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不同寻常的梦
素白衣衫包裹模糊的血团,连带着被血染脏的橘黄皮毛更是痛苦纠结。
照理说他不该恨山行杀掉阿花,妖物有妖物的规则,不论他是云卿还是螣蛇云卿,都不能插手他们。
但他还是忍不住怪他,怪他这样残忍地撕开原本可以粉饰的伪装,把血淋淋的直接丢在自己面前想要吵、要闹。
云卿设想过最好的处理办法,是山行抱着用布裹着的阿花走到自己面前,带着歉意和难过,低声道:阿花虽然不在了,但也算死得其所,卿卿你不要太伤心。
而不是山行现在这样,他虚伪做作地看着自己手足无措哭喊不能自已,带着怜悯和玩味的欣赏,仿佛多么无辜一般,假惺惺环住自己状似安慰,只会让云卿觉得他恶心!
在裴无竹的帮助下,云卿很快回到张家村,大小合适的坑中央,安放着被血浸染的一团衣物,他的泪再次流下,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和衣服上。
裴无竹很想说些什么,忍了忍转身背对云卿专心盯着墙边的梧桐树看,其实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但是他只能这样做,要不然回头山行要是问起来云卿的反应,他总不能如实说:哇!你夫人为了阿花哭得特别难过!
死老鹰肯定会撕吃了他的。
眼下也不好让九尾狐过来献殷勤,依照山行的性子,夫妻俩还有得闹呢,到时候再找九尾狐来必定事半功倍。
土坑被填上,黄土慢慢盖住红与白交织的衣物,云卿低声念起往生咒,只盼阿花能早些脱离苦海。
“咳,云卿,你别哭了,那什么、我让山行过来?”
“不必,多谢你送我过来,裴无竹你先回去吧,我有些累,想歇一歇。”
云卿沉默着站起扶住桃树,秋千的绳索还新着,似乎还很结实,可他却没有心情坐在上面,待裴无竹离开,便推开家门深一脚浅一脚前往五行山。
他真的好累,迫切想要回到故土平复起伏的心绪。
反正左不过五日,白泽就会返回凡间,到时必然会来寻找自己,那就先缓缓吧。
他盘膝坐在结界前,暂时忘却那些不愉快的争吵,躁动难过的种种情绪逐渐变得平静。
夕阳余晖照耀大地,云卿站起拍拍身上衣服,他摸出怀中符纸搓捏,走到山脚远远地便看见空站在一旁树下。
“大人。”空示意云卿上马车,他见他脸色不好,推来茶盏的同时,又从袖中拿出一套干净衣衫,“大人衣角沾血,若云骁看到,必定要担心。”
“不妨。”
今日是五月十七,云卿答应了要去见云骁,不想食言,只是实在无力同空寒暄,微微点头不再说话。
见状,空识相地闭口不言,他默默拿过两个靠枕放在云卿身后,希望他能倚着舒服一些。
云卿在心里记下这份善意,只等来日奉还。
到达鹤鸣山已是深夜,石屋凉爽,周遭幽静,树梢间风声簌簌。
“阿父!”
云骁早已等得心急如焚,他一见到云卿,便立刻跑上前抱住他,虽然第一眼就看出不同寻常,但云骁选择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哭红的眼、衣角的血,哪怕有松针竹叶香味掩盖,但云骁依然闻到妖息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腐败臭味,更有熟悉的某种气息。
“嗯。”
云卿怀抱着云骁,他再次想到葬于桃树下的阿花,湿了眼眶的同时不动声色擦去泪,撑起笑脸随云骁落座,朝空道:“这些日子辛苦你照顾阿骁,多谢。”
“大人不必客气,夜已深,不如在此留宿?”空指着先前云卿睡的卧房,轻声道:“我已经备下一切,大人只需点头即可,再者您与云骁一月未见,不如趁此机会聊一聊?”
“多谢,实在叨扰了。”
云卿一遍又一遍地摩挲云骁的手腕,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些许。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软弱的人,却也会真切感到无措和慌张。
“咳,大人您用晚膳了吗?不如喝碗乳酪再去休息?”
