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山间结伴行
朝阳升起,光柱从窗纸探入屋内,落到顾慕脸上,乐川看她脸颊上的绿筋已褪去大半,欣喜地说道,“师姐,池悟大师的医术果然高明。”
顾慕微笑着点头。
二人正交谈间,门外传来池悟的声音:“阿弥陀佛。”
乐川赶忙起身开门,对方丈合十作揖说道:“见过池悟大师。”
池悟双手合十回礼,左手拉起长长的袈裟,在外等候。
顾乐二人迎了出来,三人在树下的石桌旁落座。池悟伸出左手对顾慕说道:“施主,多有得罪。”
顾慕会意,伸出右手让其搭脉。池悟凝神甚久,叹了口气说道:“有些话,贫僧实在不敢瞒着两位。”
顾慕说道:“大师父但说无妨。”
池悟说道:“贫僧出家前,曾行医五十三年,收治过七个蝶尘草毒患者,这七位中毒者,无不是当日即死。这毒入胃即化,内伤及脾肾肝肺,外则封闭身上各处大穴。惭愧惭愧,贫僧至今都没能配出治好蝶尘草的药方,昨晚与方才女施主所喝的,都是强身健体的补药,贫僧已倾尽所能,顶多能为女施主延寿一月有余。”
乐川吃惊问道:“什么...一个月?大师父,你是说...你也救不了师姐吗?”
池悟双手合十答道:“阿弥陀佛,贫僧力尽绵薄,对蝶尘草毒实在无可奈何。女施主体内的毒,本该在一日之内要了她性命,但炼毒之人不知为何,又在内加了好几种补药,延迟毒性的发作,若不然,你们二位根本走不到这里。蝶尘毒由丹田之中从足阳明胃经冲上人脑,此间中毒者痛苦难当,下毒之人既然有意为之,恐怕也是为了让施主多受些苦。若是毒血至脑,那时真是药石难医了。”说着,池悟闭目摇头叹了一口气。
池悟接着说道:“贫僧昨日以银针将扶突、天鼎、缺盆三脉截止,又让施主内服药汤,助你内力自行将毒血逼回丹田之中。女施主现下是否感觉上腹隐隐作痛?”
顾慕点了点头。
乐川见顾慕肯定,慌乱地对池悟说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池悟双手合十,缓缓说道:“善哉善哉,施主倒不用太过慌张,贫僧池玄师兄早年间游历四海,见识广博,比贫僧这个日日守着药坊的老和尚要懂得多,虽然他不通药理,不能亲自为施主施治,别的方法他总是有的,定能为二位施主排忧解难,池玄师兄已经在大雄殿恭候二位多时,请二位施主随贫僧来。”说罢,池悟站起身,往枫林走去。
二人跟着池悟,再度来到大雄宝殿,昨日那位面向大佛背向门的池玄老僧,依然是原来的坐姿。
乐顾二人随池悟来到池玄背后,三人皆坐于蒲团上,池悟双手合十说道:“师兄,二位施主已到。”
随着老僧一声答应,蒲团似有脚般,与老僧一并转了个身,与三人面对面。乐川顾慕二人均双手合十拜见。
池玄年纪看起来比池悟大得多,应有百来岁寿,他项挂佛珠,长眉低垂至面颊,胡须稀疏,双颊深陷,清瘦得似乎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但随之开口,顾慕乐川二人又觉他中气十足。
池玄声如洪亮,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百余年前,有位茅山的年轻道长,不远千里从常州背一位女施主来兴教寺,求贫僧的太师父为女施主治病。那时,贫僧八岁,如今依然记得那二人模样,年轻道长他跟太师父说起女施主的病情时,痛哭流涕后悔不已,至于那位女施主,她若无其事端坐一旁,跟这位女施主般,生得明眸皓齿,却也气若游丝。”
听闻此言,乐川叹了口气。
接着池玄又说道:“那道长不报自己道号,只说自己名字,他叫李清闲。”
听到此处,乐川不禁心里自问道:“李清闲?那不是紫云道人的名讳?”
