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邓芝
建安十三年的秋雨裹挟着战火的余烬,淅淅沥沥地洒在新野城头。
邓芝倚在斑驳的城墙垛口,望着城外仓皇奔逃的流民,青衫已被雨水浸透。
作为东汉开国功臣邓禹的后裔,他自小在祖宅的竹简堆里研读《春秋》,听着老仆讲述先祖云台二十八将的传奇,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目睹汉室江山如此支离破碎。
彼时的邓芝不过弱冠之年,带着满腔抱负辗转来到益州。
他原以为凭借家学渊源与胸中韬略,能在刘璋治下谋得一官半职,却不想这方看似安宁的土地早已被错综复杂的利益网络所笼罩。
在成都的街巷里,他见过世家子弟纵马扬鞭,见过寒门学子在酒肆中借酒消愁。
整整三年,他在主簿、书佐等微末职位间辗转,每日处理着琐碎的文书,看着岁月在案牍间悄然流逝。
每当夜深人静,他总会对着铜镜中的自己发问:难道邓氏后人,真要困在这方寸之地?
转机出现在建安十九年。
刘备大军入蜀时,邓芝正在郫县担任小吏。
那是个春寒料峭的清晨,他捧着整理好的户籍卷宗,穿过县衙门前的青石阶,忽见一队甲胄鲜明的士兵簇拥着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上端坐的中年男子,目光如炬,鬓角微白却难掩英气——正是素有仁德之名的左将军刘备。
邓芝鬼使神差般上前禀报国计民生,本以为会被侍卫拦下,却不想刘备竟命人停车,与他畅谈整整两个时辰。
从都江堰的水利修缮,到蜀地的盐铁贸易,邓芝将多年积累的见解和盘托出,刘备抚掌大笑:“伯苗真乃藏器于身之人!”
此后数年,邓芝的仕途如拨云见日。在郫县任上,他推行均田令,整治豪强隐匿田产的乱象;调任广汉太守时,他亲自深入深山,劝诫山民开垦荒地,教他们种植桑麻。
当他带着治下百姓缴纳的新米和织锦进京述职时,成都的百姓夹道相送,孩童们将野花抛洒在他的马车前。
尚书台的案几上,他执笔书写的奏章条理清晰,既谈民生疾苦,又论天下大势,连素来严苛的诸葛亮都忍不住在奏章上批注:“此子有匡扶社稷之才。”
章武三年的白帝城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氛围中。
刘备躺在病榻上,呼吸微弱却仍紧握着诸葛亮的手。
此时的蜀汉,夷陵之战的惨败让精锐尽失,南中四郡相继叛乱,而孙权陈兵边境,曹丕虎视眈眈。
邓芝在尚书台彻夜不眠,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宛如困兽。
他铺开竹简,蘸墨疾书:“吴蜀唇齿,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字迹力透竹简,这不仅是他的判断,更是蜀汉生死存亡的关键。
诸葛亮收到奏章的那个深夜,星斗满天。他召来邓芝,两人在丞相府的回廊下长谈。
秋风吹过檐角的铜铃,叮咚作响。
“伯苗可知此行如入虎穴?”诸葛亮凝视着远方,“孙权生性多疑,且与我军有夷陵之仇。”
邓芝挺直脊梁:“若能以三寸不烂之舌,解两国兵戎之患,虽万死不辞!”
建兴元年的建业皇宫,气氛剑拔弩张。
邓芝踏入宫门时,两侧武士的长矛几乎要擦过他的衣襟。
孙权高坐龙椅,目光如鹰隼般打量着这个来自敌国的使者。
“听说蜀汉新丧,幼主孱弱,丞相不专心治国,却派你来求和?”孙权的声音带着嘲讽。
邓芝缓步上前,袍角扫过冰凉的地砖:“大王可知,如今天下之势,非吴蜀相争之时。曹魏拥九州之地,若吴蜀继续内耗,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昔日赤壁之战,孙刘联军以弱胜强,今日为何不能再度携手?”
孙权神色微动,却仍冷笑道:“即便结盟,日后天下太平,吴蜀当如何相处?”
邓芝忽然向前半步,直视孙权:“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若灭魏之后,大王不肯顺应天命,那时蜀吴之战,才是真正的生死之战。但在此之前,我们应当共饮一江水,同仇敌忾!”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孙权却突然放声大笑,走下台阶扶起邓芝:“久闻邓使之言,今日果然名不虚传!”