云卿现下没有半点胃口,摆摆手拒绝:“不用,我不饿。”
“那我去休息,大人请自便。”
空朝云骁点点头就转身迈入书房,他十分好奇云卿为何会一个人出现在五行山,更是不解山行怎么放心让云卿自己待着,只是他无权过问,更是不忍心揭人伤疤。
房门轻轻掩上,云卿心知肚明云骁满腹疑问,他慢慢站起推开卧房的门,虽未点蜡烛,但他尚能夜视,沉默着脱下外衣坐在床沿。
云骁秉烛落后几步,他清晰地看到云卿姿态随意地解开衣带,记得往常他穿这件芽绿衣衫外面总要罩件素色白纱开衫,阿父体虚畏寒,这点云骁是知道的。
脱下外衣后,身上便只剩薄薄一件内衣,加上云卿发鬓凌乱眼角泛红,看着总觉得与平时不大相同。
云骁咬咬舌尖定神,他放下烛火,拿铜盆倒了热水,恭恭敬敬端着奉到云卿面前,“阿父,请净手脸。”
“嗯。”
云卿沾湿手帕拧干轻轻擦拭脸颊,他不想在云骁面前落泪,只借着擦脸,不动声色地捂在眼角。
片刻后,他同样慢慢擦手,朝云骁笑了笑,“好阿骁,真懂事。”
云骁垂眸笑而不语,他放下盆就着云卿的水抹了把脸,解开发簪坐在床沿稍微辫了辨头发,便不住地看着云卿的长发。
“阿父。”
云卿没有说话,他自顾解开发簪,拢好散乱的头发后躺下歇息。
“我帮您把头发梳顺吧?”
云骁仍不死心,他有些想念云卿发丝上的香气,看到对方微微抬头后十分欣喜,忙捻起乌黑长发拿在掌心,从发尾开始梳,直到梳到头顶,这才小声问道:“阿父,你身上沾的血,是谁的?”
“你觉得呢?”
云卿苦笑一声,他按按酸疼的眼眶,叹道:“阿花不在了。”
“啊?真的假的?”
云骁已不像一月之前那样仇视狸子,他更多的是难以置信,阿花怎么这么突然就没了?
“是的,他与你爹争吵,不在了。”
云卿忍不住朝云骁伸手,他迫切需要得到安抚,否则他觉得他又会想起那样血淋淋的一幕。
伸出的手很快被温热的手掌握住,云卿侧身看向云骁,他露出一个苦笑,“乖阿骁,歇息吧,明天你还有课业。”
“那、阿父你明天走吗?”云骁放下梳子,他坐到床沿,云卿会意往内侧躺,闭着眼回答:“走,我要进宫找你蓝叔叔。”
云骁侧身躺好,他枕在自己手臂上静静看着云卿的脸颊,还和从前一样美丽妖冶,更因散着头发,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楚楚动人。
“阿父,我很想你。”
云骁凑近贴在云卿颈侧,他顺着手臂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静静嗅闻熟悉香气的同时,心头逐渐被久违的情绪所占据,他已经很久没这样靠近过阿父了。
“乖阿骁,我也很想你,在这世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这样哄劝安慰的话,云骁已经不知道他听云卿说过多少遍了,但他每次听到都很开心,忽然感受到某种气息,伸手摸向云卿放在枕边的香囊。
他掂了掂份量,拿出那团精铁笑道:“阿父,你随身带着这么个铁疙瘩干什么?不如把它留给我吧。”
“好,那你拿着吧。”
云卿并不在意一件武器的归属,也无需向云骁讲明何为以血饲养刀魄。
云骁随手将轩华丢到地上,他继续抱着云卿,困意逐渐袭来,干脆阖上眼闭目休息。
无边无际的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云骁用手挡住光芒,只等能够适应光线后,眼前已经变为极北苦寒之地。
寒风凛冽声声如狼嚎。
只见眼前众人面色严肃,云骁一眼便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身着玄色长袍,手中双头蛇剑柄闪着红光,剑身颤震不已。
如闻钟鼓奏鸣,落在云骁耳中令他神情恍惚,忍不住循声走近,却在看到另一个熟悉身影后定住脚步。
同样是玄色衣袍,只不过身材更为高大,长剑的剑柄之上仅有一条蛇。
身后忽然有脚步声传来,云骁回头看向来人,只见对方有着与螣蛇云卿相同的相貌,“你叫什么?”
