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秋
民国二十六年,九月十五日,预备营撤至南翔整训。
九月十七日,日军攻陷嘉定。
随后,第三师团分兵两路,自浏河南下,自嘉定西进,夹击太仓。
九月十九日,太仓失守。
二十日,日军开始向常熟进兵,常熟危急。
自此,日军已经对于沪宁铁路的东西两段——无锡和昆山形成威逼,但凡有一路坚守不住,沪宁铁路将会被切断。
此时已过盛夏,濒临早秋。
在许多战士眼里,淞沪会战像是一场噩梦,一个做不完的噩梦,似乎过去,还没有在一块区域打这么久的先例,登陆的日军像是病毒,又像是梦魇,搅得这片土地民不聊生,百姓难以入眠。
但对于另一部分战士来说,淞沪会战同样也是新鲜的开始,是抗战的初战,正如在九月十七日正式抵达淞沪战场的第十九集团军。
这支陈诚一直在等待的部队,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当西南地区的地方军投入战场后,嘉定已经失守,正面防守的三个师溃散南逃。
新到战场的第二军李延年部,被陈诚部署在安亭至嘉定的路段上,他们接到的死命令也只有一个,那就是守住沪宁铁路。
还有上万的军队正乘坐着火车,在沪宁线上奔驰到来淞沪战场。
老蒋也针对战局重新调整各线编制,将第十九集团军,第十五集团军统一编为左翼集团军,陈诚任集团军长官兼任前敌总指挥。
战区方面,由顾祝同担任副司令长官,右翼集团军依旧由粤军领袖张发奎担任,新编入刘建绪的第十集团军。
自此,淞沪战场上已投入的中国军队总数已经超过了五十万人,动用全国所有能战部队的四分之一。
中央军百分之八十都投入了这场战役,尽管如今的结果仍不理想。
预备营如今的驻地,位于南翔火车站之西,安亭之东,贴着铁路,竹石清每日都能听见蒸汽机喷鸣的声音,一辆辆火车从远方乌乌滚滚开来,将一批批新面孔投递在这冲积平原上,随后又隆隆地开走。
不知不觉间,气温已没有那么炎热,深夜和拂晓甚至会感觉到一丝寒意,军中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近日来,报纸上似乎说,太原的战事也不顺利,鬼子已经侵入山西了。
稍微有点文化的战士,能感觉到这山河之间的无奈与苍茫,时常捧着报纸苦叹,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兵,只能成窝成窝地聚在一起,憧憬着讨老婆是什么滋味。
这一周里,日军的进攻重心逐渐向西,西面是左翼军的薄弱处,碰上日军主力,不说望风而降,但也独木难支,大面积的土地沦丧,让各属地的百姓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情绪之中。
一些报媒在这个时候冒出,开始咒骂前线的将士们作战不力,丧师失地,可耻可恨。不知在无数个昼夜中,抱着枪发着抖在日军炮火下咬牙坚持的将士们,看到这些消息该作何感想,只能说,还好他们目不识丁。
竹石清整日看报,看到这类消息都直接将报纸扔掉,遇到这种情况无非有两种原因,一种是利欲熏心的记者故意逆反主流抖机灵赚销量,二种是政敌从中作祟宣传思想。
乱,太乱了。
要是有人去南京看一看,就会知道,世道乱成了什么样。
好在陈诚一如既往地支持预备营,在休整的第四天,各类装备按部就班地运输而至,老战士早已习惯,溃兵们依旧吃惊,要不是最近军政部忙着呢,陈诚高低给竹石清扩编成团。
给竹石清的任务也很简单——“留守,监视,机动。”
至少这一战后,陈诚绝不会轻易拿预备营这个宝贝疙瘩去打堑壕战了。
56师师长刘尚志在全体军事会议上挨了陈诚的批,顺便把228团团长给撸了....
九月二十日。
一个脸上带着疙瘩,皮肤微微发皱,但却身着干净崭新军装的人,眼神里充满着坚毅,左腋下还夹着一床被褥。
“请问,这里是预备营吗?”
“你是...?”
执勤的哨兵看着这人长得五大三粗,脸色严峻,凶意外露,当场有些说不出话,但看见这人的肩上扛着上尉军衔,还是诺诺反问道。
“我叫方文坚,你好。”
方文坚微微一笑,伸出右手,向这位战士握了握手,“我找竹石清。”
“我们营长?”哨兵只感觉手被捏的生疼,“营长在里边,我得通报一声,你在这等等。”
“快去吧。”方文坚咧嘴道,“可别让我等太久!”
哨兵不敢懈怠,和右手边另一个哨兵对视一眼后,他才一溜烟跑到营部,营部里,竹石清正在和几个连长分烟抽。
“营长,外面有人找!”
