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路遥而知马力不足
民国二十六年,十月五日。
广阔无边的淞沪大地上俨然已凉风习习、秋风肃杀。
日军的铁蹄正轧碾着这冲积平原上的根系与命脉,截至目前,日军在淞沪投入的总兵力,已超过二十万人。
猛烈的攻势下,划岸而守的守备模式颓势尽显。
陈家行的失守,直接表明了,沪宁铁路与蕴藻浜一体化防守的重要性,毕竟,这其间存在一个十分戏谑的情况:
在第6师血战陈家行的时刻,蕴藻浜沿线的第十九集团军没有任何一支部队前往增援,尽管他们之间的路程只有不到八里路。
在这样的情况下丢失陈家行,薛岳如何能接受?
更何况,陈家行面临的是一个师团的进攻,而蕴藻浜仅仅只面对一个重藤支队...
与此同时,昆山、南翔、太仓等地皆在苦战。
巨大的伤亡数字不仅让薛岳震惊,也让远在虹桥的老蒋心痛不已。
最终,军委会决定,退守蕴藻浜,由第十五集团军防守北线,第十九集团军防守南线,两军互为犄角,据河死守,其核心目标则是阻敌过河,死守大场。
....
“委座,十九集团军已经开始行动了。”
虹桥,蒋介石临时官邸。
副司令长官顾祝同递上了一则最新电文,向老蒋宣告了薛岳的执行情况。
“这个老虎仔...”老蒋苦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右手扶着自己的手杖,左手顺势举起桌上的陶瓷杯,一杯温水咕咕下肚,随后又是满脸忧郁地看着顾祝同,“对了,墨三,辞修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顾祝同抵近一步回道:“十五集团军在昨日就已然东渡蕴藻浜,前线阵地群大约三日内修筑完毕。”
“三日啊...”
老蒋微微闭了闭眼,像是在深思,“这阵地,早该建了嘛,居然等到今天?”
顾祝同偏了偏脑袋,解释道:“委座,这也不能怪辞修,昆山大捷,人心悦动,举国上下翘盼胜利,这种情况下,身为军人,又怎会有后撤之心呢...”
老蒋沉了口气,没有辩驳,因为他也如此,昆山大捷后的一周,他看着国内外的赞颂报纸,一种淞沪会战要胜利了的氛围萦绕在军内外,哪里有人想到,仅仅不到两周,战场的形势便急转而下。
日军重新布局,以嘉定为根据,在第3师团、重藤支队的基础上,补充第101师团,酒井支队,加入战场,以期实现对蕴藻浜的中央突破。
这就是松井石根最新的战术调整。
破开蕴藻浜,袭取大场,突入闸北,拿下上海!
顾祝同也沉寂片刻,犹豫一番后,他蹙眉而言道:“委座,麻烦的不是十五集团军,而是薛伯陵的第十九集团军呐。”
“何出此言?”老蒋抬眉问道。
“第十九集团军撤离仓促,到今早时,也只有两个师撤过蕴藻浜,其他师在前线鏖战,难以脱身,我军机动能力逊色于日军,大规模撤退下,容易遭到日军的包围和阻截,伤亡情况可以想象...”顾祝同回道,“更重要的是,薛伯陵准备弃守南翔。”
老蒋没有再出声,抓起电话:“给我接薛伯陵。”
停顿数秒后....
“委座,我是薛岳。”
“伯陵,你们已经到大场了吗?”老蒋整了整情绪,开口十分和气,在顾祝同眼里,就连他的眉宇也都舒展了。
“报告委座,司令部已顺利东迁,集团军各部正依委座军令,均陆续后撤。”
“阻击事宜...”老蒋缓声说道。
“回委座话,阻击之事,由20军承担。”
“杨森。”老蒋微微点了点头,“这是他自己的意思吗?”
“是的,昨日开会,杨军长主动请缨,希望川军留下驻守顿悟寺,杜行蕴藻浜西岸一线,为集团军各部赢取撤退和构筑阵地的时间。”
从老蒋的内心出发,他并不希望整个蕴藻浜彻底失守,拿出一支孤军在西岸和日军对峙周旋,这是他乐意看到的,其他人都没有想到,在老蒋的心中,还酝酿着反攻的计划。
这通电话聊到最后,老蒋还是提醒了一句:“伯陵,撤离事宜不容轻视,应从速进行,切不可与日军纠缠,但是,南翔火车站是沪宁铁路的中枢要点,此地的防务,你交由哪支部队?”
薛岳一怔,顿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昨日会上,他刚和众将军达成共识,南翔,绝不可守。
“委座,南翔车站固然重要,但南翔,地处蕴藻浜以西,位居嘉定以东南,其间公路宽阔,进退便宜,完全暴露在日军机械化部队的打击之下,与其固守徒耗军力,不若集中兵力巩固河滩。”薛岳端着电话,言辞恳恳道。
“伯陵,这番话不是这么讲滴~”
老蒋则是嘴巴“啧”了一下,在电话那头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南翔,虽然不好守,但还是要守,沪宁铁路,是对外沟通的要道,即便我军不能使用,那也不能任由日军长驱直入..”
