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随竹影 作品

儿女英雄传第三十四回到第三十五回

第三十四回屏纨袴稳步试云程破寂寥闲心谈月夜

话说安公子从去年就开始埋头刻苦用功读书,时光飞逝,不知不觉又到了今年秋天。岁考已经顺利考过,马步箭也经过了检验,眼看着乡试的日期越来越近了。

这一天是七月二十五日,第二天二十六日就是他写文课的日子。晚饭后没什么别的事,安公子便到父亲面前,请求父亲给出明日文课的题目。安老爷吩咐道:“明天这一堂文课可不能像往常那样写。你最近学习很有进步,不过你这次是头一回参加乡试,考场里虽说有三天的时间限制,可实际上除了进场和出场的时间,再去掉吃饭和睡觉的时间,真正能用的时间不过一天半罢了。在这一天半的时间里,你要写出三篇文章、一首诗,再加上补录草稿,仔细斟酌修改,要是下笔慢了,就没办法从容完成。你平时写文章速度不算慢,但从来没有按照考场的规矩练习过。明天这堂文课我要考验考验你,一到寅初(凌晨三点)你就起床,我也陪你起个早,你跟我吃点东西,等到寅正(凌晨四点)的时候,我把题目发给你,你就在我讲学的地方写文章。我限你不许点蜡烛熬夜,必须在天黑前把三篇文章和一首诗写完。吃过晚饭后你再把文章誊抄工整交卷,可不能敷衍了事、写得潦草。我就在旁边当监试官,看着你写。经过这样一次练习,不但我能放心,你自己心里也能有点把握。”说完,安老爷又对太太说:“太太,明天给我们准备些吃的。”太太自然为儿子能有这样的练习机会感到高兴,但又忍不住为公子担心,便说道:“老爷何必起那么早呢?有他师傅在,还是让他把题目拿到书房里去写吧。当着老爷的面,万一孩子紧张得写不出来,老爷到时候又该生气了。”

太太这番话,不仅两位少奶奶觉得这样安排更好,就连那不必为公子担心的“司马长卿”(这里可能是个特定的人物或指代,根据上下文推测是关心公子的人)也眼巴巴地望着老爷,希望老爷能答应太太的提议。没想到安老爷立刻沉下脸,严肃地回答道:“那到了考场上,在一万多人面前,他写不写呢?更何况考场里还有主考和房官,到时候要拿这三篇文章、一首诗去和那一万多人比试,又该怎么办呢?”太太听了老爷的话,知道无法反驳,只好吩咐公子道:“既然这样,那你快回去睡觉吧。”

公子从父母房里退出来,完全没想到老人家居然还要亲自面试,一进屋子,就急忙脱衣睡觉,准备养足精神应对明天的文课。

金、玉姐妹俩生怕公子明天起床晚了,赶在老爷后面,于是两个人轮流熬夜守着。还没到寅初,她们就把公子叫醒,帮他梳洗穿衣,然后一起去见老爷。幸好老爷还没出堂屋。不一会儿,老爷出来了,连太太也跟着起来了,太太便说:“你们俩是来送公子考试的吧?”当下,公子跟着老爷美美地吃了一顿早饭。到了外面,笔墨纸砚、灯烛等书写工具早已准备得整整齐齐。安老爷出来坐下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封着口的红纸包儿,交给公子,说道:“就在这屋里写文章吧。”说完,自己便到对面那间屋子坐下,拿起一本《朱子大全》,在灯下看了起来。同时,安老爷还派了华忠在一旁伺候公子茶水。

公子领了题目,拆开红纸包儿一看,只见第一道题是“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句;第二道题是“达巷党人曰”一章;第三道题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四句;诗题是“赋得‘讲《易》见天心’”,

且慢!让我说书的来插个话。这诗文方面的学问,我说书的实在是没怎么接触过,不过也曾看到那些刻本上,一般都刻的是五言八韵,怎么安老爷这里只限定了六韵呢?我就怀疑这个地方是不是写错了,于是提起笔来就把它改成了“八”字,也是怕在说这回书的时候,被哪个精通诗文的行家听见,笑话我是个外行。没想到这天还真来了个行家听我说书,他听到这里,便说道:“说书的,你这书可说错了。这《儿女英雄传》讲的是康熙、雍正年间的事,那时候不但还没有接到圣旨,规定试帖诗要增加到八韵,也没有规定文章只能写七百字,就连乡试的第二场还是专门研习一部经书,第三场还有论判呢。怎么安水心(安老爷)在几十年前就叫他公子写八韵诗了呢?”我这才明白,在诗文这方面,可不是认得几个字就能随便开口乱说、动手乱写的!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不懂装懂了。

闲话不多说,还是言归正传。安公子看了这些诗文题目后,心里暗自琢磨:“老人家出的这三个题目,到底有什么用意呢?”他反复思考了半天,终于明白了,心想:“这第一道题正是教导人要孝顺父母、忠于君主的根本宗旨;第三道题是要我明白,做人要坚守自己的性情;第二个题目,大概是老人家以达巷党人自比,表达自己的心境了。至于那诗题,老人家对《周易》研究颇深,其中的意思也就不用多说了。”想清楚后,公子便把那题目条儿高高地粘在墙上,对着题目,构思文章的结构、立意,挑选合适的词语、雕琢句子,一边把墨研得浓浓的,把笔蘸得饱饱的,开始起草文章。等到安老爷那边准备吃早饭的时候,公子的头一篇文章和一首诗已经写完了,第二篇文章的大致思路也有了。这时,安老爷早已把程师爷请过来一起吃早饭。公子跟着一起吃饭的时候,老爷也没有问他文章写到什么程度了。不一会儿吃完饭,公子出来活动了一下,便又动手写那第二、三篇文章。还没到需要点蜡烛的时间,大约在申正(下午四点)的时候,三篇文章和一首诗就已经全部脱稿了。公子又仔细地斟酌修改了一番,这一番下来,累得他全身是汗。因为要过去先见见父亲,告诉父亲稿子已经写好了,可又觉得自己累得红头涨脸的,就这样过去不太好,便叫华忠进去拿了个小铜旋子出来,沾湿了手巾擦脸。

