不住土地兼并这条恶犬!”
陶启贤人都麻了,他没想到一个反贼大帅居然还熟读经史,还有,孟子说的动心忍性,是这么解释的吗?自己辩经居然辩不过一个反贼.
不过现在的理学还未正式成为主流呢,既然没有主流,那就是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了,鲁锦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他拿鲁锦也没办法。
见鲁锦心意已决,再加上他来时的路上看到的那些文工团和内卫军,陶启贤便知讨要土地这条是没戏了,于是才说道。
“在下也知兼并的危害,可陶氏的土地乃是祖产,并非兼并所得.”
鲁锦当即抬手打断,“天下士绅哪个不这么说?难道陶氏没放过高利贷?没卖过高价粮?”
陶启贤都无语了,连忙道,“在下并非此意,而是想说,既然大帅要强行推行新政,那陶氏也愿配合,不过在下还是想说一句,大帅一意孤行,虽是为了苍生社稷,可行此政势必阻力极大,须知人性使然啊”
鲁锦却皱眉道,“我当然知道阻力极大,只是我不明白,谋求财富的路子那么多,为何士绅却只盯着土地不放?我也非不近人情之人,也给他们留了其他门路,只要不碰土地这条禁令,不做违法乱纪之事,在政令的允许下用其他法子致富,我反而是支持的。”
陶启贤闻言顿时一愣,莫非还有什么转机,是自己来的路上没看到的?于是他当即试探性的问道,“大帅的意思是?”
“谁说圣贤就一定等于穷困?孔子的门徒中也有子贡这样的富商巨贾,就拿你们金华来说,我早听闻金华的火腿驰名大江南北,陶氏即便不靠土地,专心养猪,养它几万头,十几万头,靠卖火腿照样能富甲一方,何必去争抢小民手中那些赖以生存的土地呢?”
陶启贤张口结舌,没想到鲁锦说的致富路子就是养猪.
“亦或是经营工商,搞生产,不仅能丰富物资,还利国利民,哪一样不比兼并土地赚钱?在我看来,靠种粮致富,几乎是最慢的路子。”
好吧,这个陶启贤之前还真没了解,原来鲁锦是谨守土地禁令,引导士绅去经商生产,这倒也不是不行,看来面前这人也不是只知道一味的强硬,还是懂得变通之人。
于是又道,“在下已知晓大帅用意,那陶氏携婺州路归附后,也愿配合大帅推行新政,只是不知到时大帅.”
“陶氏想要什么,先生不妨直言。”
“能否让陶氏仍领原伍?”
鲁锦闻言却反问道,“既然都归附了,那陶氏还留私兵做什么?莫非是想待价而沽,时刻准备叛乱再投二主?”
陶启贤眼皮一跳,连忙道,“在下绝非此意,那不知大帅准备给什么官职来安置陶氏?”
鲁锦想了想又道,“千字文中都说学而优则仕,陶氏子弟若有真才实学,就算参加科举也不愁考不中进士,又何必此时来求我呢。
“至于陶广义,他既然愿举兵归附,又对火器有研究,我这里倒是真有个空缺虚位以待,武院军备司,尚缺一位既精熟兵略,又懂军械制造的尚书,就是不知他的才能能否胜任。”
陶启贤闻言有些诧异,他还搞不太懂鲁锦这的管制,听到武院军备司,还有尚书两字,于是又不解的问道。
“敢问大帅,尚书不是只有六部吗,这武院的尚书又是何意?”
鲁锦这才解释道,“哦,你可以把这武院当作枢密院,我这帅府军政分治,文官不管武事,武官也不管民政,枢密院下设军政、军令、军备、军教、后勤五部,五部主官全都秩比尚书,这五部之中四部已有人选,唯有军备司一直找不到合适主官,这才有空缺。”
陶启贤张了张嘴,没想到鲁锦搞出的制度那么奇怪,又好奇问道,“枢密院若设五部,那尚书省的六部中的兵部?”
