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mr 作品

关中昔丧乱 兄弟遭杀戮

十月初的长安,秋意已深。晨露凝霜,庭院里的青石板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踩上去微微发凉。陆昭阳提着药囊踏入安仁坊小院时,杜安正在廊下煮茶,铜壶里的水咕嘟冒泡,白雾袅袅升起,混着茶香散在清冷的空气里。

"少夫人来了。"杜安起身行礼,袖口沾了些炭灰,"吴小姐今早精神好了些,还问起您呢。"

陆昭阳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东厢房半开的窗扉。这几日她日日来为吴秋月换药,眼见着那些狰狞的鞭伤渐渐结痂,肋下的淤青也由紫转黄。只是吴秋月眉间的郁色始终未散,每每换药时,那双杏眸里总藏着欲言又止的哀戚。

推开东厢房的雕花木门,秋菊正坐在矮凳上绣帕子,见陆昭阳进来,忙放下针线起身行礼:"少夫人。"她声音轻快了些,"小姐今早多用了半碗粥呢。"

床榻上的吴秋月闻声抬头,比起初见时的奄奄一息,如今她已能自己坐起身,只是身形仍单薄得厉害,藕荷色的中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显得空荡荡的。

"少夫人。"吴秋月想要起身,被陆昭阳按住肩头。

"别动。"陆昭阳从药囊取出脉枕,指尖轻轻搭在她腕间。脉象比前几日平稳了些,只是肝气仍郁结不畅,"今日换药后,我再给你扎几针。"

吴秋月乖顺地点头,长睫垂下,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秋菊熟练地端来铜盆,水里漂着几片杜安新摘的菊花瓣,清香扑鼻。

陆昭阳解开吴秋月腕上的棉布,那道菱形疤痕已开始愈合,边缘泛着淡淡的粉色。她取出一盒淡青色的药膏,指尖蘸了些许,轻轻涂在伤处:"还疼吗?"

吴秋月摇头,目光落在自己腕上:"不疼了。"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比起心里的疼,这算什么..."

屋内一时静默,只有铜壶里的水沸声隐约传来。陆昭阳手上动作未停,将吴秋月肋下的药布也一一揭开。那些鞭痕纵横交错,有些已经结痂脱落,露出新生的嫩肉。

"少夫人..."吴秋月忽然开口,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您和许大人...为何待我这般好?"

陆昭阳抬眼看她,手上银针在烛火上轻轻一燎:"医者仁心,理所应当。"

"可长安城里,多少大夫见了我这样的案子,都避之不及。"吴秋月苦笑,一滴泪砸在手背上,"就连我亲生父亲都..."

她忽然哽住,肩膀微微发抖。秋菊连忙递上帕子,却被陆昭阳抬手制止。医者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今日吴秋月终于要打开心扉了。

"吴小姐若有心事,不妨一说。"陆昭阳声音依旧平静,却比往日柔和了几分,"郁结于心,不利伤势痊愈。"

吴秋月抬头望向窗外。院中那株梧桐已经落了大半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

"少夫人可知道,我吴家曾是江南有名的绸缎商?"

陆昭阳摇头,手上银针稳稳刺入吴秋月腕间穴位。秋菊识趣地退到外间,轻轻带上了门。

"我外祖父木清远,是杭州最大的绸缎商。"吴秋月目光悠远,仿佛透过窗子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我母亲木婉瑜是独女,自幼饱读诗书,精通商道。三十年前,我父亲吴巨山还是个落魄书生,在西湖边卖字画为生。"

她声音轻柔,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与长安官话略有不同。陆昭阳静静听着,手上银针依次刺入太冲、期门等疏肝理气的穴位。

"那年春日,母亲去灵隐寺上香,回程时遇雨,在父亲的字画摊前避雨。"吴秋月唇角微微扬起,露出这几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父亲将唯一一把油纸伞给了母亲,自己淋得浑身湿透。母亲感其诚,次日派人送了银两和干衣去还他。"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窗棂轻轻摇晃。吴秋月拢了拢衣襟,继续道:"后来父亲日日来木府送字画,说是谢礼。他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兰,更难得的是谈吐不凡,对商道也有独到见解。外祖父欣赏他,常邀他入府论事。"

陆昭阳换了一根细些的银针,刺入吴秋月虎口的合谷穴:"所以你母亲嫁了他?"

"是。"吴秋月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父亲当年在母亲面前发誓,此生绝不负她,绝不纳妾。外祖父本不同意,奈何母亲铁了心要嫁,最终陪嫁了杭州三家绸缎庄和十万两白银。"

针尖微微颤动,陆昭阳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力度:"后来呢?"