华忠进到里面,正好碰上舅太太在那里和两位少奶奶聊天,那个长姐儿也在旁边。大家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长姐儿一见到华忠,便抢先问道:“华大爷,大爷的文章写了几篇了?”华忠答道:“几篇?只怕全都写完了,这会儿擦完脸就要拿给老爷看了。”

舅太太便对长姐儿说道:“你这孩子,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又懂得什么叫几篇儿是几篇儿?”长姐儿自己一想,确实觉得这话问得有点多余,一时觉得不好意思,便说道:“奴才哪里懂得这些事啊!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记着,想先回去告诉奴才太太一声。”

说完,她梳着两把儿头,飞快地跑走了。

话不多说。公子擦完脸后过来,看到程师爷正在那里和老爷议论,今年还不知道是哪一班人进去主持乡试呢,莫、吴两位大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参与。正说着,老爷看见公子拿着稿子过来,便问道:“你都写完了吗?”接着又说:“既然这样,我们早点吃饭,你吃了饭好把文章誊抄出来。”公子此时饭也顾不上吃了,回道:“方才舅母送了些吃的出来,我吃了不少,现在可以不吃饭了。不如我早点把文章誊出来,免得父亲和师傅等着。”安老爷说:“你能这样发愤忘食,努力学习也好,那就随你吧。”

不一会儿,饭就端上来了,老爷便和程师爷喝了两杯酒。饭后,老爷又和程师爷下了一盘棋。程师爷让了九个棋子给老爷,可老爷最后还是输了九十着。程师爷撇着京腔笑道:“老翁,你的本事我各个方面都佩服,只有这盘棋你是真下不过我。不如你和他下一盘吧。”老爷问道:“谁?”抬头一看,才发现叶通站在那里。老爷因为叶通这次核算地册的工作做得非常精细,还考了考他,发现他肚子里居然零零碎碎懂一些知识,觉得他有点出息。一时高兴,便换了白子儿,和叶通下了一盘棋。

程师爷为了让老爷能赢,苦苦地先给老爷摆上五个子儿,叶通下棋的时候也尽力让着老爷。可下着下着,到了打劫的关键时候,老爷依然大败亏输,棋盘上的白子儿差不多都快没了,老爷说道:“没想到在阴沟里也会翻船!”程师爷便笑着说:“老翁,你这盘棋就算是在阴沟里,这船也还是翻了呢!”老爷也忍不住大笑起来,说道:“真是不可思议。这下棋的事我总是不太擅长,这大概也和我的性情有关。还记得小时候,漫长的夏日里做完功课,先生也曾教过我下棋,可我就是不肯学。先生还说:‘你怎么连“博弈犹贤”这句书也不记得?你不肯学,那就作一道“无所用心”的诗给我看看。’先生这是在打趣我,可这首诗哪有那么好作呢?你们不知道我小时候有多浑,当时就随口占了一首七言绝句,对先生说:‘平生事物总关情,雅谢纷纷局一枰;不是畏难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这话都快过去四十年了,如今我年过五十,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想起幼年时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真是感到惭愧后悔啊!”

说话间,公子早已把诗文誊抄清楚,过来交卷了。安老爷接过头一篇文章看了起来,便把第二篇文章递给程师爷看。老爷这里才看了前八行,便说道:“这个小讲写得还真难为你了。”程师爷听了,便放下手中的那篇文章,过来看老爷正在看的这篇。只见文章的起讲部分写道:……而且《孝经》这本书,“士章”只有十二句话,没有另外专门讲忠,这不是省略不讲;而是因为侍奉父亲的道理,就是侍奉君主的基础,要找忠臣必定要从孝子当中去寻找。自从近世以来,人们空谈为国家做贡献,喜欢争着追求事功,把儿子和臣子看作是两种不同的人,于是就不得不把家和国看成是两件不同的事。仔细追究起来,如今各种言论还没有统一,自己内心审视,也会感到惭愧,然后才感叹《孝经》这本书所包含的道理,虽然简约但却非常广泛啊。……

程师爷看完后,称赞道:“妙!”又说:“就这前八行,已经能吸引阅卷人的目光,让他不得不圈点称赞了。”说完,便回到座位上,去看另一篇文章。

不一会儿,大家都看完了自己手中的文章,又彼此交换着看。程师爷便对老爷说:“老翁,你看那第二篇文章的结尾转折得怎么样?”安老爷接过来,一边看,一边点头。等到看到结尾的一段,只见上面写道:……这大概就是孔子听到达巷党人说的那些话后,对门下弟子表达的意思吧?不然的话,如果达巷党人真的了解孔子,孔子听到达巷党人的话,就会像听到鲁国太宰的话一样(坦然接受);如果达巷党人不了解孔子,孔子听到这些话,就会像听到陈国司败的话一样(加以解释)。何况按照礼仪,君主的车由卿来驾驭,卿的车由大夫来驾驭,驾驭这件事在《周官》中是非常重要的;孔子到卫国的时候,冉有给他驾车,在鲁国的时候,樊迟给他驾车,驾车这件事也是我们这些弟子经常听说的;驾车本来就不是地位低下的人做的事,孔子又怎么会每况愈下,用他所做的更低下的事来讽刺自己呢?唉!这正是学者们应该放下书本,再三感叹思考的啊!

安老爷仔细读完公子的文章,连连点头,不自觉地拈着胡须,翻起白眼,望着虚空长叹一声,感慨道:“这说法还真没人提过!”程师爷见状,接着说道:“他这段文字,全靠着破题的‘惟大圣以学御世,宜非执名以求者所知也’这两句发力。所以小讲里才有‘圣人达而在上,执所学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穷而在下,执所学以师天下,而天下亦仰之’这样精妙的句子,早早为后股中‘执以居鲁适周,之齐、楚,之宋、卫,之陈、蔡’和‘执以订《礼》,正《乐》,删《诗》《书》,赞《周易》,修《春秋》’这两个核心观点埋下伏笔。从博学成名的角度,把这个‘御’字融会贯通,怎能不催生出后面这段新颖独到的好文字呢?”