轩华刀单膝半跪,他拱手朝云骁道:“请吾主赐名。”
“你的脸……”
云骁不想就这样扶起这个刀魄,但他看着这张脸,实在无法坦然接受他的跪礼,于是侧身躲向一旁,不想这刀魄同样跟着转身,跪得十分端正。
“容貌自旧主而来,无法改变,还望吾主忍耐。”
云骁不自觉皱眉,他走近几步挑起刀魄下巴,俯视他的同时以手指抚弄柔软唇瓣,暗道这脸当真是一模一样。
“既然如此,我不要你。”
白光自云骁指尖汇聚成团,直直飞向刀魄额头,一声闷哼后,刀魄直挺挺倒地,接着便散为满天星光,地上只留下一把裂成两半的匕首。
云骁招招手,断刀凭空飞到他掌心,火焰瞬间将其燃烧殆尽化为灰烬。
云骁缓步走到众人面前,他对各个面孔都十分熟悉。
只是众人皆当他为空物,哪怕是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也定定地望着天空。
唯有白泽面露惊恐之色,他看着云骁张了张嘴。
两人对视,云骁挑眉笑道:“您还记得我吗?”
“螣蛇……”未说出口的名字消隐在白泽唇间。
窗外鸟鸣声渐渐响亮,叽叽喳喳似在吵架。
云卿睁眼看向身旁,他见云骁放轻动静,便跟着他坐起,笑道:“阿骁,你点起蜡烛吧,我已经醒了。”
云骁愣了愣,他转身抱住刚刚坐起的云卿,埋在他的颈间低声道:“阿父,我不想和您分开,要不、我跟您一起离开鹤鸣山吧?”
“可是…你还要好好修习,而且我最近要忙,怕是不能很好的照顾你,还是等到九月后吧。”
云卿拍拍云骁的后背,他越是柔声安抚,云骁越难以割舍这份孺慕亲情。
“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何况…阿父。”云骁小心翼翼松开云卿,他看着他还有些泛红的眼角,低声道:“你昨夜在梦里哭,所以,我其实更担心你的状况。”
云卿一怔,昨夜他确实梦见阿花,那时还是百年前,夏日傍晚,不知阿花从哪里抓到一只漂亮的花蝴蝶,用牙齿咬着送到他手中。
往事随风飘散,唯有昨日血液粘稠触感留存掌心,让云卿嗓间发干,作呕感再次涌到嘴边。
“唔。”
云卿捂住嘴俯到床边,干呕几声什么也吐不出来。
只是这动静把云骁吓一大跳,急忙凑近为云卿拍背,“阿父!你怎么了!”
“没、没事。”
云卿摆摆手,他接过云骁递来茶水喝两口顺气,听见门被推开抬头看向一脸担忧的空,微微笑道:“怎么了?”
“大人,您还好吧?我、空听到一些……声响。”
“我没事,大约…这两天胃口不好,小事、小事。”
云卿朝云骁使眼色示意拿自己的外衣,他接过后对空笑了笑,“还要辛苦你送我回长安,多谢了。”
“大人用过早膳再走吧,空已经准备好了。”
云卿想了想点头,他确实有些饿了,刚要弯腰穿鞋,便听见云骁道:“阿父!我来帮您穿鞋。”
说着云骁已经抢先蹲下,动作颇为娴熟,仿佛是做惯这种事的。
看得云卿暗暗心惊:难不成阿骁在这道山上,要学这些伺候人的事?
“阿骁,我自己来就好,这种事不用麻烦旁人的,再有。”
云卿看看空,后者会意带上门离开,他这才道:“在这儿有没有受欺负?”
“没有,但我一定要跟你走!”
云骁语气坚定:“阿父!你现在这副情况,实在让我担忧,我一定要守在你身边。”
良久,云卿点了点头,“好吧。”
“还有一件事。”云骁拿出满是锈迹的轩华刀,“阿父、轩华不愿认我为主呢。”
“这……罢了,往后我寻了好的再给你。”
云卿想拿起轩华,只是刀身早已锈腐,瞬间化为灰尘。
“可惜了。”
这刀的名字,还是山行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