这次出使的成功,让邓芝在吴蜀两国声名鹊起。
返程时,他站在长江的船头,望着滔滔江水,心中感慨万千。
这不仅是他个人的胜利,更是为蜀汉赢得了喘息之机。
此后,他又多次往返吴蜀之间,与孙权书信往来百余封。
有一次,孙权特意派人送来一坛建业美酒,附信调侃:“此酒若能解忧,愿与邓使共饮。”邓芝回信道:“酒可解忧,然唯有吴蜀同心,方能解天下之忧。”
建兴六年的北伐,是邓芝军事生涯的重要转折点。
在箕谷的营寨里,他与赵云相对而坐,沙盘上插满代表兵力的小旗。
“子龙将军,此次佯攻任务艰巨,我们需以少胜多,吸引曹真主力。”邓芝手指郿县方向,目光坚定。
赵云轻抚长须:“伯苗放心,某虽年迈,尚能披甲执锐!”
然而街亭的噩耗传来时,整个蜀军大营陷入死寂。
邓芝站在山岗上,看着魏军如潮水般涌来。
他迅速调整阵型,命士兵点燃烽火,制造主力部队增援的假象。
撤退途中,赵云亲自断后,白发在风中飞扬。
邓芝则率领精锐部队,与魏军展开殊死搏斗。
箭矢如雨,他的战袍被鲜血染红,却始终屹立不倒。
当残部退入斜谷时,他清点人数,发现竟保住了大部分军需物资。
诸葛亮听闻后感慨:“街亭之败,兵将星散;箕谷之退,编制不乱,此乃邓芝、子龙之功!”
延熙六年,邓芝升任车骑将军那日,成都百姓倾城而出。
七十岁的老将军身披金甲,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走过朱雀大街。
孩童们欢呼着追随,老人们则含泪感叹:“蜀汉有此良将,可保太平!”
但邓芝深知,荣耀背后是沉甸甸的责任。
在江州都督任上,他每日清晨寅时便起身,巡视军营,检查城防。
他推行“屯田制”,让士兵在闲暇时开垦荒地,自给自足;又组建水军,训练士兵在长江上作战。
有一次,他亲自登上战船,与士兵们一同操练,任凭江水打湿衣衫,只为掌握第一手军情。
延熙十一年的涪陵叛乱,是邓芝人生的最后一战。
当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到江州时,他正在病榻上咳嗽。
侍从劝他请病假,他却猛地坐起:“国家有难,吾岂敢托病不前!”
年迈的将军跨上战马,率领三千精兵日夜兼程。
叛军占据天险,据守山寨,自以为万无一失。邓芝却采用“声东击西”之计,佯装从正面强攻,暗中派精锐部队从后山小路偷袭。
战斗最激烈时,他手持长枪,身先士卒,高呼:“蜀汉将士,随我破敌!”
白发在硝烟中翻飞,宛如一面战旗。叛乱平定后,他没有大肆杀戮,而是安抚百姓,重建家园,涪陵的老人们至今还流传着“邓将军仁义”的故事。
邓芝的府邸简朴得令人惊讶。书房里,除了满架的兵书战策,只有一张破旧的书桌。
他的衣食住行,皆按朝廷规制,从不逾矩。
临终前,他将儿子邓良叫到床前,气息微弱却字字清晰:“吾一生受先帝、丞相之恩,未能北伐成功,恢复中原,死不瞑目……你要谨记,忠君报国,不可有丝毫懈怠。”
窗外,秋雨又至,淅淅沥沥,仿佛在为这位传奇的老将军送行。
邓芝去世后,蜀汉朝廷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成都的百姓自发佩戴孝布,为他送葬。
在吴地,孙权听闻噩耗,也为之叹息:“邓使去矣,吴蜀之交,再无如此坦诚之人!”
他的故事,被写入《三国志》,与诸葛亮、赵云等名将并列,成为了蜀汉历史上一座不朽的丰碑。
每当后人翻开泛黄的史书,看到“邓芝”二字,总会想起那个在乱世中坚守信念,为蜀汉鞠躬尽瘁的身影,他的精神,如同长江之水,浩浩荡荡,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