不一会儿,程师爷把三篇文章都看完,兴奋地大声喊道:“恭喜,恭喜!中了,中了!单看这第三篇的结尾,就是绝佳的征兆。”安老爷笑着问:“怎么说?”程师爷便高声朗读起来:“此中庸之极诣,性情之大同;人所难能,亦人所尽能也。故曰:‘其动也中。’”读完,他又开始看那首诗。

安老爷想让程师爷给文章和诗加墨圈点,程师爷推辞道:“不行,今天这堂课是您特意要看看公子的真实水平,我要是圈点,出于鼓励的心思,难免会放宽标准,还是您亲自来吧。”于是,安老爷看头两篇文章,把三篇文章和诗交给程师爷圈点。很快,圈点都完成了。安老爷发现诗里“一轮探月窟,数点透梅岑”这两句,程师爷只画了两个单圈,便问道:“大哥,这么好的两句诗,你怎么没看出妙处?”程师爷解释道:“我总觉得这种题目用花月之类的字眼,离题有点远。”安老爷反驳道:“不是这样。你看他用的‘月窟’‘梅岑’,化用的是‘月到天心处’和‘数点梅花天地心’这两句的典故;‘探’字、‘透’字又紧扣‘讲’字,把‘讲《易》见天心’这个题目扣得非常精准、工整。”

程师爷听后,拍案叫绝:“哎呀!您这眼光太厉害了!”说着,拿起笔又加了好几个密圈,还在诗文后面写了一个总批。他的批语不过是些常见的称赞套话,安老爷看了,在批语后面提笔写道:“三艺亦无他长,只读书有得,便说理无障,动中肯綮。诗变熨贴工稳。持此与多士争衡,庶不为持衡者齿冷。秋风日劲,企予望之!”

公子看到父亲这几句既有奖励又有期望的教诲,感觉父亲很认可自己的文章,心里十分得意。这时,程师爷便请安老爷带公子进去休息,还笑着说:“今天您肯定得给点奖赏,这样公子以后才更有动力学习。”安老爷答道:“那是自然。”说完,程师爷拿着他的毛竹烟管、蓝布烟口袋离开了。

公子跟着安老爷进了屋,安太太迎上来就问:“没出什么岔子吧?”安老爷说:“何止没岔子,今天他真的很争气。”安太太见老爷一脸喜色,坐下便笑着问:“老爷,您看咱玉格这次去考,有把握吗?”安老爷还没开口,先发起了牢骚:“这事儿真不好说。关于科举这事儿,有两句千古不变的话,叫‘窗下休言命,场中莫论文’。按前一句说,文章确实是考试的依据;但说到后一句,最终还是得看命运安排。单论他的文章,最近确实很靠谱;但能不能中,就只能看命了!而且他这是第一次参加乡试,哪能就指望侥幸中举?只要考完后文章拿得出手,就算晚些时候中举,也没什么。只希望他别像我当年那样就好。”

说完,安老爷转头吩咐公子:“你今天做完这堂课,从明天起就不用写文章了。考试前这段时间,第一要注意作息,控制饮食;早上起来,看看字帖,收收心;晚上静坐一会儿,养养神。白天可以四处走走,找人聊聊;或者看看云,听听流水,放松放松心情。这样到了考场上,写起文章才能文思泉涌,不会卡壳。我这儿还留着件东西,我亲自去拿来给你。”说着,安老爷起身,让人拿着灯去西屋。

公子见父亲亲自去拿东西,以为是师傅说的奖赏,肯定是个珍贵的器皿。不一会儿,只见安老爷从西屋单手挎出一个考篮。这考篮用荆条编成,经过三十多年的风吹雨打、烟熏火燎,已经黑黄黯淡,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好在是老物件,质量结实,布带子还是当年安太太亲手缠缝的,依然完好无损。

各位,您可能纳闷,安老爷夫妇盼着儿子读书考科举,怎么连套新考具都不给他置办?其实安太太早就想给儿子从头到脚置办一套精致的考具,可安老爷坚决不同意,非要用这个旧考篮,说这才符合“弓冶箕裘”(比喻子承父业)的道理。他逼着安太太把考篮收拾出来,还要亲自交给儿子,所以才亲自去取。安老爷挎着考篮,满脸笑容地对公子说:“这是我三十年前考试用的东西,里头的物件也都是我的旧物。如今把这份‘衣钵’传给你,也算是咱们家的‘十六字心传’了。”

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公子见父亲赏赐了这份东西,听了这番话,比得到珍宝还开心,连忙跪下,双手接过考篮放在桌上。安太太和安老爷向来相敬如宾,刚才见老爷起身,她就没再坐下;等老爷拿来考篮,她便站在桌前,揭开篮盖,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交给公子,金、玉姐妹也过来帮忙整理。只见里面有号顶、号围、号帘,装米面饽饽的口袋,都洗得干干净净;卷袋、笔袋,还有包菜包蜡的油纸,也都收拾得整整齐齐;底下放着饭碗、茶盅,还有一套匙箸筒,以及铜锅、铫子、蜡签儿、蜡剪儿、风炉儿、板凳儿、钉子锤子之类的东西,都被安太太提前打点好了。安太太对公子说:“其他你要用的纸笔墨砚,还有擦脸漱口的用品,我都跟俩媳妇说了。带的干粮、菜,你舅母和丈母娘会准备。米、茶叶、蜡烛,还有香料、药品这些,临考试前,都来上屋拿。”

何小姐向来热心,听婆婆这么说,一边整理东西,一边对张姑娘说:“婆婆想得真是太周到了!”安太太笑着说:“孩子,不是我周到,跟你说实话,算上恩科和这次考试,我准备这些东西都准备十九回了。”安老爷在一旁掰着手指算了算,从自己当年乡试,到现在看着儿子乡试,一晃三十多年,还真是十九回,不禁也长叹一声。

东西收拾完,安太太又叫长姐儿:“把新絮的小马褥子、包袱、褐衫、雨伞这些东西都拿来,交给大奶奶。”这时,安老爷又说:“对了,我还有话嘱咐。”他对公子说:“你考试那天,别打扮得太花哨。看天气,穿你平时的棉夹袄,外面套上那件旧石青卧龙袋。最重要的是戴上大帽子。你想想,朝廷开科取士,是为国家选拔人才,这是多么隆重的大事!去考试的人随便戴个小帽子,像什么话!”