指挥部内,薛岳和徐崇元对视一眼,薛岳抿了抿嘴,软下声来道:“委座,我这就去布置。”
“这就对啦——”
老蒋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伯陵哪,你要记住,任何时候,我们都要为未来做好准备,如果一味地拱手相让,那淞沪岂有不败的道理?你要好好用兵,如若多打几个昆山那样的胜仗,我相信天平会倾向于我军这边!”
说到最后,老蒋甚至来了情志,嗓音都微微发颤。
啪——
电话挂断后,薛岳蹙眉叉腰,闭了会眼睛,才缓缓落座。
“委座,让我们守南翔。”
“谁的主意?”徐崇元一怔,刚刚那个对视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薛岳这么一开口,他眼珠子都要掉了,“朝中有人进献谗言呐!”
“怎么?你想让我清君侧啊?”
薛岳抬眉一瞅,随后又低下了眼眸。
徐崇元扣了扣脑袋,憋出几个字:“薛长官,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你...”薛岳一时语塞。
忽然,指挥部外传来一阵明亮的脚步声,徐崇元一怔,俯首看了眼腕表,时间来到中午十二点半,不禁咧了咧嘴:“人到了。”
“报告长官,作战处中校参谋竹石清,前来报到!”
竹石清整理好着装,腋下夹着一本草绿色的文件夹。
此时的他,正式兼任一处作战处的作战参谋,其核心工作为制定作战计划、地质地形测绘以及协调作战部队调动,甚至,在某些关键时刻,作战参谋需要直接下派至各军各师,真正意义上达到“战术目的”。
竹石清的到来,打破了一个记录。
他是作战处众参谋中,唯一一个中校军衔的军官,要知道,集团军一级的作战参谋,至少也是上校起步。
“老熟人了,就不要搞这一套了。”
薛岳摆了摆手,把竹石清唤了进来,竹石清正襟阔步而入,在其手势指引之下,坐到了与薛岳办公桌垂直而放的沙发上,“徐参谋长应当已经和你说了,你主要负责第2军。”
“是。”
竹石清点了点头,他这一个早上,没有多睡觉,始终在看关于工作的文件材料,第2军虽名义上有一个军,但实际上只有一个半师,其前身是死守昆山的李岩年的第9师。
第9师死守昆山,成为昆山大捷的关键一环,师长李岩年也名正言顺升任了第2军军长,其核心班底,是补充后的第9师外加一个独立35旅。
全军总兵力仅一万六千余人。
徐崇元抿了抿嘴,朝着竹石清抬了抬下巴:“别光说是,给薛长官介绍介绍你了解到的情况。”
“哎——”竹石清赶紧应道,随后转首端正地面向薛岳,字字锵锵道,
“报告薛长官,第2军现辖一师一旅,第9师目前驻扎于昆山以南,独立35旅驻扎于昆山以东,正按照司令部的撤军指示,计划于晚上,以独立35旅为前军,以9师为后军,花费两天时间,退回蕴藻浜以南,其间沿沪宁铁路,先到安亭,再到南翔,由川军杨森军长20军拱卫侧翼,走顿悟寺的浮桥折返。”
“哼哼。”
薛岳憋了憋笑,搞到最后竟弄成一抹怪笑,“逻辑和记性都不错,你的副官,见过了么?”
“还没有!”
“老徐,这都交给你了。”
徐崇元微微颔首:“明白。”
“我这没别的事了,你们忙你们的。”薛岳摆了摆手,徐崇元便起身领着竹石清出去。
在起身掉头的余光里,竹石清看见了薛岳瞬间暗淡下去的表情,他意识到,刚刚薛岳语气上的热情或许是强行表露的,而其内心的烦闷和局促才是真的。
和徐崇元并步往外走的间隙里,竹石清顿了口气,喃喃道:“参谋长,是撤退计划不顺利?”
徐崇元一愣,微微侧头:“你小子眼这么尖?计划倒是没出什么岔子,只是来了个新任务,军委会要守南翔。”
“南翔?”
竹石清的眉头瞬间蹙紧,“铁路线都断了,光守个车站,有何用?”
“行了...”徐崇元也没把竹石清当外人,低声道,“这不是你要考虑的事情,你的任务,就是给我盯住第2军,让第2军给我安全撤回来!”
