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一鹤排云上
九月末的长安城,晨风已带了几分凛冽。贞观二十二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灞桥柳色早已褪尽,终南山麓的枫叶却还未红透。许延年身着深绯色官服,大步流星地走在朱雀大街上,官靴踏过铺满梧桐落叶的青石板。
街边早市正热闹,卖胡饼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蒸笼掀开时腾起的热气在清冷的空气中格外显眼。
几个挑着担子的农夫匆匆走过,担子里新摘的秋梨散发着淡淡的果香。沿街酒肆的幌子在风中轻摇,几个胡商坐在店门口,捧着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好奇地打量着这位神色肃穆的官员。
许延年目不斜视地前行,身后跟着贴身侍卫许义,两人一前一后,深绯官服与玄色劲装形成鲜明对比,引得路人纷纷避让,更有几个孩童躲在母亲身后偷眼观望。
"大人,今日裴寺丞说要议那桩盐税案..."许义正说着,前方巷口忽然冲出一个身影,直直地朝许延年扑来。
许延年反应极快,侧身一闪,那身影扑了个空,踉跄着跪倒在地。
这一变故立刻引来了更多围观者,卖胡饼的小贩踮脚张望,几个挑担的脚夫也放下担子凑了过来。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拦轿喊冤?"
定睛一看,竟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衣衫凌乱,发髻散了一半,脸上还带着几道血痕,引得围观人群中几个妇人发出怜悯的叹息。
"大人救命!"小丫鬟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炭火灼过,十指死死抠住青石板的缝隙,指节泛着不正常的青白。
她重重磕头时,后颈露出一片烫伤的疤痕,新旧伤痕交错,在晨光中触目惊心。
街边一个卖绢花的老妪见状,忍不住"哎哟"一声,从篮子里掏出手帕要递过去,却被身旁的汉子拉住:"别多事,官爷在办案呢!"
"这丫头疯了吧?"
"瞧那模样,定是从哪个大户人家逃出来的..."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却没人敢上前阻拦。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交头接耳,不时指指点点,两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皱起眉头,似是对这场景颇为不满,更有几个游手好闲的闲汉挤在最前排,伸长脖子等着看热闹。
许延年眉头微蹙,后退半步保持距离:"你是何人?为何拦路?"
小丫鬟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双眼里充满惊恐与绝望:"奴婢秋菊,是吴府丫鬟。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快被婆家人欺辱死了!求大人开恩,救救我家小姐!"说着又要磕头。
她这一抬头,围观众人看得更真切了,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唏嘘声。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忍不住低声道:"造孽啊,这么小的丫头..."
许延年抬手示意许义退开,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小丫鬟。
她身上的藕荷色衫子已经脏得看不出本色,袖口还撕破了一角,露出的手腕上赫然几道青紫的勒痕。
这景象让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几个年轻气盛的后生已经握紧了拳头。
"吴府?哪个吴府?"许延年声音低沉,不带情绪。他的目光扫过四周,围观众人立刻安静下来,只有远处传来商贩若有若无的叫卖声。
"回大人,是城西做绸缎生意的吴巨山老爷家。"秋菊答话时不自觉地护住左肋,每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抽气声。
她腕间有道深可见肉的勒痕,像是被粗糙的麻绳反复摩擦所致。"我家小姐是老爷的大女儿,闺名秋月,三个月前嫁给了刘记米行的少爷刘青阳..."
许延年微微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街边已有更多行人驻足观望,卖蒸饼的小贩甚至熄了炉火,挤到前排来看热闹。
几个穿着体面的商人模样的男子交换着眼色,似乎对"刘记米行"这个名字有所耳闻。
秋菊抹了把眼泪,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她的声音虽轻,但在寂静的街道上格外清晰:"小姐嫁过去时,刘家欢天喜地,待小姐极好。一月前小姐诊出有喜,刘老夫人却突然翻脸..."
听到这里,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低声议论。一个头戴幞头的老者摇头叹道:"造孽啊,有喜本是好事..."旁边一个年轻妇人立刻接话:"定是那恶婆婆见媳妇有孕,起了歹心!"
秋菊继续道:"老夫人硬说小姐腹中胎儿不是姑爷的...说姑爷才成婚三个月,小姐就有了身孕,定是野种..."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三个月有孕不是很正常吗?"
"这刘家老夫人莫不是老糊涂了?"
说到此处,秋菊忍不住又落下泪来:"老夫人天天在姑爷面前说小姐不检点,时间一久,姑爷竟也信了。如今...如今小姐被关在后院柴房,老夫人和姑爷日日打骂..."
许延年注意到她说话时一直捂着左肋,想必那里也有伤。他示意旁边卖茶的摊主:"来碗热茶。"又转向秋菊:"你且慢慢说,是如何逃出来的?"
