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六回到第三十七回

第三十六回满路春风探花及第一樽佳酿酾酒酬师

话说安老爷家中传来喜讯,安公子高中乡试第六名,全家人欣喜若狂。道贺过后,一家人便开始为公子进城做准备,毕竟明日发榜后,还有拜见老师、会见同年等诸多事宜。此时安公子忙得不可开交,自然无法再去梓潼庙参加“题糕雅集”。正发愁如何婉拒时,梅公子派人从城里前来打探消息,来人说道:“城里已经传开公子中举的消息,我家公子因为关心,特意派人来问问。若真中了,就请公子先忙正事,不必赴约了。”安老爷这边打发走梅公子的使者,又专门派人前去道谢,顺便打听城里的情况。等一切安排妥当,才让公子进城。公子先向父母辞行,又到书房拜见先生,这才出发前往城里,暂且按下不表。

再回到考场这边,榜单在填完后的第二天凌晨,便被送到顺天府悬挂起来。和安公子一同参加考试的年轻人中,只有莫世兄中了举,托二爷中了副榜,其他人都未能上榜。三位主考拜过榜单后,便离开放榜处回京复命,考场内外的官员也各自返回住所。单说安公子的房师娄养正,他虽出身民风淳朴之地,性格却过于刚直耿介,不过本质还算正直。只是因为心中掺杂了一丝个人私欲,才变得有些乖僻固执。自从在考场经历了一系列事情后,他才明白,为人处世即便秉持刚正,也得合乎情理,不能一味任性使气。从那以后,他便努力改正从前的毛病,性情逐渐变得温和谦逊。因此,出了考场后,他急切地盼望着安公子前来拜见,想亲眼看看这个学生到底是怎样的人,也想详细问问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天,安公子第一个前来登门拜访。他递上名帖后,娄养正一看,连忙说道:“快请进!”安公子穿着得体的礼服走进屋来。娄养正一见,眼前的安公子风度翩翩、气质不凡,不禁觉得他的气质与文章中展现出的才情十分相符。安公子随即铺好拜垫,递上拜师的礼物,恭恭敬敬地行起了拜师礼。娄养正也以半礼回敬。安公子起身之后,恭敬地说道:“门生年纪尚轻,学识浅薄,承蒙老师提携,心中感激不尽,日后定当更加勤勉努力。只是自觉阅历不足,学问也不够扎实,还望老师日后多多教导。”娄养正一把拉住安公子的手,说道:“年兄,其他话先暂且不说。我且问你,你平日里可曾做过什么大善事?先说来我听听。”

安公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头雾水,只能如实回答:“门生平日里在家闭门读书,谨遵父亲教诲,不过是恪守‘入孝出悌’的基本准则,实在没做过什么称得上阴德的大事。况且,若真有阴德之事,我自己又怎会知晓呢?”娄养正听了这话,心中暗想:“这个门生,单从谈吐来看,就比我通达几分。”于是又追问道:“那想必是令尊大人平日里做过什么大功德之事吧?”安公子赶忙说道:“我父亲平日为人真诚,秉持忠恕之道,并且以身作则,教导我也是遵循这些道理。但若要说具体哪一件事是功行,我一时还真说不上来。”

娄养正听罢,大声感叹道:“果然如此!难怪会有两位如此有影响力的人来成全你的功名!”此时的安公子完全没想到,老师在考场中竟会遇到自己的祖岳父和岳父。听到娄养正这番离奇的话语,安公子惊讶不已,忍不住问道:“还请老师明示,这话从何说起?”

娄养正神情变得庄重严肃,认真地说道:“年兄,今日你带着礼物来拜见我,我实则满心惭愧。你能中举,并非是因为我的推荐,也不是主考官录取的结果,而是天意注定。”接着,他将自己在考场中从阅卷到填榜的整个过程,包括看到安公子卷子时先舍弃后又录取的详细情形,毫无保留地向安公子讲述了一遍。最后还感慨道:“贤契,你看看,这难道不是天意吗?若不是那位老人和尊神点醒我,我娄蒙斋恐怕就要糊涂一辈子,不仅误了你的大好前程,还会埋没你这三篇佳作!别说我如今没福气与你成为通家之好,我娄蒙斋此次任性行事,违背天意,罪过实在不小!你回去后,务必替我请教令尊大人,那位老人和尊神究竟是何来历,我打算把这件事刻在《科场果报》一书中,让更多读书人知晓。”

安公子听娄养正讲了许久,心中已然明白,老师口中的老人说的“予何人也”,应该是自己已故的祖岳父老孝廉何焯;而尊神所说的“吾神何来”,必然是指自己担任新城隍的岳父何杞。但转念一想,今日是初次拜见老师,哪有时间将《儿女英雄传》前三十五回的故事从头讲起呢?于是只能说道:“即便如此,终究还是仰仗老师的推荐,门生才得以成为备卷并最终中举。”娄养正听后十分高兴。两人又添了两次茶,一边品茶一边谈论安公子的诗文。娄养正还详细询问了安老爷的官阶和年龄,得知安老爷是前辈人物后,对安公子越发敬重。随后,安公子便告辞,准备去拜见主考官。

在城里,安公子有诸多应酬事务。但他心里始终记挂着还未拜谢父母,因此在拜见完主考官后,便立即出城回家。到家后,他先在供奉天地神灵和祖宗的祠堂前虔诚磕头,又向父母行大礼表示感恩。接着,他在上房拜见了舅母和岳父母,之后还前往何家祠堂祭拜,并到先生的书房行礼。一切结束后,安公子回到上房,将自己拜见各位老师的经过,尤其是房师娄养正讲述的那段奇特经历,一五一十地告知父母。全家人听后,无一不感到惊讶和赞叹。