“今后没有兵部了,从前宋开始,既然有了枢密院,再设兵部就十分多余,而且保留兵部,只会让那些对兵略一窍不通的儒生插手战事,以文御武的下场,前宋便是前车之鉴,所以兵部无需保留,今后也不从科举中选枢密院的官员。”鲁锦当即解释道。
陶启贤这才点了点头,那这么看,当个武尚书似乎也不错?
他这才说道,“别的官职我那侄儿或许无法胜任,但若是掌管军械火器的制造,他定然可以为大帅分忧,这是我那侄儿让我转交给大帅的书信,他一直对大帅所制的枪炮推崇备至,又敬畏有加,因此将最近的研究都写了下来,希望能得到大帅的斧正。”
陶启贤一边说着,一边从包袱里拿出一封厚厚的书信递给鲁锦。
鲁锦接过来看了看,陶广义在信中先是说了自己对圣武军枪炮,尤其是火炮的分析,认为火炮的射程优势太大,寻常火器根本无法匹敌,自己也找不出克制火炮的方法,知道不是鲁锦的对手,又不想为元虏效愚忠,这才想要投降。
后面还附有大量手稿,包括他对圣武军火炮的猜测,根据公开情报描述绘制的草图,以及他对火炮射程能做到那么远的原理猜测,一定是用了合口炮弹,提高炮管的气密性,只有这样才能将火药的力量完全发挥出来。
包括他自己对克制火炮方法的一些想法,比如他造的神机箭和神火飞鸦,也画出了草图,并注明自己实验的射程,这东西最远只能射出四百步左右,远远无法和火炮抗衡,这也是他自觉不是鲁锦对手的原因。
最后还说他曾学过炼丹,家里还收藏了墨经,也常研究飞行之术,但总是不得要领,那日得到这本公输子,看到上面说公输般已能载人御空飞行,感到十分震撼,想找鲁锦求证是否是真的,然后又注上一句‘朝闻道,夕死可以’。
鲁锦读完有些好笑,感觉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篇研究论文,同时他也发现,这陶广义有一种工科生的潜质,对技术比较痴迷,又喜欢钻研较真,确实适合用来研究军备发展。
于是这才说道,“陶万户根据道听途说绘制的这草图,已经与火炮有七分形似了,不过还缺些关键的细节。
“他推测我的火炮能射三四里的原因,是因为合口炮弹的气密性,这么说也对,但想做到与我军火炮同等的射程,只靠这些是不行的,他还差些制造工艺。
“我的火炮之所以能打这么远,是因为每一颗炮弹与炮管的间隙,最多都不超过两张宣纸的厚度,多加一张纸,炮弹就装不进去,只有做到如此精密的程度,才能用最少的火药打出最远的距离。”
鲁锦毫不避讳的说出了火炮射程的秘密,不过就算被人听去也没用,别人没有镗床和盘珠机,他们既搞不出精准的炮管口径,也磨不出严丝合缝的炮弹,这两样少了哪一个,造出来的火炮射程都会大幅下降,0.6毫米的精度,可不是只知道原理就能解决的。
陶启贤顿时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想不到大帅对火器制造如此精通,技艺也如此高超,怪不得义军的火器无人能敌。”
鲁锦抬头看向一旁的范秋蝉,当即道,“帮我把钢笔取来。”
“好。”
没过一会,范秋蝉取来钢笔,鲁锦立即在那封信上写下批注和点评,就像老师给学生批作业一样,说陶广义对火炮射程原理的猜测不错,但只靠他自己,是做不出同等工艺火炮的。
又说现在的火炮射程还不是极限,自己有办法把火炮的射程提升到几十上百里的距离,但是太麻烦,自己现在没时间,造出来也非寻常士卒可以操纵。
然后又点评了陶广义发明的神机箭和神火飞鸦,在他眼中犹如孩童的儿戏,如果让他来做,他至少能做出射程十里以上的火箭类武器。
最后是向鲁锦求证,公输氏是否真的造出了能载人御空飞行之物,鲁锦给出的回答也很有意思。
‘当人类仰望天空之时,就注定会长出钢铁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