秋菊接过茶碗的手抖得厉害,茶水洒了大半。她贪婪地喝了几口,这才断断续续道:"奴婢...奴婢是从狗洞爬出来的...刘府后院的墙根下有个狗洞,平日里用石块堵着...昨夜趁护院醉酒,奴婢偷偷扒开了石块..."说着她突然打了个寒颤,"那洞很小,奴婢的肩膀...肩膀都磨脱了皮..."
说着她下意识去摸右肩,许延年这才注意到她右肩的衣衫已经磨破,露出血淋淋的一片皮肉。围观的人群中,几个妇人见状都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爬出来后,奴婢不敢走正街,只能钻小巷..."秋菊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好几次差点被巡夜的武侯抓住...奴婢躲在水沟里整整两个时辰..."
许延年目光微动:"为何不直接回吴府求救?"
"去过了…"秋菊声音陡然提高,又立刻意识到失态,压低声音道,"小姐偷偷让奴婢回娘家求救,可老爷说...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让小姐忍忍就过去了..."
此言一出,街边顿时炸开了锅。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爹!"
"吴老爷平日看着体面,没想到这般狠心!"
"可怜那小姐,娘家婆家都没个依靠..."
一个挑担的汉子愤愤地将扁担往地上一杵:"我若有女儿受这等委屈,拼了老命也要讨个公道!"旁边人连忙拉住他:"莫要冲动,那吴家势大..."
秋菊抓住许延年的袍角,又立刻松开,意识到自己冒犯了他,"大人,小姐真的快不行了!昨夜奴婢偷跑出来时,小姐已经...已经咳血了..."
许延年目光扫过秋菊红肿的手指和满是泥垢的指甲,显然是一路爬墙逃出来的。他转头对许义道:"去大理寺,叫上赵主簿和周寺正,再带十个衙役过来。"
许义领命而去。许延年这才看向秋菊:"刘府在何处?"
"在安业坊,离这不远。"秋菊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大人愿意救我家小姐?"
许延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如何认得本官?"
秋菊低下头:"奴婢...奴婢曾在街上见过大人出行。听人说大人是大理寺少卿,最是公正严明,所以..."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瘦弱的肩膀不住颤抖。
许延年等她气息稍稳,才继续问道:"你说吴小姐有孕,可请过大夫诊脉?"
"请过的!"秋菊急切地点头,"是仁和堂的孙大夫,说小姐确实有了两个月身孕。可刘老夫人硬说时间对不上,说小姐定是婚前就..."她说不下去了,眼泪又涌了出来。
周围百姓听得义愤填膺:
"两个月身孕,婚期三个月,这不是明摆着冤枉人吗?"
"那刘家老夫人分明是存心刁难!"
"可怜的小姐,怀着身孕还要受这等罪..."
许延年目光微沉。秋风卷着几片枯叶从他脚边掠过,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辰时三刻。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挑着担子的小贩,骑着毛驴的商贾,还有几个背着书箱的学子,都在这秋日的清晨匆匆赶路。
但此刻,越来越多的人停下脚步,围在这不寻常的一幕周围。
"大人..."秋菊怯生生地唤道,"小姐真的撑不了多久了。昨日老夫人说,若小姐再不认罪,今日就要..."她浑身发抖,说不下去了。
许延年抬手止住她的话头:"刘府可有护院?"
"有四个,都是老夫人从老家带来的,凶得很。"秋菊咬着嘴唇,"小姐的陪嫁丫鬟春桃,就是被他们...被他们活活打死的..."她突然打了个寒颤,显然是想到了可怕的场景。
围观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几个胆小的妇人连忙捂住耳朵。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愤然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这等暴行!"他的同伴赶紧拉住他:"慎言!那刘家与官府素有往来..."
许延年眼神一冷,正要说话,忽见许义带着一队衙役匆匆赶来。两人向许延年行礼后,赵主簿低声道:"大人,出了何事?"
许延年简略说明了情况,周寺正闻言怒道:"岂有此理!无凭无据污人清白,还动用私刑!"
"先去刘府看看。"许延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秋菊,带路。"
秋菊连忙爬起来,却因跪得太久踉跄了一下。许延年示意一个衙役扶她,自己则大步走在前面。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更多人加入围观队伍,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蔓延。
穿过两条街,转入安业坊,街景渐渐变得清幽。这里是富商聚居之地,高墙大院一座挨着一座,门前多摆着石狮,显得气派非常。
几个原本在门口扫地的家仆见状,都停下活计张望,又赶紧躲回门内。
"那就是刘府。"秋菊指着一座朱漆大门的宅院,声音发抖,"大人,后门有护院把守,我们...我们怎么进去?"
许延年径直走向正门,门房见一群官差气势汹汹而来,吓得转身就往里跑。许延年一挥手,两个衙役立刻上前踹开了大门。
院内顿时一阵骚动。一个穿着绸缎的中年妇人从正堂冲出,身后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那妇人生得富态,圆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一双三角眼里满是精明与刻薄。
"官爷这是何意?"妇人强作镇定,声音却有些发颤,"老身是刘家主母,不知..."