此时,何小姐想起自己的父亲,心中一阵酸楚,眼圈瞬间泛红。但在公婆面前,她强忍着悲伤,不敢轻易落泪。没想到,安老爷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一边擦拭眼泪,一边对太太说道:“我这位恩师在世时,给予我无数的教导和帮助。没想到如今他早已离世,却仍在暗中庇佑这个孩子,怎能不让人感动至深!”随后,他又严肃地叮嘱公子:“你受祖岳父和岳父的栽培,今后更应奋发图强,积极进取。切不可因为有鬼神庇佑,就心生懈怠。要知道,天理与人情紧密相连,善恶祸福,必有报应。你需牢记,只要心中的念头不违背天理人情,天地鬼神自会暗中护佑;一旦念头违背,天地鬼神也绝不会姑息。《易经》中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你看这‘积’‘余’‘必’三个字,字字千钧,道出了世间真理!只可惜世人常把这些话当作老生常谈,轻易忽视。往往舍弃这些如同金科玉律般的道理,仅凭小聪明行事,结果好好的家庭、功名富贵,转眼间便化为泡影,最后落得穷困潦倒,实在令人惋惜!”安公子恭敬地聆听着父亲的教诲,如同面对天地鬼神般虔诚。

诸位,您瞧这位安老先生,一开口便是长篇大论。说的人不厌其烦,听的人或许都快昏昏欲睡了。但好在他家有这样一位善于教导的父亲,又有一个愿意虚心受教的儿子,这也算是难得的奇遇了。

暂且不说这些。安公子见过父母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金、玉姐妹俩盼着丈夫中举,如今愿望成真,两人精神十足,忙着帮他换衣服、换帽子。一个吩咐丫头准备茶水,一个让嬷嬷准备食物;一个关心他连日奔波的辛苦,一个询问近日的天气冷暖。看着他们三人在闺房中亲密交谈的温馨场景,不禁让人想起那些不知忧愁的闺中少妇。当年,她们春日精心梳妆登上翠楼,偶然望见路边杨柳春色,才后悔让丈夫远去追求功名,那后悔的滋味,真是既无奈又难堪。

闲话不多说。第二天,安公子一早起来,向父母说明情况后便进城,开始忙碌于会见同年、同门,共同宴请老师、赴老师的约、编排齿录、寄送朱卷等事宜。就这样,一直忙到参加完鹿鸣宴,拜访完所有该拜访的人,十多天过去了,不知不觉已到十月。安公子这才准备返回庄园。到家时,只见门前冷冷清清,平日里的家人都不见踪影,只有刘住儿在看门。安公子便问道:“老爷是在上房,还是在书房?”刘住儿回答道:“老爷饭后和程师爷带着一个小厮,到附近山里散步去了。”安公子走进二门,远远就听见母亲欢快的笑声。透过玻璃窗望去,只见母亲正和舅太太、张亲家太太,还有长姐儿一起打牌取乐。

安公子走进屋子,向母亲请安,还聊了聊这几天在城里应酬的忙碌情形。随后他问道:“父亲不在家,母亲今日倒是清闲?”安太太笑着说道:“可不是,自从你媳妇接手管家,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考虑得也十分周到,我和你父亲可省心多了。这几天你父亲没什么事,吃完饭后就坐在那里看书,我就说:‘这么好的天气,怎么不学邓九公出去走走,活动活动?’所以今天他就和你师傅到晚香寺赏菊花去了。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和他们打起牌来了。你看,那凳子上的钱都是我赢的,等会儿咱们娘儿几个商量着做点好吃的。难得赢你舅母一回钱呢!”

舅太太笑着说:“输点钱就输点钱吧,好不容易不用打那种让人提心吊胆的牌了!”安公子也跟着笑起来。他回头一看,没瞧见金、玉姐妹,便向丫头们问道:“两位大奶奶去哪儿了?怎么都不在这儿?”张太太接话道:“她俩可没空儿玩乐,这几天一直忙得脚不沾地。”安太太也说:“是啊,你回去看看吧,她们今天特别忙。”

安公子离开上屋,回到自己的院子。快进院门时,只见张进宝、华忠、戴勤、晋升、梁材等一众仆人,都站在倒座东边的窗前,似乎在认真听着两位少奶奶屋里传出的吩咐。他走进院门,径直朝那屋子走去。屋里的人听到动静,喊了声:“爷过来了。”金、玉姐妹俩立刻迎到堂屋,简单寒暄几句后,便打算跟着他去内室。安公子说:“就在这儿坐吧。”说着,他先走进里间。只见靠北窗的八仙桌上,高高堆着两大摞册子,旁边还摆放着笔、砚台和算盘。安公子见状,打趣道:“看来两位奶奶在处理公务呢。”何小姐笑着回应:“既然这样,不如等我们把这点事处理完,再好好聊天。”安公子便在靠南的一张小床上坐下。

这时,何小姐朝着窗外喊道:“张爹,你把他带进屋里来。”张进宝应声而去,带进来一个人。安公子一看,原来是戴勤。此前何小姐还在和众人闲聊,语气轻松,可一见戴勤进来,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质问道:“我当初派你们几个人分管这些田地时,是怎么交代的?为什么别人都尽心尽力,按时催齐了租子,就你落下欠款?到底怎么回事?”戴勤慌忙解释:“奴才管的地里有几块低洼地,今年雨水又大,棉花没法晾晒,都受灾了。欠下的租子,奴才也催过佃户,他们答应明年麦收时一定交齐。”

何小姐冷笑道:“哦?这就是你拖欠的理由?当初分配田地时,不是让你们平均搭配好的吗?难道只有你管的地有低洼?别人的地里没种棉花?还是今年的大雨只下在你管的那几块地上?这明显是庄头佃户敷衍你的话,你怎么也拿来糊弄我?照你这样,不如还让庄头自己管,老爷、太太何必专门派家人管租子?”这番连珠炮似的质问,问得戴勤哑口无言,只能低头不语。

何小姐继续斥责道:“我当初怎么嘱咐你的?说你‘向来心软,经不住别人说几句好话,可这是主家的大事,全家上下的吃穿用度都靠这个,别总当老好人,最后误了事’。怎么第一年就跟我对着干?是我嘱咐的话多余了,还是因为你是我的嬷嬷爹,就觉得交不交齐都无所谓?你倒是说个明白!”戴勤吓得赶紧跪下,连连说道:“奴才这就下去催,一定尽快交齐。”

何小姐冷笑一声:“现在才想起来催,早干什么去了?交代这差事的第一天,我当着老爷、太太的面就说过:‘大家把事情办好,老爷、太太自然会有赏赐,这是大家的脸面;要是耽误了老爷、太太的事,别的话我就不说了,到时候可别怪我不客气。’没想到大家都知道体谅我,倒是你第一个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很好!”说完,她扬起眉毛,瞪大眼睛,抬高下巴,冲着张进宝喊道:“张爹,你把他带到外头老爷书房前,请出老爷的家法,狠狠地打他二十大板,再带进来见我!”