池玄继续说道:“而那位女施主名字应该是叫李清澜。”
乐川感到更加奇怪:“师姐说过,李清澜是清澜刀法开宗者,若池玄方丈说的真是他们二人,那紫云剑法与清澜刀法的两位开宗者竟然相互认识。”
“当时,女施主中毒极深,右脸颊青筋已逼近太阳穴,太师父湛空方丈于心不忍,大耗真元为女施主救治,最后也只延得她半个月寿命。半月之后女施主在本寺驾鹤,道长又在寺中大哭一场,在大雄宝殿跟太师父长跪几日以谢救命之恩,在寺中守灵半年才舍得辞别离去。贫僧后来听说,他并没回茅山道观,而是云游四海,李道长终其一生,都在寻找化解蝶尘草毒的方法。”池玄说道。
乐川于紫云山十年,在当地所听云云,只道紫云道长到紫云山是为了练功修道,今日方知他竟有如此缘由。
池玄喃喃说道:“贫僧听说,李道长在巴蜀一带修行二十余年,参悟出《紫云却邪心经》,此外,他还熟知各样草本药理,另写有一本《紫云回天草经》,参悟出这两本秘籍之后,翩然避世,世间鲜有人听说过这两本秘籍。贫僧猜测,这两本秘籍之中,定有蝶尘草的祛毒秘方。道长虽尘心难了,却有一番大作为,独自开宗立派,造福后人,不愧为一世英杰,阿弥陀佛。”
乐川曾在雾林村的龙门阵里听过,紫云道人在一个雨夜突然消失,当时江湖上都传,他受不了道观内徒弟四下分裂,从而离开紫云山。如今依池玄方丈所言,看来另有隐情。
不过池玄方丈说紫云道长尘心难了却不全对,紫云道长来紫云山恰恰就是为了斩断他世间尘念,当时完成毕生心血《紫云剑法》、《紫云却邪心经》、《紫云回天草经》三本书籍,算是给泉下的李清澜有个交代,此生再无牵挂,所以才与虚中弟子不辞而别。
乐川双手合十问道:“在下耳目闭塞,只知道《紫云剑法》,从未听说过另外两本圣籍,不知如今在哪里可以仰窥,或是拜见两本圣籍的传人也可,望大师父指点。”
池玄说道:“武林中人只关心武功秘籍,至于那两本医书药籍不甚了解也无可厚非。贫僧早些年到苏杭听礼,曾听闻李道长大名,当时他将道号改做紫云道人,名气已经满天下,他晚年回到苏杭一带,应该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将两本秘籍带回茅山。如今茅山宗主是纯阳道人,两位施主到茅山,找纯阳道人打听便知,纯阳道人与贫僧也是有过一些交集,拿贫僧手信去找他,他定会助你。”说着,池玄左手挽袖,右手双指夹着一枚符,给乐川递过来。
乐川忙伸出双手接过符。
池玄微笑自嘲道:“贫僧年少时体弱多病,纯阳道人赠贫僧这枚辟邪符保佑,出家人本不该留恋这幅凡尘骨,可当时年轻,凡根未尽,让施主见笑了。不过这说明也是你我修的缘分,若不是贫僧年轻时贪生怕死,恐怕我们也不会有如此交集,善哉善哉。”
乐川紧握手心叠成三角形状的符,说道:“在下多谢大师父大恩大德还来不及,怎敢见笑。”说完,缓缓拜倒。
一旁的池悟对乐川说道:“施主,茅山在常州一带,距离此地有二十日脚程,贫僧多嘴一句,施主最好现在就起脚,女施主的病万不可耽搁。”
乐川听罢点了点头,转头看身边的顾慕。
顾慕看着乐川笑道:“也好,听说江南美景世间罕见,以前来去匆匆,总没机会好好欣赏,这次师弟你就陪我到江南看一看吧。”顾慕知道自己若不去,这个蠢师弟不知道又做出什么来。