公子只能句句答应。可他毕竟才二十岁,哪能像安老爷那样稳重老成?而且他刚磨着母亲做了件崭新的洋蓝绉绸三朵菊薄棉袄,还有一件泥金摹本缎子耕织图花样的半袖闷葫芦儿,舅母又给做了个绛色平金长字儿帽头儿,两位媳妇也准备了精致的针线活,他正想着考试那天好好打扮一番。现在听父亲这么说,心里一时还舍不得放下这些新衣服。安太太心疼儿子,说道:“孩子爱穿什么戴什么,随他吧,老爷何必操心!”安老爷严肃地说:“这不行。太太你问问玉格,我上次考试进出场,他都看见了,我是什么样子?”他又转头问公子:“那年考场门口的那些世家子弟,我也指给你看过。他们一个个肚子里没学问,只知道在外表上穿金戴银,这不就像‘金漆马桶’,徒有其表吗?再看他们说话狂妄,举止轻佻,哪像有家教的样子?有什么好学的!”

安太太和金、玉姐妹听了这番话,才明白老爷的良苦用心。公子也意识到,父亲这番严厉的教导,正好指出了自己以前的毛病,再也不敢有打扮花哨的念头。只有长姐儿不太认同,心里嘀咕:“太太说得对,老爷总爱跟太太对着干,两位少奶奶也不劝劝。听说考场里成千上万的人,要是这几天换了季节还好,要不换季节,一只手挎着筐子,头上戴着大纬帽,多好笑啊,少爷的面子往哪儿搁?”唉!这丫头哪里知道,公子有这样严正的父亲、仁厚的母亲、贤能的妻子,不知道修了多少辈子的福分,就算挎着筐子、戴着纬帽去考试,又有什么关系呢?

闲话不多说。当下公子领走考篮,两位媳妇又帮忙把包袱等物品送过去。过了两天,各路亲友纷纷前来为公子送行,还送来了状元糕、太史饼、枣儿、桂圆等东西,无非是讨个高中的好兆头。这一年,安老爷的学生们,除了已经科举中第的,其余都要参加这次乡试。安老爷也一一派人送礼问候,家境困难的,还会资助几两银子作为考试费用。公子和这些年轻学子在考试前,也会互相往来,交流文章,讨论考试风气。

这一年七月是小月,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八月。此时,乌大爷早已从通州查完南粮归来。此前安老爷就拜托过他,一旦有考试相关的消息,立刻送来主考和房官的名单,打算等确定消息后,再送公子进城赴考。大家商量好,公子进城后不住客栈,就住在步量桥的宅子里。安老爷还特意安排华忠、戴勤、随缘儿、叶通四人随行照顾,张亲家老爷也主动提出一同前往,方便在考场附近接送、照料公子,这让安老爷和安太太安心不少。考试前两天,家里就开始忙碌起来,派人提前去打扫屋子、搬运行李、安置厨房,一直忙到八月初六早饭时分,乌大爷派来的人送来了写有主考房官信息的单子,单子装在红封套里。

安老爷拆开单子一看,发现上面竟没有一个熟人。正主考姓方,副主考中也有一位姓方。另一位虽是旗人,但平日里并无交情。安老爷看后,心里顿时有些闷闷不乐。

您可能会问,安老爷这样正直的人,难道还想托熟人给儿子走后门吗?当然不是!只是这两位方公虽是本朝有名的文人,还刊刻文集流传于世,但安老爷平日读过他们的文章,风格清奇、艰涩,带着像贾岛、孟郊诗作那样寒瘦孤峭的韵味,与公子华丽大气的文风截然不同。而且那位满族副主考按惯例要回避旗人试卷,这正应了那句“不愿文章高天下,只要文章中试官”的俗语,安老爷担心公子这次考试,能否中举实在不好说,因此心中多了一桩心事,只是不便表露出来。

此时的公子却满怀信心,觉得考取功名就像弯腰捡草芥一样容易,哪里还会去考虑主考官的喜好。这时,安太太拉着他反复叮嘱:“考场里没人时刻守着,夜里睡觉一定要盖好被子。”舅太太也说:“不管有没有菜,包子和饭一定要热透了再吃。”张太太则说:“要不熬锅小米粥,卧几个鸡蛋,吃着也管饱。”金、玉姐妹俩是第一次经历家人赴考,虽然分别时间不长,但心里总觉得好像落下了什么东西,又像是还有话没交代完,只是不好像婆婆那样,当着众人的面,一样一样细细嘱咐。

大家正说着,华忠、戴勤、随缘儿、叶通四个家人前来禀报:“张亲家老爷让我们回禀老爷、太太,他就不进来了,和程师爷先去城里做准备了。”又说:“大爷的车马已经准备好了。”随后便上来领取公子随身的包袱、马褥子。仆妇们也忙着把要带的东西交给他们。公子向父母跪下请安,又与舅母、岳母见礼。舅太太先向他道喜,笑着说:“下个月这几天,就等着听你的好消息啦!我们家的老少两位姑爷,可都是我眼看着成长起来的,这么一算,我也算是个老古董了。”张亲家太太接着说:“姑爷,你只管考个状元回来,咱就圆满了!”

安老爷和安太太听了,都笑着点头。安太太又叮嘱:“刚刚说的话,可千万别忘了。”安老爷也吩咐道:“你一考完出来,家里自然会派人去看你,到时候把第一场考试的草稿带回来给我看。不用重新誊抄,也不许请师傅改动一个字。”说完,又点了点头,说:“那就出发吧。”

公子满脸笑容地答应着,刚要走,安太太说:“好歹也得见见两位媳妇再走啊!”公子连忙转身,规规矩矩地站在两位媳妇面前,金、玉姐妹也郑重地回礼。四人对视了一会儿,却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还是公子想起一件自认为重要的事,说道:“我昨晚叮嘱你们的,过节给父亲母亲做月饼,馅儿里可记得多放些糖。”说完,脸上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兴冲冲地转身离开。金、玉姐妹俩借着回应的机会,也跟着送他出了屋门。