戴勤吓得不停地磕头,求奶奶开恩。院子里的仆人个个大气都不敢出,堂屋里的仆妇丫鬟也屏息偷听。随缘儿媳妇急得直哭,偷偷拉着母亲,让她进去求情。戴嬷嬷也十分着急,可又害怕不敢进去。

这时,张姑娘开口劝道:“姐姐,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这一次吧。”何小姐却大声说道:“妹妹,这事可不能这么办。这事儿,你我责任一样重大,怎么能只看你的面子?要说因为是初次就饶了他,我正是因为这是第一次,才不能轻易放过。现在正是立下规矩的时候,这次饶了,以后就成惯例了;只饶了他一个,其他人也会有意见。要是等到公婆操心过问,我们怎么向他们交代?又怎么向其他人交代?别说他不能饶,就算是华奶公今年有拖欠,我们也得一视同仁,这样才公平。”

暂且不说这边的争吵。安公子自去年起就埋头读书,平日里偶尔在家闲下来,总能看到金、玉姐妹俩忙忙碌碌,嘴里不是念叨着算账术语,就是讨论着田产事务。当时他一门心思扑在学业上,也没太留意家里的这些事究竟进展到什么程度。没想到今日应酬完回到家,正赶上这场风波。他坐在一旁,既不好贸然插手,也不知从何劝起。

安公子觉得有些饿了,便让人拿了几个甜饽饽来。他咬了一口,正嚼着,只听何小姐这半天像连珠炮似的,训斥的话就没停过,而且越说越生气,火气就像吹气球一样,越吹越大。他本想开口劝解,可听张姑娘刚说了一句,何小姐的话头竟然还牵扯到了华忠,他担心自己贸然开口也会碰钉子,一时左右为难。

就在这时,张进宝听了大奶奶的吩咐,先应了声:“嗻!”然后颤巍巍地扶着凳子跪了下去,说道:“奴才有个请求,求奶奶开恩!”窗外的仆人们见他跪下,呼啦啦地也都跟着跪了下来。两个嬷嬷带着随缘儿媳妇,也在屋门外跪成一片。何小姐见状,连忙起身说道:“张爹,你快起来,有话站起来说。”接着她叫花铃儿:“快把你张爷爷搀起来。”又说:“这事和两位嬷嬷没关系,你们也都起来吧。”随后让众人都起身。

张进宝站起来,缓缓说道:“这件事,戴勤确实辜负了主家的恩典,奴才平日没提醒他,也有过错。求奶奶开恩,他一时糊涂,没领会主儿的吩咐;再说,他平时干活也还算勤快,奶奶给奴才个面子,饶了他这次。奴才下去帮他催租,也别说等到麦秋了,什么时候催齐,立刻交上来。要是误了事,奶奶连奴才一起责罚!”戴勤则一声不敢吭,只是不停地磕头。

何小姐坐在上方,说道:“张爹,你是上了岁数、明白事理的人,我刚才这么说,可不是因为他少交这百十吊钱。你知道,账上现在也不缺这点钱用,也不是我年轻气盛,不顾大家的抱怨;就算看在嬷嬷从小把我养大的份上,本也该对他宽容些。但再怎么说,嬷嬷爹、嬷嬷妈也比不上老爷、太太重要,也比不上家里的大局重要。”说着,她又看向安公子和张姑娘,问道:“爷和妹妹,你们说说,我这话有没有道理?”这两人好不容易听出她语气松动了些,哪里还敢说个“不”字,连忙齐声应道:“说得很对。不过就像张爹说的,就可怜他一时糊涂吧。”

何小姐又转头望向张进宝,说道:“张爹,既然你这么替他求情,我就看在你这张老脸上,也看在老爷、太太平日待你恩重的份上,今天暂且饶了他这顿板子。也不用你帮他催,估计十天八天他也催不齐,限他到年底把租子交齐。”说着,她从桌上拿起一张单子,递给张进宝看,说:“你看,这是我们商量着给大家拟的奖赏单子,打算请老爷、太太过目后施行。他本来也有份。没想到他不珍惜这个机会,我也没办法,只能把他那份撤下来了。至于庄头,绝不能宽容。你下去就按我定的章程办。”

张进宝连连应道:“嗻!”接着对戴勤说:“还不快叩谢爷和两位奶奶的恩典!”戴勤赶忙摘下帽子,磕了好几个响头,这才跟着张进宝出去。两个嬷嬷和随缘儿媳妇又进来想磕头感谢,何小姐连忙一把拉住她们,还安慰戴嬷嬷道:“你可别怨我,我也是没办法。”戴嬷嬷此时满心感激与敬畏,哪里还敢抱怨。

等金、玉姐妹俩把事情处理妥当,这才和安公子一起回到内室。

安公子见金、玉姐妹把家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反观自己的功名之路才走到一半,歇了两天后,一想到明年的会试,便不由得心急如焚,急于用功备考。正巧有一天,安老爷偶然走进书房,看见儿子正在拟定几个题目,打算请自己过目,以便按题目撰写文章。

安老爷仔细看了看题目,说道:“题目拟得还算恰当,不过准备会试,可比乡试难多了。乡试中举后,算是过了一道坎,明年若能接连考中固然好,即便不中,还能等下一次考试;可要是会试中了,紧接着就是朝考,朝考没通过,殿试发挥得再差些,能不能点为翰林就难说了。不通过翰林这条路,同样是科举出身,日后的发展却有天壤之别。所以,但凡有志于科举的人,中举之后,虽然进士能否考中难以预料,但必须先存下必中的决心,提前为中举后的事做好准备。这准备该怎么做呢?单说对策和写殿试卷子这两项,从现在就得开始下功夫。我打算,每月安排九次课业,你只需写六篇文章,剩下三次,我会按课给你拟定策题,你要依照题目逐条作答。敷衍了事、抄袭材料,或是用空洞的排比句搪塞,这些可都不行,一定要认真阐述经史精华,这样将来殿试才有底气。你的字看着还不错,但笔画偏旁还不够讲究。往后写文章就用朝考的卷子誊抄,写对策就用殿试的卷子,写好后拿来给我批改。我这么苦口婆心、严格要求,不是因为你中了举才这样,实在是担心你读了这么多年书,进不了翰林院,只能当个部属中书,那就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要是运气不好,去做个榜下知县,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你一定要牢记。”