池玄自顾自地又说道:“我佛门武功虽博大精深,内功以《金刚经》、《易筋经》等阳刚内功见长,贫僧太师父也证实过,这两门内功能治伤驱寒,却不能为女施主延寿却毒,惭愧惭愧。”
顾慕向池玄池悟二僧双手合十,说道:“两位高僧肯施以援手解救,妾身已感激不尽。”
池悟又说道:“此去茅山,路途艰险,贫僧座下有一弟子道净,武功算是贫僧弟子中的好手,可保二人到茅山一行无恙,届时贫僧叫他与你们同去茅山。”
由于进兴教寺之前,知客僧道明胆小,让他们在寺外好生耽搁,顾慕怕道净也是如此,便说道:“多谢池悟大师父关心,妾身和师弟虽算不上高手,也能自保,况且此行只是去找人,不会遇到甚么豺狼虎豹。就不劳烦大师父了,在此谢过。”说完,顾慕双手合十与两位高僧一拜。
二僧也是合十回礼。
池悟领着乐顾二人出了寺庙。辞别方丈后,二人向东行去。
带着顾慕,乐川与她边走边聊,说到紫云道人的往事时,乐川说道:“师姐,你不觉得奇怪吗?李清闲与李清澜这两个人,一位剑法开宗大士,一位刀法开宗大士,居然相互认识,似乎关系还很亲密。”
顾慕说道:“紫云道人在江湖上名气甚大,他的事迹在世间传的也不少,对他们的事情,我比你知道的多一些,李清闲是李清澜父兄的孩子。”
乐川走着说道:“照这么说,李清闲是李清澜堂兄?”
顾慕答道:“嗯,他们二人郎才女貌,都好文学,李清澜是女儿身,家里没给她请私塾,所以她常常到李清闲的书塾偷听先生讲课。一来二往,二人日久生情,可毕竟两人是亲戚,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两人想成家的事遭到两家人一致反对,拆散他们不说,还要逼着他们二人发誓此生不再相见。无奈,李清闲发誓终身不娶,上茅山当起了道士。”
乐川说道:“那李清澜去当了尼姑?”
顾慕咯咯笑了两声,说道:“傻师弟,尽说胡话。李清澜被她阿爷锁在院内,根本出不了门,又怎么能出家去当尼姑?她在家里日日夜夜习练家传刀法,想以此来排遣内心的怨气。李清澜武功造诣颇高,竟然从自家的李氏刀法中悟出了一门新的武功,还自行命名为清澜刀法。她的文笔也不错,江湖上流传过她几首闺怨诗,清澜刀法的招式,便是源自其中一首。”
乐川思索着点了点头,清澜刀法的招式名字如此奇怪,原来都是来自闺怨诗,接着又问道:“后来他们二人如何?”
“他们就这样互不打扰过去十年,两家都觉得两人长大成人,不会再像年轻时那么冲动,便不再约束他们。李清澜以她所悟刀法开宗立派,开山便收了好几位徒弟,其中就有个女弟子叫贺婧文。”
乐川说道:“这人我知道,我听你们都说了她好几次。”
顾慕说道:“嗯,贺婧文此人生性好斗,学成清澜刀法之后,在江湖到处与人比试,可武德不好,赢了要滥杀,输了也要滥杀。说来也是讽刺,其实真正将清澜刀法的名声弘扬出去的,竟然是贺婧文。”顾慕说道。
乐川放慢脚步,说道:“江湖上叫清澜刀法做妖刀,是拜贺婧文所赐,不过她如此暴戾,恐怕另有隐情。”
顾慕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有什么隐情我倒是没听说过,清澜刀法套路精妙,动作迅猛,当时大家都没见过,江湖上无人能敌。好多武师为了武林安定,主动前去挑战她,都被她杀了。”
乐川问道:“难道她师父不知她在江湖上胡作非为?”