公子走下台阶,一众家人立刻围拢过来,跟着他出发。安老爷和安太太隔着玻璃窗,一直扭头看着,直到公子出了二门,还站在那里张望。没想到这时,身后突然“当啷”一声响,老两口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丫鬟长姐儿胳膊上的一副包金镯子突然脱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镯子在地上咕噜噜地滚了一阵,一直滚到屋门槛前才停下。安老爷忙问:“这是怎么回事?”安太太最疼这个丫鬟,生怕她被责怪,连忙说:“都怪老爷府上的银匠,镯子圈口打得太大了,怎么能不脱落呢?”长姐儿说:“等有空了,再拿去重新打造吧。”

何小姐说:“先别拿去改,我给你调整一下就好。”说着接过镯子,把圈口掐紧,又调整了一下形状,亲自给长姐儿戴上,还小声笑着说:“你看,调整一下就好了吧?要是觉得紧,咱们再放宽。这么好的镯子,何必重新打呢?”何小姐说得平平淡淡,不知长姐儿想到了什么,顿时羞得紫膛色的脸蛋像小茄包似的,连忙给何小姐请安,又低垂着眼皮,笑嘻嘻地说:“要不是奶奶帮忙,谁能有这么巧的手呀!”当时大家看到长姐儿的反应,都觉得她到底年纪大些,懂得礼数。

这段当时没人在意的小插曲,如今写进故事里。从人情天理的角度来看,不禁让人想起王实甫笔下“猛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这两句,这不仅是绝妙的文句,更道出了人之常情。要是诸位不信,这里还有个对比。就拿《儿女英雄传》里的安龙媒和《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来说,同样是风度翩翩的公子,论家世背景,安龙媒是七品县官的儿子,贾宝玉则是世袭国公的孙子,按常理,上天似乎更该眷顾贾宝玉。可为什么贾宝玉参加乡试时那么狼狈,最后还落得生离死别?而安龙媒这次乡试却顺风顺水,从此功成名就?上天对待万物向来公平,难道其中还有什么玄机?

其实,安公子的父亲和贾公子的父亲看似都是道学之人,实则大不相同。安老爷实实在在地钻研学问、修养心性,从不荒废正事;而贾政却抛开正经学问,整日与善于钻营的单聘仁、见风使舵的程日兴在梦坡斋里做些不切实际的事,自己先成了个不伦不类的人,又拿什么去教导儿子?

安公子的母亲和贾公子的母亲看似同样慈祥,可安太太一心呵护孩子的纯真天性,从不做违背良心的事;王夫人却一门心思在贾府里结党营私,只想着把娘家的外甥女娶来做媳妇,全然不顾儿子和其他姑娘的感受,导致家庭关系疏离。她自己先成了个侥幸逃过指责的人,又怎么能好好抚养儿子?

再看安公子的两位妻子何玉凤、张金凤,与贾宝玉身边的薛宝钗、林黛玉一样聪慧美丽,但何玉凤和张金凤时刻珍惜与安公子的感情,一心一意地辅佐他;薛宝钗为了自己的“金玉良缘”,暗中耍些手段,林黛玉则嫉妒别人的姻缘,尖酸刻薄。到最后,林黛玉在潇湘馆含恨而逝,正如判词所说“玉带林中挂”;薛宝钗独守空闺,好似“金钗雪里埋”,她们又如何能拥有幸福美满的婚姻?

就连安家的长姐儿和贾府的花袭人相比,同样从小服侍公子,同样比公子大两岁,但从没听说长姐儿像花袭人那样,和安公子有过不当关系。她见安公子出门,只是像崔莺莺在长亭送别时那样,流露出不舍之情,虽然有些多愁善感,但也算是“发乎情,止乎礼”,怎么能不算人之常情呢?

再说安公子本就性情端正,又有这样和睦的家庭,最后自然能成为儿女英雄。只是世人往往喜欢猎奇,喜新厌旧,觉得与其看燕北闲人这部朴实的《儿女英雄传》,不如看曹雪芹香艳的《红楼梦》。可他们不知道,曹雪芹写《红楼梦》,不知对书中贾府有多大怨气,才把里面的人物写得没有一个完美的,也没一句好话。而燕北闲人写这部书,心中坦坦荡荡,又怎么会编造那些伤天害理的情节呢?

闲话暂且说到这里。回头再讲安公子回到城里的住宅,张亲家老爷已经带着家人把屋子收拾得妥妥当当,程师爷则去考场门口看考生名单了。没过多久,程师爷回来,说公子的名字排在头牌的末尾,还提醒:“看这情况,明天得早点去等着点名。你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养养神。”说完,便带着叶通亲自帮公子检查考具。公子见一切都不用自己操心,回想起父亲当年赴考的情形,越发觉得今时不同往日,心中感慨万千。紧接着,一些亲友和本家也陆续前来探望。

到了第二天凌晨,家人们早早起来准备饭食,伺候公子洗漱、用餐。公子穿戴整齐后,程师爷和张亲家老爷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考具行李。看房子的家人负责照看门户,一切准备就绪,众人催着车马,陪着公子直奔考场东门。

公子刚走进外砖门,就看见梅公子站在高处,手里拿着两枝入场签,得意地大声喊道:“龙媒,这边来!”公子走过去,梅公子说:“你来得正好,咱们不用等点名了。我刚才看到点名的都老爷是熟人,已经要了两枝签,咱们直接进去,省得一会儿人多拥挤,还能少一次内砖门的搜检。”公子牢记着父亲的教诲,又想着这是自己求取功名的重要时刻,从进考场起就打定主意要循规蹈矩,便拒绝道:“我的名字在头牌后半部分,现在进去也领不到卷子,不如还是等着点名入场吧。”正说着,就听见点名台上开始唱考生的名字。梅公子急着进场,说:“我不等你了。”说完,把手中的签丢给公子,自己先进考场去了。

安公子耐心地等候点名,随后跟着众人依次前行,来到内砖门的头道搜检处。这里的搜检不过是走个形式,负责监视搜检的只有几位散秩大臣、副都统,以及几位在大门当值的侍卫官员。这些侍卫并非皇帝钦点,每逢乡试、会试,只是侍卫处按惯例派几个人来当差,此刻他们正闲散地坐着。