诸位,瞧瞧这位安老先生,对知县这个官职的顾虑可谓到了极致,对儿子的关怀和谋划也同样做到了极致。当然,这也得亏他有教导儿子的本事和学问。要是换作我这个说书的,真有个准备会试的儿子,还真不知道该跟他讲些什么。

闲话不多说。安公子谨记父亲的教诲,再次闭门苦读,全力备战来年的会试。俗话说“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转眼间,第二年的会试日期就快到了。安老爷正琢磨着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会是哪些人,没想到传来消息,这次的大总裁里熟人多得很。原来,乌克斋已经升任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还兼任内务府大臣;莫学士升为侍郎;吴侍郎则升任总宪,这三人一同被钦点为主考官。他们一个是安公子的老师,一个是世交兄弟。有这层关系在,即便不用走什么特殊门路,单看安公子的文章风格和笔力,他的卷子也足够亮眼。何况他本就功底扎实、学问过硬,这次哪有考不中的道理?

很快到了考试的日子,安公子如何进场、如何答卷、如何出场,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等到放榜那天,他又高高地中在了十八魁之内。安老爷一家得知这个消息,欢喜热闹的场景自不必说。紧接着,安公子在朝考中入选,顺利进入殿试环节。殿试的策题围绕经学、史学、漕政、捕政四道内容展开,经过安老爷这几个月的悉心指导和培养,安公子的殿试卷子写得极为出色,论述经史条理清晰,字迹更是刚劲有力、气势不凡。钦派的阅卷大臣看过之后,将他的卷子评定在前十本之内。城里有乌克斋、吴侍郎、莫学士这几位极为关心他的人,安老爷自然早早地就得知了消息,心里暗自笃定:“只要卷子在前十本,不管具体是第几名,二甲肯定稳了,说不定还能当上编修。”

到了升殿传胪的前一天,读卷大臣先将前十名的卷子呈上去,恭候皇帝亲自钦定状元、榜眼、探花,以及二甲第一名传胪和后六名的具体名次。卷子呈上去之后,新科进士们都在保和殿后左门外等候旨意。一旦名单确定,进入前十名的人马上就要准备接受皇帝召见。这个时候,除了那些殿试表现平平、自知与鼎甲无缘的人不抱希望,其他有志向的进士们个个踮着脚、昂着头,满心期待地等着消息,都盼着能进入前十名,更盼着能成为鼎甲前三名。

安公子却与众人不同,他心里清楚,按照惯例,旗人向来很少有被点为鼎甲的,而且他也早就得知自己进了前十名。他心想:“就算取在第十名,也能在二甲里。这次回家,足以慰藉父母,就连夫人之前提出的‘插金花’‘饮琼林酒’‘作夫人’这几个愿望,我也算有了交代。”所以,他虽然也在等着消息,可心里比其他人淡定得多。闲着无事,他就靠在后左门旁边,看着院子里的热闹景象。

只见宫门的台阶足有一人多高,正门和左门紧闭,只有西边的门开了一扇,门前侍卫林立,气氛庄严肃穆,几乎听不到有人大声说话。再看院子里,那些准备带领新进士引见的官员,都在乾清门台阶下等候旨意。新进士们的同乡、同年、亲友,不管有没有事,都找借口来打听消息。还有些爱凑热闹的人,即便与自己无关,也想知道这一科的鼎甲是谁。那些跟班的笔政们,更是竖起耳朵,想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好在大人面前表现一番。整个大院子里人头攒动,大家都伸长脖子望着乾清门。门口的侍卫们不停地吆喝着“积仂汗”,也就是满语“声音”的意思,提醒众人不要喧哗。虽说皇帝在深宫可能听不到,但万一被御前大臣撞见,免不了一顿呵斥,到时候侍卫们也担待不起。

大家正翘首以盼,只见一个奏事的黄门官从门里出来,宣布了状元、榜眼、探花和传胪的名次。由于人多场地大,有的人听得真切,有的人没听清楚,站得远的人更是挤在后面,一个个踮脚伸颈,半天都没弄明白状元是谁。众人相互打听、传话,好一会儿才知道,一甲第一名状元姓奚,是江苏人,名叫奚振钟;一甲第二名榜眼姓童,是浙江人,名叫童海晏;一甲第三名探花,竟然是正黄旗汉军人安骥;二甲第一名传胪姓马,叫马行显。状元、榜眼和传胪的亲友们得知消息,个个喜出望外。可当大家听说探花是个旗人时,都惊讶不已,纷纷感叹:“这可真是本朝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原来,皇帝审阅前十名殿试卷子时,看到第三本,虽然文章和字迹都不错,但策文华丽却缺乏实际内容,字体秀美却缺少精神气,料定此人难成大器。等到看到第八名安骥的卷子,不仅字迹工整漂亮,策文中关于经学、史学的论述引经据典、条理清晰,漕政、捕政的对策更是切中要害、分析透彻。皇帝看后龙颜大悦,当即把安骥的卷子从第八名提到第三名,将原定的第三名降为第八名,就这样,安公子成了一甲三名的探花郎。

后左门的新进士们,看到宫门处一阵骚动,就知道结果要出来了,心里越发紧张。不一会儿,负责带领引见的官员急匆匆地赶来。突然,一个胖子分开人群,双手捧着肚子,气喘吁吁地跑得满头大汗,张大嘴巴边跑边喊:“龙媒!龙媒!”众人都不知道他喊的“龙媒”是谁。只见他一眼看到安公子,立刻跑上前,只说了句“恭喜”,就扶着安公子的肩膀,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安公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何麦舟,就是当年自己去淮安时,和管子金一起资助过自己盘缠的人。安公子忙问:“怎么了?”何麦舟喘着粗气,伸出三根手指,说道:“龙媒,恭喜!你点了一甲三名探花了!”安公子一时不敢相信。就在这时,负责引见的官员开始点名,果然一甲三名喊的正是安骥。安公子又惊又喜,连忙和其他九人跟着官员来到乾清门排队。

