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辕风雪 作品

第163章 庞统

东汉熹平五年仲秋,襄阳城笼罩在薄雾之中。

庞府后院的梧桐树下,五岁的庞统正蹲在青石板上,专注地用陶土捏塑小人。

稚嫩的手指沾满泥土,却灵巧地为每个陶俑刻出不同的衣饰纹路,身旁散落着用竹篾削成的战车、盾牌。

父亲庞山民握着一卷《春秋》从回廊转来,见儿子将二十余个陶俑分成五组,彼此呈犄角之势排列,不禁驻足:"统儿又在摆弄什么?"

幼童抬起头,漆黑的眸子映着天光:"昨日读祖父留下的残卷,这是'鸳鸯阵'。"

他捡起一根细枝,在地上画出阵型走向,"敌军若攻此处,两边的人就像鸳鸯翅膀般合拢,谁也攻不破!"

父亲的手指骤然收紧——那本珍藏的《孙子兵法》残卷,分明锁在书房最顶层的檀木匣中。

暮色渐浓时,庞统总爱爬上岘山之巅。他望着汉江如银带蜿蜒,商船往来如蚁,听渔夫唱着苍凉的歌谣。

十二岁那年深秋,他指着江面密密麻麻的船队对同伴说:"若在此设伏,只需三百死士,截断上游商船,下游船队进退不得,粮草军械皆为我所用。"

同伴们嘲笑他痴人说梦,他却当真在沙地上画出攻防图,连风向水流、两岸地形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襄阳名士司马徽的草庐在城南十里,白墙青瓦隐于竹林深处。

十六岁的庞统背着装满竹简的藤箱登门那日,正是蝉鸣最盛的午后。

水镜先生半躺在竹榻上,看着少年从管仲变法谈到白起破赵,从《六韬》的虚实之道论及《淮南子》的治国方略。

日影西斜时,老人抚着山羊胡的手突然顿住,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光芒。

当庞统起身告辞,他亲自送至路口,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长叹:"南州士子,无人可及凤雏也!"

自此,这个带着戏谑意味的雅号,渐渐在荆襄士林间流传开来。

有人说庞士元目空一切,也有人赞他胸藏丘壑。

某日,襄阳太守宴请名流,席间谈及治国之道,庞统斜倚在雕花椅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当今吏治之弊,非严刑峻法可解。昔商鞅变法,虽强秦一时,然刻薄寡恩,终致二世而亡。"

满座哗然,太守面色铁青,他却悠然晃着空酒杯:"诸位若觉得在下所言虚妄,大可当酒后胡言。"

建安三年春,十八岁的庞统被征辟为南郡功曹。

他的案头永远堆满举荐文书,却常揣着酒葫芦微服私访。

某个暴雨倾盆的傍晚,他在市集偶遇一位老妇哭诉儿子蒙冤入狱。

当夜,他乔装成狱卒潜入大牢,借着摇曳的火把翻阅卷宗,发现所谓"盗窃"案漏洞百出。

三日后,他竟当堂释放囚徒,气得郡守拍案而起。

面对雷霆之怒,他从容陈词:"法者,治之端也,若黑白不分,要这律法何用?"

庞统选拔人才更有奇法。

他在城门口设下"贤才榜",不论出身贵贱,只需当众辩论时政。

某日,一个赤脚少年在榜下痛斥豪强兼并土地,言辞犀利如刀。

庞统拨开人群,解下腰间家传的玉佩:"明日随我入府,莫负才华。"这个叫杨仪的少年,后来成为蜀汉尚书令,每每提及此事,都要感慨:"若无庞公,杨某不过是襄阳街头一乞儿。"

然而,锋芒毕露的代价来得很快。当他直言某位士族子弟"腹中草莽,却偏要附庸风雅",

整个襄阳的名门望族都对他侧目而视。

深夜,同窗好友带着酒菜相劝:"处世当如美玉藏拙,何苦与人结怨?"

庞统举着酒盏大笑,月光洒在他不甚俊朗的面容上:"若为求安稳而藏锋,与朽木何异?昔者卞和献玉,虽遭刖足之刑,终得和氏璧现世。吾宁为有瑕之玉,不为无骨之瓦!"

建安十三年深秋,曹操的战旗如黑云压境。

庞统站在南郡城头,望着江面上绵延十里的战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当刘琮举州投降的消息传来,他当着新任太守的面,将官印掷入火盆,看那枚青铜印玺在烈焰中扭曲变形:"吾宁为鸡口,不为牛后!"