“明白。”竹石清点头回道。
作战处的处长由参谋长徐崇元兼任,也就是说,从职位上来说,徐崇元就是竹石清的顶头上司,而作战处除了竹石清以外,还有三个参谋,分别是黄埔出身的风文涛、湖南讲武堂出身的肖辰以及保定军校毕业的龙于飞。
这仨人的情况,徐崇元也只是简单提了提,除了讲了讲出身,甚至连军龄都没稀得和竹石清提,提到最后只撇下一句:“风文涛和龙于飞都到安亭去了,指挥部里,只有肖辰还守着。”
“出去了?”竹石清一愣。
“我们这儿和南京的参谋总部可不一样,如果只是坐在指挥部,我徐崇元要那么多参谋来这干嘛?作战参谋,首先就要能打仗,会打仗,其次才是判断军情,否则我也不会找你来这。”徐崇元微微一笑道,“慢慢熟悉吧,年轻人,来,这位就是肖辰。”
徐崇元正说着,不知不觉间就携着竹石清来到了司令部的右侧办公间,这是一间新腾出来的房间,内置空间很大,像是刚打扫完不久,还有些浮沉在空中飘,透着阳光形成了美丽的“达利园效应”。
“石清,你好。”
本伏案画图的肖辰骤然站直身子,满脸爽朗的笑容,朝着徐崇元敬了个礼后,迅速掏出了自己的右手,放置到了竹石清的身前。
“肖参谋,请多指教。”
“彼此。”
“那是你的副官,穆枫。”徐崇元扭头瞥了眼司令部外,竹石清也跟着转头,一个和自己个头相似,身着一身草黄色新军服的人正背身战立,“这小子,是我从87师弄来的,挺灵光一孩子,以后就交给你了。”
“是!”
竹石清并步敬礼道。
言罢,徐崇元又看了眼表,打了声招呼就匆匆忙忙离去了,像这种爱看表的人,你天然就会觉得他很忙...
这一次来司令部,和上一次,竹石清的感觉有些许不同,尤其是对于徐崇元。
昨夜吉普车上的那番话,让竹石清确认了一个信息——徐崇元和自己的教官明泉,应当私交甚好,作为国军参谋体系里的高级军官,或许,他们有着更深的联系,但,至少如今可以确认,徐崇元是一个自己可以信任的人。
而自己原来的预备营,这个时候也就顺理成章地充了司令部的警卫力量,但事实上,他们算是竹石清的私兵了。
竹石清抽出椅子坐下,肖辰仍在比划着地图,时不时抬眸看看竹石清,心里暗暗感叹居然如此年轻。
三十有一的肖辰忽然笑了笑,问道:“竹参谋,你今年多大?”
“24。”竹石清答道。
“不简单,不简单呐。”肖辰抿嘴摇了摇头,“24岁就到了中校,前途不可限量。”
“肖参谋过誉了。方才参谋长所说的其他二位参谋,为什么都到安亭去了?”竹石清纳闷地问。
“不去不行。”肖辰摇了摇头,将手中勾勒好的草图攥在手里,缓缓起身,挂在了一旁的墙上,顺带着解释道,“前线正在梯次撤退,但说是梯次,实际上还是一窝蜂往后跑,经常前军变成了后军,断后部队跑到了最前面,我们的军队有一个特点。”
“什么特点?”
肖辰将图摆正之后,悠悠坐下:“阵前杀敌赴死不在乎,撤退时同样不甘落后,目前,只有原本驻守在安亭的66军的两个师撤回来了,其他部队,要么在路上,要么还在激战。”
“难怪薛长官看上去愁眉苦脸。”
竹石清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有时候,撤退果然比坚守要更难。”
“这几天,可有的那两位老兄愁了。”肖辰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忽然将目光又挪向竹石清,“你负责哪支部队?”
竹石清不假思索道:“第2军。”
“第2军?”肖辰皱了皱眉,再度确认道,“昆山那个第2军?”
“正是。”
“啧..”肖辰幸灾乐祸式的笑再度浮现在脸上,“昆山到顿悟寺,二十三里路,撤回来不容易,你刚来参谋长就让你对接第2军...我不知道这算是考验,还是无奈之举。”
“你的意思是,第2军回不来?”
竹石清一愣,当参谋果然和自己做主官不一样,身边人从亲切直言的许大勇,换成了一个个满腹韬略的谜语人,要不是他有混迹官场的经验,换个人来,多半得疯。
“倒也不是那个意思,你看看这个。”肖辰摇了摇头,把旁边的一叠文档推了过来。
竹石清定睛一看,是一沓电文。
顶端第一页就是,一小时前传回的消息:第三师团正在集中兵力包打南翔,有少量部队正在迂回安亭方向。
“如此说来,我们撤军的消息应当是泄露了...”竹石清喃喃道。
“习惯就好。”肖辰摆了摆头,“我们的作战计划,再周密,也不过是小鬼子桌上的一纸笑料罢了,日军的情报部门,已经把我们摸得底朝天了。”
不知为何,肖辰给了竹石清一种豁达的悲观者的形象,一时间让竹石清不知说什么。
“不过,昆山大捷,确实漂亮。”肖辰忍不住夸道,“你知道昆山为什么能赢吗?”
“请肖参谋指教。”竹石清微微一笑。
肖辰含笑道:“因为你的预备营攻打嘉定,压根不在作战计划内!哈哈哈哈!”
“呵呵,呵呵...”
竹石清陪着干笑了几声,他便立刻警醒起来,难怪风文涛和龙于飞跑了出去,其实如今的形势已经很危急,日军随时有可能切断沪宁铁路,数万大军将没有归路...
最要命的是,第2军是最远的部队。
所谓路遥知马力,而马力不足!
这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呢...日军小股部队的渗透与偷袭,航空兵的轰炸与扫射,机械化部队的正面截杀?
原来,自己的考验才真正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