众人围拢过来,只见状元气质清朗、风采出众,榜眼举止沉稳、神态安详;再看探花安公子,气宇轩昂却毫无纨绔之气,温文儒雅又不见半点寒酸。真可谓是朝廷的栋梁之材,当代的祥瑞之人;就连二甲第一名传胪,也是方面大耳,留着浓密的胡须,一看就是能干大事的人。大家见了,无不赞叹。不过,这些初入皇宫的新进士们,虽说胸怀壮志,可面对这森严的禁宫,一个个脸色发白,紧张得不行。十个人排成一队,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低头小声背诵着自己的履历。没过多久,黄门官站在高台阶上喊了声“引见”,众人便依次跟着进去。这次引见之后,名次没有变动,众人只需静候次日的升殿传胪大典。

安公子回到住处,想到这意外的荣耀,什么事都顾不上了,一心只想立刻飞回家去见父母,想象着二老得知消息该有多高兴。可无奈,明天就是传胪大典,紧接着还有归大班引见、赴宴谢恩、登瀛释褐等一系列事情,等授了官职,还要去翰林院上任。这些事一件接一件,由不得他自己,没办法,他只好先派人回庄园,代自己向父母报喜,并说明被改点为一甲三名的缘由。

说到这里,又得用上说书人“一张口难说两家话”的老套了,接下来,就要讲讲安老爷在家等候消息的情形了。

到了安公子接受引见的那天,安老爷虽然清楚儿子已确定在前十名,本应放心,但盼子成名的心情比自己追求功名时还要急切数倍。他一会儿担心儿子满语水平一般,怕在皇上面前背不出履历;一会儿又忧虑孩子生性腼腆,担心行礼时失了仪态。天还没亮,他就起了床,坐在那里看几行书,看不进去便放下;在屋里来回踱步,写几个字,又搁下;时不时走到院子里张望。

等太阳升起,安老爷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虑。他急忙洗手,换上官帽,来到自己讲学的屋子,从书架上取下《周易》和蓍草,仔细擦净桌子,郑重其事地摆好占卜的位置。随后,他怀着无比虔诚的心情,用蓍草进行占卜,想算算儿子最终的名次究竟如何。占卜完毕,得到的是火地晋卦,看到卦辞中“康侯用”“锡马蕃庶”“昼日三接”这几句,他不禁心生疑惑,暗自思忖:“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位圣人所着的《周易》,确实蕴含着无穷变化,我对自己的易学知识也有几分自信,可为何今日卜得此卦,我却有些难以参透?从晋卦的卦象来看,火在地上,显然是文明昌盛之兆,‘康’字不正与‘安’字的含义相符,‘马’字又是‘骥’字的左半部分,这不正是玉格(安公子)的名字吗?‘昼日三接’,无疑是蒙受恩宠之意。但我占卜的是他的名次,难道会是第三名?哪有旗人能点为探花的道理?应该不是这样解读。”

他反复思索许久,突然心头一紧:“不妙!难道他被改成三甲了?”可转念又摇摇头否定自己:“更不对,从没听说前十名会被改到三甲的。况且他的策论底稿我看过,若真有问题,那些阅试卷子的老前辈眼光何等犀利,又怎会将他的卷子列入前十本呢?”越想越困惑,安老爷只好收起占卜用具,回到上房,把这件事说给安太太和舅太太听。

舅太太劝慰道:“姑老爷,您别再瞎琢磨了。前几天我们娘仨聊天还说起这事,我说:‘你们一家子在外面历经磨难,回到家后,日子却越来越顺遂。’姐妹俩还提起张亲家母去年说的话,笑着说:‘接下来还要中状元,当八府巡按呢。’我就说:‘你们别笑,看老爷、太太平日里的为人处世,再加上咱家的运势,说不定咱们这小姑爷真能像鼓儿词里唱的那样,点个鼎甲,外放做巡按。’您瞧瞧,这不就应验了嘛!”安老爷满心都是正经事,笑着回应:“这怎么能和《周易》相提并论呢!”

正说着,晋升急匆匆跑进来:“回老爷,有位老爷要拜会您。”安老爷责备道:“到底是谁?光说‘老爷’,我哪知道是谁?你说话怎么突然这么糊涂?”晋升解释道:“这位老爷没来过,我不认识。我刚才在大门板凳上坐着,见他骑着马远远飞奔而来。到门口下马就问:‘这里是安宅吗?’我回说是。看他戴着金顶子,我就问:‘老爷找谁?’他说:‘你快请你们老太爷出来,我有话说。’我问他姓名和来意,他说:‘你别管,只管去回。’说完自己把马拴在树上,直接进了大门。我只好请他到西书房坐着,他还催着:‘让你们老太爷快点出来,我还要赶进城呢。’”

安老爷听了觉得奇怪,来不及换衣服,急忙出去见这位访客。安太太、舅太太和张太太听了也摸不着头脑,不放心,赶忙派个小厮跟出去打听。

此时,那位老爷正坐在西书房的炕上,跷着腿,叼着小烟袋,从腰间掏出火镰,准备点火抽烟。见帘子一掀,进来一位身形消瘦、衣着朴素的老者,他随意点了点头,问道:“一起坐呗,您贵姓?”安老爷答道:“我姓安。我平日深居简出,很少涉足官场,所以不太认识各位。不知您从何处来,到寒舍有何指教?”那人这才知道眼前是安老爷,连忙扔下烟袋,行了个请安礼:“原来是老太爷!”安老爷赶忙躬身将他扶起:“我们素不相识,何必行此大礼,又何必如此称呼?请问您尊姓大名?”