星夜渡江时,他回头望着襄阳城的灯火,在心中默默发誓:总有一日,要让这片土地重见天光。

江东的大殿里,孙权盯着阶下这个相貌奇丑却目光如炬的来客。

庞统长揖不拜:"今曹操挟百万之众,孙将军若能与刘备结盟,共抗曹贼,大业可成。"

张昭拍案而起:"竖子妄言!我江东带甲百万,何惧曹贼?"

周瑜却抚须微笑:"先生可知,这正是我与孔明定下的火攻之计?"

庞统闻言,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竟是曹军水寨的详细布防图,连每个营垒的间距、粮草囤积处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赤壁战前的那些日子,庞统化身商船伙计潜入曹营。

他混在运粮队伍里,亲眼看见北方士卒在颠簸的战船上呕吐不止,听见军医为瘟疫蔓延而唉声叹气。

归营后,他在周瑜帐中铺开竹简:"可教曹军以铁链锁船,看似平稳,实则一火可焚千舟。"

说罢,他取来陶土捏成战船模型,用麻绳将其相连,又点燃一支蜡烛置于下方,看着"战船"在火苗中噼啪作响。

当东南风骤起的夜晚,庞统站在周瑜身侧,望着漫天火海,忽然低声道:"此计虽妙,却折损生灵无数。昔管仲云'兵者,诡道也',然杀戮过重,恐遭天谴。"

周瑜默然,将酒壶递给他:"先生既有悲悯之心,何不为苍生谋一长久太平?"

战后,孙权因庞统的傲慢态度并未重用。鲁肃惋惜不已,连夜修书推荐:"此人有王佐之才,非百里之才也。"

当庞统怀揣书信来到荆州,却只得到一个耒阳县令的职位。

他每日醉卧县衙,任公文堆积如山。

张飞奉命巡查时,见大堂酒坛狼藉,勃然大怒:"竖子竟敢如此!"

庞统却慢条斯理地卷起衣袖,取来案卷,不到半日便将百日积压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判词精准如刀,连最刁钻的讼棍都心服口服。

刘备登门请罪那日,庞统正在后院煮茶。

看着主公诚恳的眼神,他将茶盏推向案头:"方今天下,三分已成定势。然益州刘璋暗弱,北有张鲁觊觎,东有孙权虎视,若不取之,他日必为曹操所得。"

他缓缓展开一卷泛黄的西川舆图,山川脉络间密密麻麻标注着关隘、粮道,甚至连少数民族部落分布都详尽记录——原来这些年,他早已派人深入蜀地探查。

建安十六年隆冬,入川大军在葭萌关安营扎寨。

庞统裹着狐裘站在城楼上,望着漫天飞雪喃喃自语:"此去步步皆险,唯快不破。"

他连夜拟定三条计策:上计奇袭成都,出其不意;中计诱杀杨怀高沛,收降其众;下计退回荆州,徐图后举。

刘备沉吟良久,选择了中计。

当杨怀高沛的首级落地时,庞统望着他们不敢置信的眼神,轻声道:"非吾不义,实乃大势所趋。今曹操、孙权皆在觊觎西川,若不早图,百姓又将陷入战火。"

涪城庆功宴上,酒过三巡的刘备醉意朦胧:"今日之会,可谓乐矣!"

庞统却突然起身:"伐人之国而以为乐,非仁者之兵。"

满座皆惊,刘备怒而将其逐出。次日酒醒,主公亲自致歉,庞统却只是笑着倒酒:"昨日之言,君臣俱失,不提也罢。"

烛光摇曳中,他的目光越过众人,望向西南方向——那里,雒城的战鼓已经隐约可闻。

建安十九年夏,雒城攻坚战陷入僵局。庞统望着城头高悬的流马木鸢,忽然想起幼年在岘山画的攻防图。

他披上玄铁铠甲,手持枣木画戟,亲自指挥攻城。

当箭矢如雨落下时,他指着城楼上的敌军主帅大喊:"看我取他项上首级!"话音未落,一支流矢突然穿透他的护心镜。

剧痛袭来的瞬间,庞统仿佛又回到襄阳的私塾,先生正在讲解《左传》。

他倒在血泊中,颤抖着从怀中掏出被血浸透的西川地图,对赶来的刘备断断续续道:"落凤坡...必有埋伏...快..."最后的意识消散前,他看见漫天晚霞中,一只火凤展翅翱翔,身后拖着长长的光焰,照亮了整个西川大地。

成都建祠那日,百姓自发献上菊花。

有人说,每逢雨夜,落凤坡便会传来隐约的谈笑声;也有人说,曾在星夜看见一位谋士模样的人,站在山头对着地图指指点点。

而那本沾满血迹的西川舆图,永远陈列在丞相府最显眼的位置,诉说着一个关于才华、理想与命运的故事。

凤雏虽逝,但其智计谋略,如璀璨星辰,永远闪耀在三国的历史长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