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mr 作品

自云良家女 零落依草木

许延年与陆昭阳并肩走在通往安仁坊的街道上,两人的衣袂在晨风中轻轻相触。

"昨夜睡得可好?"许延年低声问道,声音里带着晨起时特有的沙哑。他刻意放慢脚步,好让陆昭阳不必疾走。

陆昭阳微微颔首,:"比前夜安稳些。"她抬眼望向远处逐渐清晰的坊墙,"吴小姐的伤势,今日该换药了。"

坊门刚开,守门的武侯见是许少卿,连忙行礼让道。青石板路还带着夜露的湿气,两人的靴底踏过时留下水痕。

转过两道巷口,安仁坊小院的朱漆木门已映入眼帘,门环上系着的红布条在风中轻轻飘动,这是杜安按长安习俗为新婚夫妇系的吉祥结,自两人成亲到现在一直未取下。

杜安早已候在门前,见两人到来,忙不迭地行礼:"许大人,少夫人,东厢的娘子今早用了半碗粥,气色比昨日好些。"

许延年点头,目光扫过院中那株开始落叶的梧桐:"有人来过吗?"

"回大人,没有。"杜安压低声音,"就是昨夜..."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眼东厢房。

陆昭阳解药囊的手微微一顿:"可是伤势有反复?"

杜安摇头:"那倒不是。老奴半夜起来添灯油,听见东厢传来哭声,细细碎碎的,像是捂着被子在哭。"

许延年与陆昭阳对视一眼,默契地朝东厢房走去。廊下的青砖被晨露润湿,陆昭阳的裙裾扫过时沾了些许水痕。许延年伸手虚扶在她腰后,指尖距离衣料仅寸许,是个随时能护住她的姿势。

东厢房的门虚掩着,隐约传来秋菊低声劝说的声音。许延年在门外三步处站定,这是他为避嫌惯常保持的距离。陆昭阳轻轻叩门。

"许少夫人!"秋菊拉开门,眼睛还红着,显然也哭过。她慌忙用袖子擦了擦脸,退到一旁让陆昭阳进门。

吴秋月半倚在床头,见陆昭阳进来,她挣扎着要起身,被陆昭阳按住肩头:"别动。"指尖下的肩膀瘦得硌手,单薄的中衣下能摸到凸起的锁骨。

"今日感觉如何?"陆昭阳从药囊取出脉枕,青瓷般的腕子搭在上面,指尖轻轻按在吴秋月腕间。

吴秋月垂下眼帘,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影:"多谢许少夫人挂念,已经...好多了。"她声音轻缓,尾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陆昭阳凝神诊脉,片刻后她收回手,从药囊取出一个青瓷小盒,揭开时飘出淡淡的药香:"伤口该换药了。"

秋菊连忙上前帮忙,当褪下吴秋月的中衣时,陆昭阳瞳孔微缩——那些鞭伤结的痂开始脱落,露出粉红的新肉,但肋下的淤青转为深紫,显然内伤未愈。最触目惊心的是左腕上一道菱形的疤痕,边缘整齐得不似寻常伤口。

"这伤..."陆昭阳指尖悬在疤痕上方,没有触碰。

吴秋月猛地抽回手,衣袖滑落盖住伤痕:"是...是不小心被簪子划的。"她眼神飘忽,不自觉地咬住下唇。

陆昭阳不再追问,转而专心处理其他伤口,指尖蘸取药膏时力度恰到好处,既能让药效渗透,又不至弄疼伤处。秋菊在一旁递着干净布巾,眼中满是钦佩与感激。

"少夫人医术真好。"秋菊忍不住小声道,"昨日小姐还疼得睡不着,今早却说伤口发痒,是快好了吧?"

陆昭阳轻轻"嗯"了一声,将用过的布巾投入铜盆,清水顿时晕开淡红色。她正要说话,门外传来许延年的声音:"昭阳,可方便进来?"