"起初几年,父亲待母亲极好。"吴秋月的声音渐渐低沉,"大哥鸿沅出生时,父亲高兴得在西湖边摆了三天流水席。二哥鸿淏出生后,父亲更是将两家绸缎庄改名为'沅淏记',说是将来留给两个儿子。"

她忽然咳嗽起来,陆昭阳连忙取针,倒了杯温水递给她。吴秋月道谢接过,水温透过瓷壁传到掌心,暖得让人眼眶发酸。

"我五岁那年,外祖父病逝。"吴秋月捧着茶杯,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父亲接手了木家全部产业,开始频繁往来长安。起初每月必归,后来半年一回,最后...干脆在长安另置了宅院。"

陆昭阳将用过的银针收入药囊,取出一包安神的药材放入香炉。淡淡的药香在室内弥漫开来,带着宁心静气的功效。

"母亲去长安寻他,却见宅中已有两房妾室。"吴秋月的手指紧紧攥住茶杯,指节已经发白,"父亲说商人应酬,纳妾是常事,让母亲莫要小题大做。母亲气得当场呕血,回来后一病不起。"

香炉中的药材发出轻微的爆裂声,如同压抑的呜咽。陆昭阳添了块沉香,让香气更浓郁些。

"大哥十五岁就跟着父亲经商,将沅淏记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吴秋月眼中浮现怀念之色,"他生得俊朗,为人豪爽,长安城的绸缎商没有不夸的。二十岁那年娶了苏州丝绸大亨的独女苏氏,夫妻恩爱,第二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她忽然哽咽,眼泪夺眶而出:"两年前...大哥和大嫂去洛阳进货,连人带车坠入悬崖...尸骨无存..."

陆昭阳递上帕子,吴秋月接过,却只是攥在手里,任泪水肆意流淌。

"母亲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二哥当时正在备考进士,闻讯弃笔从商,接手了大哥的生意。"吴秋月深吸一口气,"谁知不到半年,二哥携妻儿去终南山赏红叶,马车失控坠入湖中...一家三口,无一生还..."

说到此处,吴秋月再也忍不住,伏在案上痛哭失声。陆昭阳轻轻拍着她的背,感受到掌下单薄的身躯剧烈颤抖。

良久,吴秋月才止住哭泣,抬起红肿的双眼:"母亲连失两子,病情加重,不出三月就...就去了..."她声音嘶哑,"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要我小心父亲,小心那些姨娘..."

陆昭阳眸光微动:"你母亲怀疑..."

"不是怀疑,是确定!"吴秋月突然激动起来,"大哥出事前一个月,曾与父亲大吵一架。我偷听到他说要查账,说沅淏记的银子对不上数!"她紧紧抓住陆昭阳的手,"二哥出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要重查大哥的死因!"

窗外的风猛烈起来,吹得窗纸哗啦作响。陆昭阳反握住吴秋月冰凉的手指:"可有证据?"

吴秋月颓然摇头:"母亲派人去查过,可那两个车夫都失踪了。父亲很快将我许给刘家,我...我本想着嫁出去也好,至少能保住性命..."她苦笑,"谁知刘家与父亲早有勾结,我嫁过去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

陆昭阳沉默片刻,取出一丸安神的药递给吴秋月:"此事你可与其他人说过?"

吴秋月摇头,将药丸含在舌下:"我不敢...父亲如今在长安势力庞大,与不少官员交好。我怕连累旁人..."

"许延年不是怕事之人。"陆昭阳字字坚定,"你若信得过我们,此事我们必会查个水落石出。"

吴秋月怔怔望着陆昭阳,忽然跪倒在榻上:"少夫人大恩,秋月没齿难忘!"

陆昭阳连忙扶她起来:"你伤势未愈,不可如此。"她帮吴秋月盖好被子,"今日之言,我回去会转告许大人。你且安心养伤,不必忧心。"

离开东厢房时,已是晌午。杜安在廊下摆好了午膳,见陆昭阳出来,连忙迎上来:"少夫人可要用些?老奴炖了山药鸡汤,最是滋补。"

陆昭阳摇头:"我还有事,先回府了。"她看了眼东厢房紧闭的窗扉,"好生照顾吴小姐,若有人来寻,立刻报与许大人知道。"

杜安连连称是。陆昭阳走出院门,秋风卷着落叶在她脚边打转。她抬头望天,方才还晴空万里,此刻却已阴云密布,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雨。

回到太傅府,许延年尚未下衙。陆昭阳径直去了药房,将今日所闻细细记在医案上。墨迹未干,就听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昭阳。"许延年推门而入,官服未换,身上还带着大理寺特有的墨香与寒意。见陆昭阳案前笔墨未收,他眉头微蹙,"出什么事了?"

陆昭阳将医案递给他:"吴秋月今日说了些事,你且看看。"

许延年接过,目光快速扫过纸面,越看神色越凝重。看完后,他将医案合上,指尖在案几上轻叩两下:"此事不小。"

"你信她所言?"陆昭阳问。

"信。"许延年毫不犹豫,他起身在药房中踱了两步,"吴巨山此人我略有耳闻,确是近几年突然发迹的绸缎商,与户部几位大人走得颇近。"

陆昭阳将医案收入柜中:"要查吗?"

"自然要查。"许延年眼中闪过一丝锐利,"若真如吴秋月所言,这是几条人命的大案。"他忽然握住陆昭阳的手,"不过此事凶险,你近日去安仁坊,多带些人手。"

陆昭阳点头,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划:"我省得。"

窗外,第一滴秋雨终于落下,打在窗棂上,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很快连成一片,将太傅府的青瓦洗得发亮。

雨幕中,隐约可见一个身影撑着油纸伞匆匆穿过庭院,是许义回来了。他浑身湿透,却掩不住脸上的兴奋:"大人!属下查到刘家那个投井丫鬟的家人了!"

许延年与陆昭阳对视一眼,雨声忽然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