在等候搜检时,公子听见几位侍卫聊得热火朝天。只听一人招呼另一位:“喂!老塔,明天没咱们的事儿,运气不错。东口外头新开了家羊肉馆,他家馅饼可香了,明早咱们去那儿喝两盅?”另一位嘴里斜叼着短烟袋,双手忙着揉搓酱瓜形状的烟荷包取烟,腾不出嘴回应,只“嗯”了一声,摇了摇头。先前说话的人又说:“放心,不用你请客!”这才见对方拿下烟袋,从牙缝里啐出一口唾沫,说道:“不是钱的事儿,我明天有差事。”那人追问:“不是轮到三四班当值吗?”对方抱怨:“我们这班其实不去也不耽误,但新来的章京太较真,你敢不去,他立马向上头报告,撤你的职。”

公子听得一头雾水,往前走了几步,又看见两位侍卫在互敬鼻烟。一人接过鼻烟壶,没急着闻,而是翻来覆去端详,说道:“这是‘独钓寒江’的图案啊。可惜是右钓的,不值钱,要是左钓的可就值钱了!”说着,把鼻烟倒在手心里,用两根手指蘸着抹在鼻翼上。不料一个没留神,真吸进一点儿鼻烟,顿时接连不断地打起喷嚏,涕泪横流。旁边的人见状大笑:“得了吧,这玩意儿呛到肺里,可没地方治!”那人赶忙把鼻烟壶还回去,感叹:“好家伙,这鼻烟肯定一百文一包!”

公子越听越迷糊,正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接受搜检,轮到自己时,正好走到一位干瘪黄瘦的老者面前。只见他面容迂腐迟缓,身形瘦弱,穿着破旧不整的衣服,头戴黯淡无光的亮蓝顶子,那支本该威风的孔雀翎已被虫蛀得只剩光杆,独自一人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无人理会。前面的人搜检时都要解开衣裳,公子正准备放下考篮,却听老者说道:“算了,不用解衣裳了。这道门的搜检不过是走个过场,到贡院门还得再搜一次。要是处处都这么严苛,就违背朝廷选拔人才的本意了。趁着人少,快过去吧。”公子连忙答应,快步离开,心里暗自思忖:“怎么这位侍卫说的话我反而能听懂?他难道是从外地调过来的?看他这副模样,和刚才那班趾高气扬的侍卫怎么能合得来?要是真在一起共事,他可有的受了!”

公子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内砖门。还没到贡院门口,就看见门檐下负责搜检的提督衙门差役、顺天府五城衙役,个个捋起袖子,凶神恶煞地在搜检考生。被搜检的士子有的解开衣襟,袒胸露怀;有的被差役上下乱摸。搜检完后,差役们扯着嗓子高喊一声“搜过”,就催促考生快走。那些士子赶忙整理衣襟、系好腰带,背上行李,挎起考篮,手里还得攥着入场签,再加上烟荷包、烟袋,跨过高高的门槛往里走,看上去狼狈不堪。公子见状,心里不免有些发怵。

不一会儿,轮到前面一位七十多岁的老者接受搜检。他刚走上去,旁边一个戴着涅白顶子、蓝翎,长相像回族人的差役大声喝道:“站住!放下筐子,把衣裳解开!”这时,只听东边座位上一位大人说道:“你当差就好好当,何必大喊大叫的?太不懂规矩了!”差役被吓得不敢作声。一番简单搜检后,老者顺利通过,算是免去了不少折腾。公子抬头一看,原来那位大人正是乌克斋。碍于场合,公子不好上前打招呼,只能低下头。乌克斋看到他,微微欠身示意:“别耽误时间了,快进去吧。”

公子进了贡院门,对面就是领卷子的地方。此时他刚进门,身上背着的东西就压得满头大汗,正想找个地方歇歇再去领卷子,却看见梅问羹还在那里等着,乌大爷的兄弟托诚村,还有两三个年轻人,都把考篮放在墙根下,坐在上面闲聊。公子也凑了过去,放下考篮。梅公子先说道:“我刚才真该听你的,急着进来,到现在也没拿到卷子,干着急。不信你跟我去看看。”说着,拉着公子挤到放卷子的杉槁围栏前。只见一群八旗子弟你争我抢,有的要先领,有的要替别人领,吵成一团。上面坐着的那位白发苍苍的都老爷,戴着眼镜,拿着红笔,对照名册,点一个名,发一本卷子,任凭

正吵得不可开交时,人群中有个十八九岁的少爷,穿着土黄色布背心,外搭一件青哦噔绸马褂,腰带系在马褂外,梳着粗辫子,骑在杉槁上,用入场签不停地敲打都老爷的帽子,喊道:“老都,快把我的卷子找出来!”都老爷就算有十年读书养气的功夫,也忍不住了。他放下笔,摘下眼镜问道:“你是哪个旗的秀才?叫什么名字?”那少爷神气地说:“我不是秀才,我爹今年刚给我捐的监生,我叫绷僧额。我哥是世袭阿达哈哈番,九王爷新保的梅楞章京,我这是官卷,你看看,卷子上肯定有标记。”

都老爷果真眯着近视眼找到了他的卷子,拿在手里说道:“卷子是有你的。但国家开科取士是大事,读书人要先重品德,你怎么如此不懂礼法,不遵守学规?你家里就没教过你规矩吗?这本卷子你别领了,我要扣下,上奏参办你!”这场闹剧一直闹到都老爷拿出杀手锏,众人这才安静下来。之后都老爷继续按名册发卷子,叫到绷僧额时,众人又纷纷求情,都老爷才把卷子给他,还说道:“我这是看在大家的面子上。就你这品行,拿了卷子也写不出好文章。”那位少爷这才收敛起来,接过卷子,恭恭敬敬地给都老爷请了个安。公子在一旁看了,不禁叹息,对托诚村说:“诚村,看看这情形,咱们更该体会古人说的‘乐有贤父兄也’这句话的深意了。”

不久,公子他们也领到了卷子,相互一看,发现彼此的考号都不同,便各自把卷子收好放进卷袋,拿起考具,进了二层贡院门,交了入场签。只见两旁公案边坐着许多皇帝钦派的稽查官员,负责监督考生交流、换卷。正巧,公子平日里请教文章的吴侍郎也在当差,他看见公子进来,便问:“进来了?在哪个考号?”