对方说道:“我是笔帖式,姓贺,名喜升。不瞒老太爷,外头人都叫我喜贺老大。我是奉我们大人之命,来给老太爷道喜的,您家大爷中了探花!”安老爷听了这话,又惊又疑,忙问:“您家大人是哪位?”贺喜升回答:“是包衣按班乌大人(乌克斋)。我今天当值,大人把我叫到右门,亲口吩咐:‘刚看到前十本卷子的结果,安大爷的卷子原定第八名,皇上恩典,将名次提到第三,点为探花。’所以派我赶来报喜。因为老太爷是我们大人的老师,他特意嘱咐我辛苦一趟。我刚才眼拙,没认出老太爷,日后若老太爷见到我们大人,还请多美言几句。”说完,又行了个请安礼。

安老爷此刻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表,哪里还计较这些细节!看贺喜升不过二十来岁,不好称他“大哥”,又没有官职上的隶属关系,不便叫“贺老爷”,便说道:“老弟客气了,着实辛苦!改日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先让我儿子上门致谢。”说着,招呼他喝茶抽烟。贺喜升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我还得赶回府里复命呢。”

安老爷把他送到大门,看着他上马扬鞭,飞驰而去,这才满面笑容地回到家中。

此时,安太太、金、玉姐妹,还有舅太太、张太太都已得知消息。一家人相见,个个欣喜若狂,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就在这时,泥金捷报也送到了。这一次的庆贺,比安公子中举时更加热闹非凡。

安老爷感慨道:“大家先静一静,我到现在还觉得像在做梦一样!”他定了定神,接着说:“这消息应该不会有假,我不能不信,但又不敢完全相信。我得亲自进城一趟,一来见到玉格,当面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二来他突然获得这样意外的荣耀,肯定有很多事拿不定主意,我得当面给他指点,免得派人传话不清楚。”安太太觉得有理,赶忙吩咐人准备车马、收拾衣裳。一时间,家里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

这时,安公子派来报信的人也到了。安老爷询问详情,仍觉得不够清楚,便穿好衣裳,催促车马进城。家中的事务则由安太太、两位少奶奶和仆人们打理。

安老爷赶到城里的住宅,安公子因无法回庄园拜见父母,却劳父亲远道而来,急忙出门跪地迎接、请安。父子相见,喜悦之情无需多言。张老也迎出来,众人相互道贺。

安老爷进屋后,顾不上寒暄,坐下就问儿子高中探花的详细经过。安公子将今日引见的情形,以及乌克斋告知的缘由,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安老爷这才明白。他也把早上占卜得到晋卦,以及贺喜升前来报信的事告诉儿子,感慨道:“都说‘圣心即天心’,前人那句‘诵《诗》闻国政,讲《易》见天心’,真是从经义中领悟出的至理名言。就连我那日给你出的诗题,说不定也是个预兆。”

正准备和亲家聊聊近况,却见张老像主人一样,早已在一旁为女婿张罗招待安老爷的酒饭。饭后,安老爷想到儿子中举后,城内各位亲友都曾到庄园贺喜,像乌克斋、吴侍郎、莫学士这些人,还有众多门生都去过。尤其是娄蒙斋,自从与安老爷结为通家之好后,对安老爷佩服得五体投地,时常登门求教。安老爷秉持“有教无类”的原则,竟把他熏陶得焕然一新。乌克斋本是安老爷的学生,如今又成了安公子的座主,早已先行师生之礼。他们各守规矩,公子尊乌克斋为师,乌克斋仍尊安老爷为师,这也是科举中的惯例。

于是,安老爷趁此次进城,一一登门拜访致谢。他还特意到贺喜升家门口表达谢意,结果反倒让贺喜升第二天急忙到庄园请安回帖,过了几天,又送来了八盒内务府制作的点心,这都是后话了。

安老爷在城里忙完拜访事宜,又帮儿子把各项事务安排妥当,便嘱咐他等应酬结束再回庄园,还为他选定了归家的吉日。安公子有了主心骨,安老爷这才先返回双凤村,闲暇时开始筹划儿子归家的事宜。

这天,安老爷夫妇正和儿媳们商量家事,舅太太和张太太结伴前来。舅太太一坐下便开门见山:“姑老爷,我有件事得跟您商量,是张亲家的事儿。亲家公怕碰您钉子,不好意思开口;亲家母呢,说自己笨嘴拙舌,听不懂您文绉绉的话,非让我来当说客,还千叮万嘱一定要把事儿办成。前儿我跟姑太太合计了半天,她也摸不透您的想法,可把我夹在中间作难死了!您可别跟我拽文掉书袋,就算请出孔圣人来也没用,反正这事儿您必须得应下!”

要说安老爷这人,一向恪守仁义道德,言行举止严守规矩,称得上是纯正的儒者。只是一旦聊起夏、商、周三代的古礼,旁人还真难跟他沟通。也不知舅太太怎么就摸透了他的性子,只要她一开口,安老爷那副严肃的面孔就绷不住了。正巧这段时间安老爷清闲自在、心情舒畅,听舅太太这么一说,笑着调侃道:“商量事儿,本就是讨论事情可行与否,相互斟酌着办。你话还没说,先把路堵死,那还商量个什么劲儿?”舅太太耍起赖来:“我不管这些,您就直说答应不答应!”安老爷无奈道:“这就更奇怪了!就算让我看文章,也得先有题目吧?您这说了半天,连主题都没点明,我从哪儿答应起?”舅太太不依不饶:“姑老爷不是常说,孔夫子的弟子有的能举一反三,有的还能闻一知十。您这么大学问,听我这几句话,还猜不出个大概?”安老爷苦笑道:“照您这么讲《论语》,孔老夫子都得喊冤!”

安太太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忍不住插话:“你们别再逗闷子了!这说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我来说吧。”她转向安老爷,“张亲家的意思是,玉格中了探花,想好好热闹庆祝一番。”话刚说一半,安老爷立刻板起脸:“要是打算唱戏庆贺,那可不行,恕我不能同意。”舅太太赶忙摆手:“不是不是,您别吓着!张亲家说的是,外省人家女婿中了状元,都流行丈人家请人游街夸官;咱们京城里早年也有这风俗,您年轻时应该也见过。再说您当年中举,我们家没办过这事儿,我提前说明,省得您又搬出旧例来。如今张亲家想等女婿回来那天,派人远远去迎接,置办一套新的仪仗,给他插上金花、披上红绸,风风光光接回家。一来图个热闹,二来也让孩子高兴高兴。您看这主意行不行?”

