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五百

冰云笑了,她和沈迎秋并不熟悉,只有几面之缘,却颇有些一见如故,心里欢喜现在能有这样一个人可以这样聊天:“淑颖真是老样子,永远不会老!”她道,说完了才恍然觉得这话过于熟稔和怀旧了些。

“嫂子,你越来越漂亮啦!”阿治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一直扭着头看她,这时便这样缩头缩脑地说道,根本不理她称呼上的纠正,“这个短头发真好看,像台湾明星照。”

“是吧,我就是照着台湾的明星画报剪的。”她幽了一默,阿治的小眼睛就亮了亮,好像很满意似的。

“你真的戴眼镜了吗?”他认真地看着她,又问道。

“在大教室上课的时候戴,平时不戴。”她话一出口,驾驶座上的人立刻从镜子上看了她一眼。

“嘻,还是不戴好,你戴眼镜肯定不好看。”阿治十分肯定地否定道,小眼睛笑眯眯的:“你要是怕三嫂偷牌,就让健哥帮你看着,他眼睛好。”

她不知怎么接话,心里很挤,所有的聊天、幽默不过是为了强自镇定,却这样被阿治一句话掀得七零八落。她眼角扫过后视镜,那个人在专心开车,并没有理这句话,她的心这才稍微平静了点。

“噢,我们谁都别想赢了!”沈迎秋嚷道,开车的人被逗笑了,转而又叹口气:

“其实健哥眼神也不好,有一次就把大猫当小兵发出去了,你说怎么办,迎秋?”

冰云低着头,再一次尬的脚趾抠鞋。

沈迎秋大概对这种说话方式不熟,她直接乐了:“这么低级的错误您也能犯,我才不信呢!”把又尊敬又亲昵的小弟妹身份诠释得淋漓尽致。

“老婆,人又不是圣贤,”宋国治瞥她一眼,“谁能保证永远不犯错儿,你就经常出错儿。”转头递过两瓶水来:“真要赶到那当口了,谁也免不了俗。错了认了,洗牌重玩,是吧,嫂子?水。”

冰云更不知道怎么回答,接过水,递一瓶给沈迎秋,发现那人一面接水,一面和她眼神一碰,眼睛眨了眨,好像正在顿悟某种话外音秘笈,忙转移话题:“迎秋,你真瘦啊。阿治,迎秋为什么这么苗条,你都没做好吃的给她吃吗?”

宋国治就认真地看看后座里的人:“可能是怕胖难看了我不要她!”

沈迎秋伸手打他,那人却早已把身子一缩,躲到前面去了,但眼神的交流迅速完成。

冰云看着这俩打打闹闹地眉眼交流,觉得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迎秋你要给阿治提一级职称,不然他长不大。”

“什么职称?”沈迎秋停下手。

“笨蛋。”宋国治撇嘴:“当然是赶快给我生个儿子,我好当爹。”

“你——,健哥!你看看呐!”

开车的人笑了:“弟妹,他说的是真的。他的幸福,因为有你。”

沈迎秋眼角瞥了过来。冰云赶忙把头转向窗外,听见:

“男人能有自己的爱人,再能有爱人为自己生一个孩子,那该是他一生最大的幸福。”那个人自语似的又说道,语气低沉,虽然没再看她,但她却能分明地感到自己的心跳和其中牵扯的悲伤。

“哎,停车,健哥!”宋国治突然喊道:“我们要去那个商场。”回头看一眼冰云:“嫂子,我和迎秋得去买茶叶,你俩先回去吧。”说着自顾下了车,沈迎秋跟着下去。

冰云也下了车,提议一起去,被阿治严肃认真地阻止了。她看两个人牵手进了商场,转过头,看驾驶位的人也下来了:“坐前边吧。”那个人看着她,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反应,那人已走过来,替她拉开了车门。