此时,顺天府派来的一群小官员正忙着维持秩序,不停地喊道:“老爷们,东边的往东边走,西边的往西边走!”嘈杂声中,公子一时没听清老师的话。吴侍郎招手把他叫到公案前,又问了一遍,公子才答道:“成字六号。”吴侍郎回头指了指:“这个考号在东边最北边。”他这一回头,正好看见自己的跟班笔政站在身后。原来贡院里面不许带普通跟班,只能由有官职的跟班跟随。这位跟班名叫答哈苏,吴侍郎便说:“答老爷,麻烦你把我的学生送到栅栏那边。”

答哈苏见大人当众交给他这么个美差,心想这可是个表现的好机会,今年的政绩考核说不定能加分。又见安公子是旗人,顿生同乡互助之情,便痛快地答应下来,接过公子的考具,送到东栅栏外,还说:“兄弟,你看,从这儿到北边考号,差不多有一里多地呢。你要觉得累,这儿有水火夫,花点钱雇个人帮忙就行。”说着,他招手叫来一个杂役,同时伸手到衣襟下,摸出腰间的钱褡裢,掏出一把钱准备付给杂役。公子连忙阻拦:“不用破费!考篮里有钱,我自己来。”答哈苏一把按住公子的胳膊:“好兄弟,咱们八旗子弟都是一家人,别客气!”说着,就把钱递给了杂役。公子无奈,只得道谢,答哈苏这才把考具交给杂役,让他带着公子前往考号。

安公子卸下身上沉重的考具行李,顿感浑身轻松,便与雇来帮忙的杂役慢悠悠地朝着北边走去。一路上,他仔细打量着这座贡院:只见大门上方高悬着“龙门”匾额,整个院落深邃幽静。东西两侧的号舍密密麻麻,瓦片相互毗连,到了夜深人静时,仿佛有两道文光直冲北斗;中央矗立着高耸入云的危楼,每当清晨来临,太阳就像从这里升起一般。正前方,便是庄严肃穆、公正无私的至公堂。自科举考试采用八股文制度以来,不知有多少英雄在这里追逐梦想,也不知造就了多少杰出人物。此时秋风初起,只听得明远楼上四角高悬的朱红月蓝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在青天白日之下,整个贡院透着一股被鬼神守护的庄严气息。难怪那些空有文采却品行不端、心中有鬼的人进不来,即便那些一心追求功名、勉强进入的,也往往是白费八斗才学,空受一番辛苦。

闲话不多说。安公子走过一排排号舍,终于看到一所号舍门外的山墙上,用白石灰醒目地写着“成字号”三个大字。本号的号军早已从矮栅栏上方伸出手,接过杂役扛着的考具。杂役离开后,公子还等着号军打开栅栏进去,却发现这栅栏是钉在墙上的,在正式封号之前,进出的人只能抽开中间那根木头,弯腰钻进去。公子无奈,也只能低头弓腰,费力地钻进号筒子。

进了号舍,他四下打量:南边是墙壁,北边勉强可以容身,整个号舍院落南北间距不过三尺,东西两侧密密麻麻排列着上百间号舍,如同蜂房一般。这号舍空间狭窄,人站着直不起腰,躺下伸不开腿,吃喝拉撒、书写答题、睡觉休息,所有的一切都要在这块狭小的地方完成。若不是这里能产出举人、进士这些珍贵的人才,恐怕天下读书人没有谁会不远万里跑来受这份罪!

公子稍作休息,便开始动手布置号舍,把号帷号帘钉好,支起号板,将衣帽铺盖、碗盏家具、吃食柴炭等物品一一归置妥当。这原本就不是一个人能轻松完成的事,更何况他自幼被奶娘丫鬟伺候惯了,做事难免手忙脚乱,最后也只是勉强收拾了一番。幸好负责这几间号舍的老号军经验丰富,见公子出手阔绰,一进来不仅给了赏钱和米面,还额外给了一个五钱重的小银锞儿,乐得他不停地端茶送水,格外殷勤。

这时,号舍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人争抢号板,有人为座位争吵,还有人什么都不做,忙着找人聊天或者等人来找;甚至有人聚在一起大吃大喝,就算是相对安静的人,也改不了旗人的习惯,要么喊上几句高腔,要么在对面墙上贴上几个灯谜,等着别人来猜。公子看着这些人,满心疑惑:“真搞不懂,他们到底是来考功名的,还是来玩的?”他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小角落里,凝神养气。

到了午后,堂上的监临大人见靠近大堂这一带的考生进进出出,又是登明远楼,又是跑小西天,闹得不成样子,便会同查号的御史开始巡查号舍,随后封上了号口的栅栏。这一道栅栏和一张封条看似普通,却是法令所在,一旦封上,就如同画地为牢,再没有人敢随意走动。

公子见周围安静了些,便在心中默默背诵了一遍平日里练习的文章,让号军把饭菜热好,就着熟菜吃了。刚点灯,他便放下号帘,靠着包袱准备睡觉。可墙外梆锣声不断,堂上也人声喧哗,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过了许久才迷迷糊糊睡去。渐渐地,各个号舍的人都进入了梦乡,准备迎接明日的考试,号军们也抽空在粪坑旁边坐着打盹。

半夜三更,那个老号军起来上厕所,完事回头一看,远远瞧见第六号房檐上挂着一盏碗口大的红灯。老号军吓了一跳,心想:“这位老爷怕是没进过考场,守着油纸号帘点灯,万一睡着了,起风失火可不得了!”他连忙跑过去,想要叫醒考生,可走到跟前,那盏灯却不见了踪影。老号军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道:“难道是我睡迷糊了,看花眼了?”