此刻,不光安太太和金、玉姐妹眼巴巴等着安老爷表态,就连一旁的长姐儿也竖起耳朵,生怕漏听一个字。只见安老爷听完,哈哈大笑:“我还以为多大的难题,原来是这个,何必费这么多口舌!说到底还是没读透书啊。听我解释,金花红绸不用担心,朝廷有赏赐,琼林宴那天,新科进士都会领到;不过只有榜眼、探花和传胪必须披挂起来,才符合庆典规矩。至于仪仗执事,清朝初年官员都有规定的配置,翻开《会典》就能查到。玉格既然点了探花,自然该有相应的仪仗。这事儿就算真去请教孔夫子,他老人家也不会反对,有什么使不得的?”

安太太见老爷难得这么通情达理,也跟着高兴,随口问道:“既然规矩上有,为什么现在外省还保留这风俗,京里的官员反倒不用了呢?”安老爷解释道:“不是不许用,是没办法用。你们不了解历史,自然不懂变通的道理。咱们大清朝靠骑马射箭打下天下,祖辈们从不怕吃苦受累。国初那会儿,官员大多骑马,坐轿子的都少见,世家子弟更是以骑马为荣,还有骑骆驼上朝的呢。后来慢慢忘了根本,开始讲究坐轿车;风气越来越奢靡,又流行起跑快车;再后来养不起车,就改雇驴车;到最后连雇驴车的钱都没了,即便身为官员,也只能步行。现在有些人出门还要逛鼻烟铺、进茶馆,要是再用上仪仗,成何体统?既然亲家这么疼孩子,我也不好拒绝,我派人照着《会典》的标准,置办一套不奢华也不寒酸的仪仗,怎么样?”张太太听了半天,总算听出安老爷答应了,赶忙跟舅太太念叨:“我就说吧?只要把道理讲通,亲家老爷不会不答应的!”舅太太打趣道:“说了半天,原来孔圣人就在这儿呢!”众人笑着散去。

再说安公子传胪结束后,被授职为翰林院编修。紧接着,他忙着参加领宴谢恩、登瀛释褐等一系列仪式,等公私事务全部应酬完毕,便打算按照安老爷选定的吉日,回庄园拜见父母。在他回家之前,朝廷赏赐的旗匾银两已经领到手。安老爷早早在庄园门外竖起一对高大的朱红旗杆,庄门外本就树木繁茂,此时正是枝叶浓密、绿荫如盖的时候,远远望去,万绿丛中一点红,透着焕然一新的气象。庄门上挂着一面写有“探花及第”的竖匾,迎门墙上贴满泥金捷报,往来的家丁们也比平日更加精神抖擞。

家里,两位少奶奶早已吩咐下人在当院设下天地神位和香烛供案,打扫干净佛堂,摆满香烛贡品,家祠里也备好了祭祀宴席。安老爷夫妇还让人在何公祠同样准备了一份供品。

到了安公子回家这天,安老爷因要叩谢天恩祖德,特意穿上一件镶着绒线边、绣着红绿花纹的七品补子公服;安太太和舅太太头戴钿子,身穿氅衣;张亲家老爷提前两天就回了庄园,新置了一套羽毛袍套;张亲家太太穿着一件绛色状元罗面、月白永春里子的夹纱衫,打扮得格外精神。金、玉姐妹如今成了探花郎的孺人,按照品级换上汉装,挂上朝珠,穿上补服。为了讨婆婆欢心,她们特意戴上安太太当年赏赐的“雁塔题名”雁钗。说来也巧,何小姐前几天收拾箱子,找出母亲留下的一只小翠雁钗,上面还挂着饭珠流苏,随手送给了长姐儿。长姐儿见两位少奶奶都戴着翠雁钗,也赶忙戴上自己那支,学起主子的样子,得意洋洋。

天还没亮,张老就向亲家借了两个家丁,带着仪仗,赶到离双凤村二十里外的梓潼庙等候。这套仪仗包括一对开道金锣,两对写着“赐进士出身”“钦点探花及第”的朱红描金衔牌,一对清道旗,一对朱花旗,一对金瓜,还有一把重沿蓝伞。

安公子前一天就收拾妥当,第二天一早,带着家丁启程回庄园。半路到了梓潼庙,稍作休息,换上礼服。一路上,金锣开道,彩旗飘扬,他佩戴着沉香木珠串,官服上的纹饰熠熠生辉,头戴两朵金花,身披红绸,骑着一匹装饰华丽的白马,慢悠悠地朝双凤村而来。沿途经过几个村庄、市镇,锣声不断,引得路人、闺阁女子纷纷议论:“这当官的到底是哪家子弟?”

快到庄园时,安公子骑在马上,望着天空中几朵白云,脚下是一望无际的芳草。那年闰了一个月,北方节气又晚,满山杏花开得正艳,粉白的花海簇拥着这位白面书生出身的探花郎,别提多风光了!附近的乡亲们早就听说公子今日回家,纷纷扶老携幼,站在道路两旁,夹道欢呼。人群中,几位白发苍苍、读过书的老者,拄着拐杖,一边看一边感叹:“也不知安水心先生平日里怎么修身治学,竟教出这么出色的儿子!更不知这位公子如何严于律己,才能有今天的成就!”