吴秋月慌忙拢好衣襟,秋菊快步去开了门。许延年站在门外,目光礼节性地避开床榻方向:"吴娘子,有个消息要告知你。"

晨风穿过半开的门扉,带着庭院里残桂的香气。吴秋月不自觉地攥紧被角,:"大人请说。"

"令尊昨日到大理寺,说要接你回吴府将养。"许延年声音平稳,不带任何倾向,"你意下如何?"

"我不回去!"吴秋月突然提高声调,又立刻意识到失态,声音低了下去,"民女...民女不想回去。"她手指绞着被褥,布料在掌心皱成一团。

陆昭阳注意到她脖颈处暴起的青筋,那是极度紧张的表现。她不动声色地站到吴秋月身侧,是个保护的姿态:"吴小姐伤势未愈,不宜挪动。"

许延年目光在吴秋月惨白的脸上停留片刻:"若你不想回吴府,可暂居此处。案子未结前,无人能强迫你。"

吴秋月眼眶突然红了,泪水在眼中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多谢许大人...多谢许少夫人。"她声音哽咽,"当初我托秋菊回娘家求救,父亲说...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滴泪终于落下,在锦被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许延年与陆昭阳交换了一个眼神。他向前半步,声音放柔了些:"吴娘子,可是另有隐情?若有难处,但说无妨。"

吴秋月浑身一颤,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院中梧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在风中摇摇欲坠。她张了张嘴,却又闭上,最终只是摇头:"没...没什么。民女只是...只是不想再给娘家添麻烦。"

陆昭阳取出帕子递给她,素白的绢帕上绣着几朵淡雅的兰花。吴秋月接过时,指尖冰凉得不像活人。

"药。"陆昭阳从药囊取出一个瓷瓶放在床头小几上,"同之前一样,早晚各一丸,温水送服。"

吴秋月低声道谢,眼泪砸在手背上。陆昭阳犹豫片刻,终是轻轻拍了拍她颤抖的肩膀,指尖感受到的颤抖更剧烈了,像是秋风中最后一片不肯坠落的叶子。

离开东厢房时,晨雾已散尽。院中那株梧桐树下落了几片黄叶,杜安正拿着扫帚清扫。见两人出来,他停下动作行礼:"许大人这就要走?"

许延年点头:"你好生照看,有事速来报我。"他从袖中取出一吊钱递给杜安,"去买些滋补的食材。"

杜安连连推辞:"老奴哪能要大人的钱..."

"收着吧。"陆昭阳轻声道,"再扯几尺细软棉布,给吴小姐做身新衣。"她看了眼东厢房紧闭的窗扉。

离开小院,坊间的早市已经热闹起来。蒸饼的香气混着叫卖声扑面而来,几个孩童举着糖人从两人身边跑过,欢笑声清脆悦耳。许延年自然地牵起陆昭阳的手,将她护在道路内侧,避开挑担的货郎。

"你怎么看?"他低声问道。

陆昭阳目光扫过街边卖绢花的老妪,声音压得更低:"她似在害怕什么。"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许延年眉头微蹙,额间浮现一道细纹:"我会让人细查吴家。"他忽然停下脚步,"午膳别等我了,大理寺还有案卷要审。"

陆昭阳点头,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按:"别太劳神。"她看了眼天色,"我约了西市绸缎庄的掌柜娘子看诊,申时前回府。"

两人在坊门外分别,许延年翻身上马,深绯色官服在秋阳下如一团暗火。陆昭阳目送他远去,直到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才转向另一条通往西市的路。

西市比东市更为喧闹,胡商店铺林立,各色香料的气味混杂在一起。陆昭阳穿过人群,对周遭好奇的目光视若无睹。绸缎庄的伙计远远看见她,连忙迎上来行礼:"许少夫人,我们娘子在后院等着呢。"

后院比前店清净许多,一株老梅树下摆着石桌石凳。绸缎庄的掌柜娘子周氏见陆昭阳来了,忙起身相迎,发间的金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劳少夫人跑这一趟。"

陆昭阳微微颔首,取出脉枕放在石桌上:"近日可还头晕?"