顾慕说道:“她师父当然知道,所以前去制止,哪知当时李清闲也听闻了贺婧文这号人物,两人都在常州捉拿贺婧文,二人意外在那里重逢。缘分就是如此,再次相见,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李清澜还是没能放下他们的感情,她再也顾不上什么江湖情仇,连她徒弟的事情也忘了,哀求李清闲与她一同私奔,可李清闲怎么也不答应。期间不知二人发生何事,李清澜最后服下早就备好的蝶尘毒草。便发生了池玄法师看到的那一幕。”
乐川叹了口气,说道:“两位开宗大士之间竟然还有这番孽缘。”
只是蝶尘毒、清澜刀法这两样都被抒怀阁继承了下来,不知李清澜和抒怀阁之间,又有着什么样的关系,令两人费解。
二人探讨中走小溪旁,乐川扶着顾慕来到溪前,让她坐在溪边树下休息。
顾慕气息尚弱,坐在树下胸口起伏不止,乐川去河里捧水让顾慕喝几口,自己也坐在顾慕身旁。
秋高气爽,凉风拂面,拂动树枝上的黄叶纷纷落下,落在二人身前。
乐川抬头看着落叶,感叹道:“世间美景甚多,春夏秋冬,山川海河,若是有机会,我带师姐把它们都看个遍。”
顾慕轻嗯一声,点点头说道:“师姐的性命就这么重要吗?”
乐川点头说道:“我的命是你救的,我在抒怀阁的那些年,师姐对我照顾有加,我早已把你当亲姐姐般,别说与你到天涯海角去找解药,就是拿我的命换你一命,我也愿意。”
顾慕拍了一下乐川后背说道:“傻师弟,到了茅山,等道长们给我解了蝶尘毒,我再让他们送两颗仙丹,你吃一颗,我吃一颗,活上一千年,你再带我去看山川海河。”
乐川说道:“好啊,到时候两个千岁老妖怪游山玩水,别人还说我们是山里的仙人。”说完,乐川顾慕相视而笑。
看到河里鱼儿游得欢快,乐川腹中也已空空,转头对顾慕说道:“师姐,我去捉些鱼儿来烤了吃。”
顾慕说道:“你可要小心些。”
乐川解下发带,将自己袖子绑到背上,盘起头发,双脚踩入溪水中,转过身对顾慕说道:“师姐,你还记得六年前,你曾说过要带我去朱雀街看花灯?”
顾慕抿嘴笑了起来,说道:“我随口说说,竟然都还记得。”
乐川点头嗯嗯两声,说道:“我可是每日都盼着那天,一到夜里,整个长安的人都在朱雀广场上游花灯,可热闹了。”
顾慕看着乐川说道:“只可惜你师姐没有陪你去看过一次,你都自己去看的花灯?”
乐川笑着说道:“嗯,长安的花灯,长安的茶,长安的大戏,都很让人怀念。”
顾慕笑着说道:“傻师弟,你救下我,这辈子可都回不去长安了。”
乐川回过身看着河中的鱼说道:“只要师姐你安好,哪里不比长安好看?”
顾慕问道:“你为什么会提起花灯节?”
乐川说道:“‘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每到花灯节,就会有很多卖灯花的贩子从东边过来,东边是商州,我们现在一直往东走,咱们到商州城,我还有几两银子,雇一辆车,得快一些到茅山。”
一刻钟过去,乐川已捉到了四尾鱼,到河旁小树丛中拾些干柴,生了火。二人有说有笑地饱餐一顿。
走走停停,傍晚时分来到商州。商州靠近长安,稍微有些力气的年轻人都到长安去谋生,只留下些老弱病残在城内,所以城中人口稀疏,他们找了很久才找到一间马店。
乐顾二人雇了一辆马车,一路东行。此后每到一座城,乐川都换雇一辆,为了早些到茅山,快马加鞭。
苦旅十几日,终于到了茅山脚下。茅山山脉重峦叠嶂,奇峰险峻,云烟缭绕间鸟声和鸣。到了此地,二人辞别马夫,快步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