拥挤的过去时光蜂拥而至,她准备了两年,却准备得更无法面对他的眼神。她扣安全带的手在抖,以至于扣了好几次才扣上,这一切,就因为他坐在她旁边,而两年的岁月一下子倒转了。

她的心纷乱异常,突然就不会了,她不会当他不再是她的丈夫却相遇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时她该拿出什么样的情感对他。她感觉心在无序地跳,跳得脑子发胀,嘴巴发干,好像血液全部回流进心脏,而那里的血却流不出来,正在把每一个心房挤爆。

车子的引擎在低鸣,并不起步,她听见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原来他也紧张。她忽然就觉得仿佛有两年前的空气飘进车里,可是她不敢呼吸,也不敢看他,空气越来越多地吸进她的胸膛,里面被胀得越来越满,她特别想长出一口气把它呼出来,又怕他听见她难掩的心绪。车子启动了,速度很慢,她缓慢呼吸,忽然听见电话铃响,吓了一跳。

“是‘大哥大’。在包里。”身边的人说,看她一眼:“吓一跳?”

“噢!没。”她忙转身去后座拿包,本能急急忙忙地偷空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觉得心里不那么胀了。从包里拿了电话递给他,听见他说:“接到了……嗯,他们去商场买茶叶了。”转向她:“是春生。要不要和他说话?”她摇摇头,听见:“我们一会儿就到了。”

她把电话放回包里,看见里面整理层上还是别着刮胡刀、钢笔、和她送他的犀角梳。她看着,恍惚意识到她不能再看他的包了,忙合上放好了。“谢谢你来接我。”她女人的戏子本性掩饰地说。

“我去东站了。”

“我、没在那儿下车。”她笨拙地,“票是买到这儿的。”

“我赶过来,很庆幸没有晚。”

“河西是个好地方。”她越发笨拙。

“下次我会在你下车的地方接你。”他低声说,看她一眼,她被他的口气和眼神弄得手足无措,急于找话来填补思想上的空白和空间上的空白:

“爸——”她张口说出来,等意识追上来时已为时过晚:“伯父伯母好吗?”她改口道,知道他必要看她,果真,他从镜子里看着她,眼睛里闪着和从前一样的、看着她上当或出丑时的快乐的、恶意的光芒。她立刻生气自己没有把这个称呼演习好了再说,以至于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却同时觉得,车里的空气好像突然流通了,因为她的呼吸突然顺畅了。

“他们——很想你。”她看他假惺惺地移开目光,“常常念叨。”

“老人家,喜欢怀旧。”她用了一句文绉绉的套话掩饰自己的窘。

“妈知道你来了。”那个人说,又看她:“你能、去看看他们吗?”

她的心突然慌乱得无以言说,因为她忽然发现这个问题她也没有准备,而这个问题对应的对象让她更紧张。“我、快、快要实习了,不、不一定有时间。”她磕巴道,想再说句什么,却不会了。

一段沉默。她心里忽然感到很难过,却不知为什么。

“太瘦了,变黑了。”她听见,抬起头,两人的目光在镜中相遇,她注意到他眼角变深的鱼尾,不,是他的眼神变了。有点——沧桑?从前深黑如潭的眼睛如今深如沉渊,再无往日的戏谑玩世不恭,里面的幽暗她已看不太懂。

“岁月摧人老。”她笨拙地应道,移开目光,心里涌上莫明的心酸。她不能再想,理智急于要调她的意识离开:“新买的车子?”她胡乱地问道。

“去年七月买的。”

她便又记起他曾经说:等他们结婚五周年的时候,他一定换一部漂亮的新车子,开车带她上北京。当时他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她说:黑色!因为她认为他开黑色的车子才最威风、最霸气!那时候,他们结婚三周年。之后不久,他送了她一张录取通知书,还有,一封情书。

她的眼睛突然很酸,那情书写得太像离别,以至于她哭得一塌糊涂……那以后,她多了个外号:五百。因为两个二百五,都得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