"大理寺办案。"许延年亮出腰牌,声音冷得像冰,"吴秋月在何处?"
刘老夫人脸色一变:"那贱...那媳妇犯了家规,正在后院思过。这是老身家事,不劳官爷费心。"
许延年眼神一厉:"家事?动用私刑,致人伤残,按《唐律》当杖八十。赵主簿,记下来。"
赵主簿立刻提笔记录。刘老夫人慌了神,连忙道:"官爷明鉴,老身何曾动用私刑?那贱...那媳妇自己不检点,怀了野种还嘴硬,老身只是略施惩戒..."
"住口!"许延年一声冷喝,吓得刘老夫人后退两步,"带路,本官要见吴秋月。"
刘老夫人还想阻拦,周寺正已经带着衙役冲了进去。秋菊趁机挣脱搀扶她的衙役,一瘸一拐地往后院跑:"小姐关在柴房!跟我来!"
许延年大步跟上,刘老夫人和几个护院想拦,却被衙役们制住。穿过两道回廊,来到后院一处偏僻的角落,一间低矮的柴房门上竟挂着铜锁。
"小姐!小姐!"秋菊扑到门前,拼命拍打,"奴婢带官爷来救您了!"
里面传来微弱的咳嗽声,却无人应答。许延年示意衙役撞门,几下之后,腐朽的木门轰然倒塌。
昏暗的柴房里,一个瘦弱的身影蜷缩在角落的稻草堆上。听到动静,她艰难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如纸的脸。
那本该是张秀丽的脸庞,此刻却布满淤青,嘴角还带着干涸的血迹。她的衣衫破烂不堪,露出的手臂上满是鞭痕和烫伤,脚踝上甚至还锁着铁链。
围观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和咒骂:
"畜生!简直是畜生!"
"那还是个孕妇啊!"
"天打雷劈的老虔婆!"
许延年眼神一沉,快步上前,却在距离三步处停下,示意秋菊过去:"看看你家小姐。"
秋菊哭喊着扑过去,小心翼翼地扶起吴秋月:"小姐,奴婢带大理寺的许少卿来救您了!"
吴秋月眼神涣散,好一会儿才聚焦在许延年身上。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口鲜血喷在胸前破烂的衣襟上。
许延年转身,对赶来的许义道:"拿下刘府所有人,一个不许走脱。再回复去请少夫人来,要快!"
许义领命而去。许延年又对赵主簿道:"记录现场,吴小姐身上的伤要一一验明。"
赵主簿点头应下,立刻开始工作。许延年这才看向奄奄一息的吴秋月,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吴小姐,你可还能说话?"
吴秋月虚弱地点点头,气若游丝:"多...多谢大人..."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秋菊哭着解开小姐脚上的铁链,那纤细的脚踝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
"该把这对母子也锁起来尝尝滋味!"
"这种人就该游街示众!"
"大人,千万不能轻饶了他们!"
许延年别过脸去,对门外喝道:"刘青阳何在?"
一个衙役押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进来。那人衣着华贵,面容白净,此刻却吓得面无人色,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大人饶命!小人...小人都是听信了家母的话..."
院中顿时一片骂声:
"没用的东西!"
"听娘的话折磨自己妻子,还算个男人吗?"
"这种软骨头,活该断子绝孙!"
许延年冷冷地看着他:"你便是刘青阳?"
"是...是小人。"刘青阳头也不敢抬,"小人知错了,求大人开恩..."
许延年不再理他,转身走出柴房。院中,刘老夫人已被衙役押着跪在地上,却还在叫嚷:"官爷明鉴啊!那贱妇不守妇道,老身管教媳妇何错之有?"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围观的百姓,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子朝她扔去:"老虔婆闭嘴!"衙役们连忙维持秩序。
许延年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吴秋月腹中胎儿,你可有证据不是刘家血脉?"
刘老夫人一滞,随即强辩道:"才成婚三个月就有了,时间对不上..."
"孙大夫诊断是两个月身孕,婚期三个月,有何对不上?"许延年声音冷得像冰,"无凭无据污人清白,动用私刑致人伤残,按律当严惩。"
"大人明鉴!"
"就该这么判!"
"这种恶婆娘,打死都不为过!"
刘老夫人终于慌了:"大人!老身...老身也是一时糊涂..."
许延年不再听她狡辩,转身对赵主簿道:"回大理寺准备文书,此案要严办。"
赵主簿领命而去。院中秋风卷起几片落叶,飘过刘老夫人灰败的脸。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已是巳时初刻。
长安城上空,秋阳正好,照在这座刚刚揭开罪恶的宅院里,也照在那些义愤填膺的百姓脸上。他们三三两两地议论着,有人感叹世道不公,有人称赞许大人明察秋毫,更有人已经开始向后来者讲述这桩骇人听闻的虐妻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