“有人找?”
竹石清一愣,“什么人?”
“是个军官,说自己叫方文坚,点名道姓找营长你呢。”
“谁?”竹石清眨了下眼,“方文坚?”
“对。”
“走走走,带我去!”
竹石清一下子将准备发出去的一盒烟收入怀中,几个连长正在前边翘首以盼的手这个时候尴尬地悬在了空中。
“营长...烟...”
望着竹石清离去的背影,几人面面相觑道。
“下次!”
竹石清只留下这么一句话,随后消失在营部门口。
“算了算了,来抽我的吧。”万俊无奈地坐下,随后从自己荷包里摸出一包,轻轻颠了两下,撕开包装,散了一圈。
啪嗒——
营部里顿时烟雾缭绕。
一口烟抽罢,万俊拧着眉头问于彦君:“我看营长对这个方文坚,感情不一般呢?他俩什么关系?”
“不知道。”于彦君摇了摇头,“没准是他弟弟?”
“两个人姓都不同...”许大勇聪明地补充道,“猜的什么玩意。”
于彦君皱了皱眉头,反驳道:“没准是义兄弟呢?拜把子的那种?”
“什么!?”许大勇两眼放大,“他为什么不跟我们拜?”
“凭啥跟你拜?”万俊噗嗤笑了一声,“你是多条腿还是多条胳膊?”
“哥哥们,方大哥是营长的同学。”于阳听了半晌,听得脑袋瓜子嗡嗡的,终于还是忍不住,出来打断道,“他们是同期,同班,同寝。”
“难怪...”
万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看向许大勇调侃道,“大勇啊,你是草根,我是黄埔,再怎么认兄弟,那也得先是我啊。”
“去去去,我懒得和你们这些沾书呆子讲话。”许大勇别过脑袋,嘟嘟囔囔地就出去了。
营地门口,竹石清一路小跑着赶到,遥遥看去,他便认清那个健硕的身型定然是方文坚没错。
“文坚!”
隔着有些距离,竹石清就使劲挥了挥手。
“这呢!”
方文坚皮笑肉不笑的脸这一刻完全释放出来,他疾呼一阵,门口的哨兵也识趣地不再管他,任他闯了进去,就像是电影里的久别重逢,若是给他们配上一曲煽情的Bgm,以及暖色调的滤镜,恐怕就连毫不知情的哨兵都得感动的热泪盈眶。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方文坚是最早投身淞沪战场的先锋,但直到如今,他才堂堂正正穿上了属于他的这身军官服。
当目视对方,这半年来的一幕幕瞬间浮上心头,出走江宁,辗转南京,北上平津,转战苏浙....
“脸,还好吗?”
近距离下,阳光打在方文坚的脸上,一个个深坑如矮山般重峦叠嶂,战争留下的痕迹遍布年轻人的浑身上下。
方文坚抿着嘴摇头,一边挽开袖子,手臂上的灼烧更为严重,肌肉一块大一块小,看不见完整的表皮,只有些许奇形怪状的白色斑块。
“医生说,就这样了,反正死不了。”方文坚释怀地笑笑,“你是不知道,我在虹桥,天天被绑的跟个粽子似的,那些小护士们,谁都愿意伺候,就是不乐意靠近我。”
“为啥?”
“觉得我模样吓人呗哈哈。”方文坚爽朗地笑道,“后来要不是听说我上过前线,杀过鬼子,不然连给你兄弟换药的人都没有!”
竹石清微微颔首,抿了抿嘴,一股酸楚不经意间升起:“没事,欢迎归队。”
“是!以后全听竹营长调遣!”
“得了吧你。”竹石清转过身来,和方文坚并行在道路上,两人边走边闲扯着,“走,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方文坚转过头问道。
竹石清则是咧嘴一笑:“你肯定猜不到。”
“谁啊?仲逸风那个老王八蛋吗?”方文坚眨了下眼睛问道。
“什么呀,林宏。”
“林宏?”方文坚吃了一惊,说话的声音压低到了极致,“他不是被复兴社给....”
竹石清抿着嘴摇摇头:“我也没想到,前阵子在林家宅我们预备营收容溃兵,他是跟着守罗店的部队下来的,而且还换了名姓。”
“这...”方文坚摸了摸脑袋,“石清,他不会真是?”
“别说了。”竹石清赶紧打住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也别提,谁也别问,真是那边的人,也不归我管。”
“的确,都过去这么久了。”方文坚点点头,目视着远方的矿业,摇摇头叹息,
“大家都好好活着就不容易,我记得咱们在清凉山的时候,正热着呢,现在一晃,都秋天了。”
“是啊,数百天如一日啊。”
竹石清也背手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