不多啰嗦。很快,安公子骑马来到庄园门口。一阵震耳的锣声响起,府里众人早就知道公子到了。安公子下马后,仔细整理好衣冠。抬头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门上高悬的“探花及第”四个大字。走进大门,一众家丁纷纷迎上来磕头道喜。走到穿堂,他的老师程老先生也在那里等候祝贺。程老先生匆匆作了一揖,催促道:“咱们待会儿再聊,你父亲等好久了。”

安公子请先生进了屋子,自己转身穿过二门。只见当院里摆着香烛供桌,金、玉姐妹在东边迎接,一群仆妇丫鬟在西边行叩见礼。此时安公子顾不上多说客套话,神情庄重地快步走上堂屋,向父母请安,又拜见了舅母和岳母。安老爷此刻神情肃穆,仿佛正进行着神圣的祭祀仪式。安公子刚请完安,安老爷便站起身,说道:“跟我来。”

安老爷把公子带到当院的香案前,晋升、叶通两个家人早已在一旁等候,准备点烛上香。安老爷恭敬地拿起香,点燃后插入香斗,带着公子三跪九叩,感谢天地庇佑。拜完天地,两个家人在前引路,他们从东边穿堂前往佛堂。佛堂内灯火通明,香烟袅袅。安老爷一向不许妇人在佛堂内,负责敲磬的婆子老单早已躲到一旁。家人敲响磬声,安老爷带着公子拜完佛,又按原路出了二门,绕到家祠。因为公子在城里已经在宗祠磕过头,这次便直接进入祠堂,在祖父祖母的神主牌位前祭奠行礼。

行完礼出了祠堂,安老爷秉持“行不由径”的原则,没有走角门抄近路,而是从外面绕回二门,回到上房。公子正准备等父亲进房坐下后,向父母正式行礼。

这时,安老爷走上台阶,回头问晋升、叶通道:“我吩咐准备的东西都齐了吗?”两人齐声回答:“齐了!”随即快步跑出门,和其他家人一起抬进来一张铺着整张虎皮椅披的大圈椅,还有一张书案。有人可能会疑惑,安老爷不过是在家闲居的七品小官,况且正值初夏,为什么要用虎皮椅披呢?原来,古代那些讲学的大儒,比如关西夫子以及程朱理学的诸位大家,讲学的时候都会设红色帷帐,坐在虎皮上。安老爷事事效仿古人,他讲学的地方也是这样布置,没想到今天正好派上用场。

椅子和书案抬进来后,安老爷亲自带着家人把椅子安置在中堂北面,又在椅子前摆好书案。此时,屋里只有舅太太、安太太、金、玉姐妹,还有几个丫鬟仆妇。大家见安老爷回到上房不先坐下接受儿子行礼,反而忙着布置席位,女眷们只好先退到一旁。舅太太疑惑地嘟囔道:“今儿他怎么像外厨房里的灶王爷,搞起独坐了?待会儿让我们姑太太坐哪儿?”安太太见老爷一脸庄重严肃的神情,猜到他可能是向某位神佛许过愿,便问道:“老爷,要不要香炉烛台?我让人去佛堂取。”安老爷摇头道:“那些香烛都是愚僧误解了佛意,今天的仪式,岂是焚香烧烛就能亵渎的!”

在场众人,不仅女眷们听得一头雾水,连安公子也猜不透父亲的用意,只能跟着忙前忙后。布置妥当后,安老爷吩咐:“开始祭祀吧。”只见众家人从二门外端进来四个方盘,安老爷带着公子将盘中物品一一捧到案上摆放好。众人定睛一看,案台右手边摆着一方锡铸的朱墨砚台,两支朱墨笔,旁边还放着一根檀木棒和一块竹板;左手边则是安老爷珍藏的几件古器:一件形似铁制沙锅,底部有三条腿,据安老爷平日所说,这是上古燧人氏教百姓烹饪时用的锅,名叫“燧釜”;一件像个黄沙大碗,据说是帝舜盛羹用的“土簋”;还有一件竹筐,正是颜回“箪食瓢饮”中的“箪”。黄沙碗里盛着一碗清水,另外两件器皿里,一件装着山涧里的绿苔,俗称“头发菜”,另一件装着海岛边的乌皮海藻,就是药铺里卖的“咸海藻”。

安老爷将这些祭品摆放整齐后,亲自捧起一个圆底方口的铁酒杯,说这就是孔子所说“觚不觚,觚哉觚哉”里的“觚”,杯中盛满清酒。他小心翼翼地将酒杯举过头顶,从东边走到祭位前供好,又在旁边行了三个揖,这才退到正中,带着公子行四拜大礼。起身之后,安老爷又从西边上去撤下酒杯,捧着酒杯作揖。走出院子,只见叶通捧着一束白茅根,单膝跪地放在台阶下。安老爷将酒高高举起,洒在白茅根上。

回到书案旁,安老爷问公子:“你知道我今天这么做的用意吗?”安公子不愧是深得父亲真传,立刻明白了其中含义,恭敬地回答道:“西边的砚台、笔墨、棍棒,自然是‘丹铅设教,夏楚收威’,寓意教育和惩戒;东边的这些祭品,应该是‘涧溪沼沚之毛,苹蘩蕰藻之菜,筐筥錡釜之器,潢污行潦之水’ ,表示微薄的祭品。而箪食觚饮,是圣贤留下的遗迹。只是不明白,奠酒为什么要用白茅根?”

安老爷解释道:“这个典故,你看看‘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供,无以缩酒’的注疏就知道了。”公子又问:“父亲,今天祭祀的是哪位古圣先贤?”安老爷回答:“古圣先贤怎能请到内室?”说着,他指向何小姐,“这是她的祖父,我的恩师。当年若不是受他老人家教导,我拿什么来教你?你若不经我这番教导,又靠什么成就功名?这就叫‘饮水思源,敢忘所自’。你要记住,我们这种师生情谊,和那些攀附权贵、谋求官职的师生关系,完全是两码事。”

安老爷话音刚落,舅太太便说:“行了行了,快收拾收拾,你们二位坐下,让孩子磕头吧!我也得回家等着陪姑爷了!”众人赶忙收拾,安老爷、安太太在正面床上坐下,公子这才神情庄重地上前,正式向父母行礼。

诸位,看看此时安公子头戴金花,身披红绸,身着朝珠补服,威风凛凛的样子,再想想三年前,他一见陌生人就脸红,遇到点小事就委屈撇嘴,活脱脱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可才过了几天,他就金榜题名,踏入官场,真正长大了。这一跪,让安老爷夫妇怎能不欣喜若狂!只见老两口一个捻着胡须含笑,一个不住点头,满脸欣慰。旁边站着的丫鬟仆妇们,望着老少主人,也都眉开眼笑,满是喜气。

此时,长姐儿忙得不可开交,既要伺候老爷太太,又要照顾两位少奶奶,手脚一刻不停。即便如此,她嘴里念叨着探花,眼神里全是探花,满心都在为探花高兴。长姐儿都这样了,金、玉姐妹就更不用说了,她们心中的欢喜,简直难以用言语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