就在这时,公子正好睡醒,一睁眼,屋里漆黑一片,一时间分不清方向,迷迷糊糊地喊道:“花铃儿,你看灯都快灭了,也不起来拨一拨。”老号军以为公子在叫他,赶忙应道:“老爷,您放心睡,没灯,是我眼花看错了。”公子也没留意老号军话里的意思,意识到自己误把老号军当成丫鬟,不禁哑然失笑,也不好再解释,便向老号军要了火种,点上灯。他看了看墙上挂的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便要水擦了把脸,又让老号军熬了碗粥。

刚收拾完,号口的值号委员就开始喊着发放题纸。不一会儿,号军给公子送来了一张。公子连忙在灯下查看,只见皇上出的三个题目富丽堂皇,想来肯定是要选拔文采飞扬的文章,而这些题目恰好合他的文风。再看诗题,竟是之前练习过的,就连第一、第三篇文章的题目也似曾相识。他静下心仔细回想,大致还记得以前写过的内容,心中暗喜:“这下可省事多了。”但转念一想:“不行,古人在学习时,师友之间互相切磋都讲究出新题,如今是皇上钦命的题目,我刚刚踏上求功名之路,怎么能这么糊弄,拿以前的习作来应付呢?父亲看了肯定不高兴,不能这样自欺欺人,还是重新写吧。”

于是,公子把题目折起来,提笔开始重新构思起草。才到上午七点左右,头篇文章和诗作就已经完成。他让号军煮了饭,随便吃了一碗,又吃了些杏仁干、粮油糕等点心充饥。接着,他便开始写第二、第三篇文章,到傍晚时分,也都顺利完成。他又仔细修改润色了一遍,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此时天色还早,他吃过晚饭,便开始誊写试卷。他的小楷字写得又快又好,还没到掌灯时分,添注涂改、标点勾画都已完成,连草稿都补全了。点上灯后,他又小声吟诵了一遍自己的文章,确认无误后,才把试卷仔细收好,将草稿也塞进卷袋里。

闲来无事,公子取出白枣、桂圆、炒糖、果脯等零食,大快朵颐,把剩下的食物都赏给了号军。之后,他便靠着包袱休息,一直到第二天清晨。老号军也过来帮忙,一起把东西收拾整齐。公子交上试卷,领了签,随着第一批考生走出了考场。

刚到贡院大门,就看见岳父张老、先生程师爷,还有华忠等人早已挤到门槛边焦急地等候。众人见公子这么早就出来,都欣喜不已。程师爷连忙问道:“考得怎么样?还顺利吗?”公子赶忙回答:“还算稳妥。”张老立刻接过考篮和包袱,递给家丁们,一行人簇拥着公子走出外砖门。

程师爷和公子同坐一辆车,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他的文稿,说道:“头两三个题目你以前都练习过。”公子答道:“诗题也写过,但我都没照搬以前的稿子。”说着,便从卷袋里取出草稿。程师爷一边看,一边点头称赞:“就这前八行,就能看出一股蓬勃的才气。恭喜!恭喜!”看完后,他又评价道:“诗作紧扣题目又不拘泥,这次大有希望!”

很快,安公子回到了住处。他顾不上其他事,马上让叶通拿来一个小红封套,把考试的文稿仔细折好,又亲手写了一封向父母请安的帖子,封好后,派戴勤骑着快马,火速给父亲送去。巧的是,戴勤刚走,安老爷和安太太就派晋升来接公子,舅太太也让赶露儿送来了吃食,两位少奶奶则包好了替换的衣服一并送来。公子向晋升询问父母的身体和生活情况,晋升一一作答,还说:“老爷以为少爷要到下午才考完出来,吩咐奴才说,如果天晚了,就等明天送少爷进二场考试后,再把文章稿子带回去。没想到少爷这么早就出来了,还先派人回去请安。”公子说:“戴勤今天大概回不来了,你还是按老爷说的,明天再回去吧。”

正说着,几位亲友前来探望,他们都很体谅地说:“不打扰你休息了,好好歇着吧。”随后便告辞离开。公子吃饱喝足,活动了一下,就倒头大睡,养精蓄锐,为接下来的二、三场考试做准备。

另一边,安老爷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儿子头场考试的文章,心里既盼着文章出色,又担心他出来得晚,晋升今天肯定赶不回来,急得在院子里背着手,不停地来回踱步。正走着,戴勤回来了,安老爷连忙问:“你怎么回来了?”戴勤先向老爷请安,又替公子请安,接着把送文稿的缘由详细说明。安老爷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拆开封套,坐下后就专注地看起诗文草稿。安太太则拉着戴勤不停地问:“你看大爷的样子,没受累吧?也没着凉吧?”戴勤回答:“少爷状态很好,出来的时候红光满面的,程师爷说肯定能中。”金、玉姐妹听了,也稍稍放下心来。

这时,安太太见老爷看完文章后一直沉默不语,忍不住问道:“老爷,文章写得怎么样?”其实安老爷看完后,觉得公子的文章写得精彩充实,诗也清新脱俗,心里是欢喜的。但他又担心儿子的文章太过张扬华丽,不符合两位主考方公的喜好和评判标准,所以心中犹豫不决。听到太太询问,他刚想说出担忧,转念一想,太太和儿媳们肯定和自己一样满心期待,现在说出来,只会让她们徒增烦恼,于是说道:“难为他了,中举应该没问题,就看运气吧!”太太和两个媳妇听了,顿时高兴起来。戴勤退出房间后,两个嬷嬷又在廊檐下拦住他,不停地打听各种细节。长姐儿在一旁进进出出,听了个全,忍不住说道:“老爷和程师爷都说大爷肯定能中,还用得着你们俩问个没完!”

闲话不多说。很快就到了八月初十,中秋节临近,家里又开始忙碌着准备过节的事情。到了八月十五晚上,安老爷和安太太虽然高兴家里多了两个儿媳,可以热热闹闹地庆祝团圆,但儿子却不在身边,不过转念一想,世间事哪能事事圆满呢?

等到月亮升起来,安太太兴致勃勃地带着两个儿媳拜月,把西瓜、月饼等节日食品分发给大家,还特意为老爷准备了些果酒。考虑到舅太太和张亲家太太无处过团圆节,安太太又另外准备了一桌酒席,想亲自作陪。舅太太却再三推辞,说:“今天是团圆节,哪有你们老两口不坐在一起的道理?我陪着亲家太太,让两个丫头在两桌招呼,这样不好吗?”安太太觉得有理,便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