周氏伸出丰腴的手腕,腕上玉镯与石桌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吃了少夫人上回开的方子,已经好多了。就是夜里还是睡不踏实,多梦易醒。"

陆昭阳凝神诊脉,指尖下的脉搏滑而数。

"肝气郁结未解。"她收回手,从药囊取出笔墨写方子,"再加一味合欢皮。"字迹清秀挺拔,如她本人一般内敛而不失风骨。

周氏接过药方,欲言又止地搓着手中的绢帕:"少夫人...听闻大理寺接手了一桩虐妻案?"

陆昭阳整理药囊的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周氏。对方连忙摆手:"妾身不是要打听案情...只是..."她压低声音,"那刘记米行的老夫人,是出了名的刻薄。前年她家一个丫鬟投井,最后也不过赔了五贯钱..."

陆昭阳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很快又恢复平静:"周娘子可知道那丫鬟的事?"

周氏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那丫鬟叫春杏,原是我铺子里一个绣娘的妹子。死前曾偷偷来找过姐姐,说...说老夫人逼她给少爷做通房..."她突然噤声,因为前店传来伙计的吆喝声。

陆昭阳将写好的药方折好递给她:"多谢告知。"

离开绸缎庄时已近午时,西市更加热闹了。胡人酒肆里传出异域风情的乐声,几个波斯商人正在兜售色彩斑斓的玻璃器皿。陆昭阳穿过喧嚣的街市,心中却想着周氏的话。

回到太傅府,许延年尚未回府,陆昭阳径直去了药房,将今日收集的信息细细梳理。她取出一本蓝布封面的册子,这是她记录特殊病例的医案。翻到最新一页,她提笔记下吴秋月的伤势详情。

安仁坊东厢房内,秋菊轻轻掩上房门,转身时眼中已噙了泪。她跪坐在脚踏上,仰头望着自家小姐苍白的面容,声音压得极低:"小姐为何不将大少爷、二少爷,还有大夫人的事告诉许少卿和少夫人?他们分明是真心想帮咱们的。"

吴秋月倚在绣枕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上细密的针脚。窗外一截枯枝被风刮过窗棂,她望着那颤动的影子,轻声道:"再等等罢。"

"可小姐现如今只有许大人和许夫人能帮您....."秋菊忍不住去握她冰凉的手,触到腕间那道狰狞疤痕时,喉头一哽。

"许大人公务繁忙,少夫人又心善。"吴秋月将手抽回,拢进袖中,"我们贸然开口,若叫人作难......"她忽然止住话头,目光飘向案几上那方素帕。帕上兰草被斜照映得半明半暗,宛如她此刻晦暗难明的心绪。

秋菊急得绞紧了衣带:"可这样熬着,小姐的身子如何受得住?今早换药时,奴婢瞧见许少夫人见您身上伤痕的眼神......"

"嘘——"吴秋月忽然竖起食指。廊下传来杜安扫落叶的沙沙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待声响彻底消失,她才低声道:"许少夫人医术高明,既说了伤口在愈合,便不必忧心。"说着伸手抚平秋菊蹙紧的眉头,"倒是你,眼睛肿成这样,快去用冷帕子敷一敷。"

秋菊还要再劝,却见小姐已阖上眼帘,她知道这是小姐不愿再谈的意思,只得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铜盆里漂着几片杜安新摘的菊花瓣,她掬一捧冷水拍在脸上,水珠混着泪,悄无声息地坠入盆中。

里间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秋菊透过珠帘缝隙望去,见小姐正艰难地支起身子,从枕下摸出个褪色的香囊紧紧攥在胸前。那香囊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却仍被护得极好——是出嫁前夫人给的平安符。秋菊鼻尖一酸,连忙背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