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相望不相闻
八月初三,凉风有信。安仁坊的小院里,一株老桂树悄然吐蕊,碎金般的花粒藏在墨绿叶间,清甜的香气似水波荡漾,随风散入每一处角落。
陆昭阳晨起推窗时,便见杜安正踮脚摘些新鲜桂花,说要酿些桂花蜜留着婚后用。
"先生醒了?"杜安笑呵呵地捧着一小篮桂花,"今早许大人派人来说,巳时来接陆谷主他们去太傅府。"
陆昭阳轻轻点头,指尖拂过窗棂上沾着的几粒桂花:"师姐起了吗?"
"柳娘子五更天就随谷主在药圃忙活了。"杜安将竹篮倾了倾,桂雨簌簌,"您闻闻,今年这香气格外沁人,倒像是专程为先生的喜事添彩。"
陆昭阳垂眸轻嗅,那香气清冽中带着一丝甜,恰似医仙谷秋日晒药时,师父总命人采来与黄精、枸杞同制的养颜茶饮。记忆中的药香与眼前的花香交织,令她心头微暖。
"昭阳,快来看师父新配的安神香!"柳烟的声音自院中传来。
药圃里,陆寻正将新制的香丸装入青瓷瓶中。见爱徒款款而来,他拈起一粒递到她面前:"添了秋菊与柏子仁,最宜长安这般天气。"
陆昭阳双手接过,那香丸在掌心滚圆可爱,泛着雨过天青般的色泽。
她轻抬皓腕凑近鼻尖,前调是菊花的清苦,后调却是柏子的温润,令人恍若置身深山林泉,心神为之一静。
"师父总想得周到。"她眼波微动,指尖在袖中轻抚香丸纹路。
陆寻捋须而笑,眼角纹路里盛满慈爱:"你大婚在即,难免心绪浮动。"说着从广袖中取出一个紫檀木匣,"这是为师另配的香方,婚后可用。"
柳烟凑近一看,不由掩口轻呼:"师父竟连'百年好合'香都拿出来了!这可是谷中压箱底的宝贝。"她眼波流转,揶揄地看向师妹。
陆昭阳耳根倏然染上霞色,纤指轻抚木匣上精致的并蒂莲纹。启匣一看,内里香丸呈胭脂色,以金箔封存,光是瞧着便觉珍贵非常。
巳时整,许延年如约而至。他今日穿了件靛青色圆领袍,衬得整个人愈发挺拔如松。
"前辈。"他向陆寻恭敬行礼,"家父备了薄酒,请前辈与众位过府一叙。"
陆寻颔首:"如此便叨扰了。"
太傅府朱漆府门前,一对石狮威严蹲踞,许景松广袖迎风而立。这位当朝太傅虽年过五旬,却精神矍铄,一见陆寻便拱手相迎。
"久闻医仙谷主妙手通神,今日得见,方知何为姑射仙人!"
陆寻含笑还礼:"太傅谬赞,不过山野闲人耳。"
两位长者把臂入席,竟如故交重逢。兰陵美酒倾入琉璃盏,光影交错间,从《黄帝内经》谈到《贞观政要》,自《楚辞》论至《孙子兵法》,愈谈愈觉相见恨晚。
"闻说谷主善弈?"许景松忽抚掌相问。
陆寻捋须微笑:"略知死活。"
许景松立刻命人取来棋盘:"请赐教。"
纹枰摆开,黑白云子落如星雨。
待陆钰随着许延年逛遍府邸归来,仍见二人凝神对弈。许延年悄声道:"家父已多年未遇敌手。"
残阳西斜时,棋盘终成和局。许景松大笑掷子:"谷主棋风如春雨润物,看似平和却暗藏机锋,佩服!"
陆寻收子入奁:"太傅攻如烈火,守似重峦,才是国手风范。"
归途上,陆寻忽驻步。许延年只见老者袖中滑出一枚白玉棋子,在他掌心映出温润光泽:"昭阳性静如水,却最是重情。他日若..."
"师父放心。"许延年将棋子紧握,"延年必以性命相护。"
转眼到了八月初六,长安城秋意渐浓,金风染黄梧桐。
这日清晨,尚宫局的女官手捧御赐玉带,步履端庄地行至安仁坊。那玉带以和田羊脂玉为銙,莹润如凝脂,丝绦上绣着比翼连理纹,金线勾勒的云霞间隐约可见比翼双飞之姿,栩栩如生,似要破云而出。
晨光熹微,玉带流转着温润的光华,恰似九天仙侣遗落凡尘的信物。
女官微微垂首,双手托举玉带,声音清雅恭谨:“陛下有言,陆娘子妙手仁心,当佩此物。”
陆昭阳敛衽及地,指尖触到玉带时微微一颤。那凉意顺着经脉直抵心尖,教她想起师父传授针灸时说的玉能通灵。
低眉柔声道:“民女谢陛下恩典。”
女官又递上一份礼单:"这是各宫娘娘们的心意。"说着示意身后侍女抬上几个朱漆箱子,"太子殿下赐金缕鸳鸯镜一面,徐妃赐织金妆花缎两匹,杨妃赐累丝嵌宝金钗一对,阴妃赐..."
礼单长长一串,陆昭阳听得耳热,只能连连欠身谢恩。
尚宫局的人方离去,坊门外又陆续来了许多百姓。
赵府的夫人携着女儿款款而来,身后婢女捧着一套鎏金嵌宝头面,夫人眉眼含笑,温声道:“陆神医救小女性命,区区薄礼,聊表心意。”。
杜家的小姐乘着青帷小轿而至,素手捧着一套越窑白瓷茶具,釉色如雪,光润如玉。她轻声道:“家父嘱咐,此物务必亲自送到陆姐姐手中。”语毕,眼波微转,似有千言万谢。
西市的刘掌柜提着锦盒,内盛上等蜀锦,笑呵呵道:“陆神医仁心济世,小老儿无以为报,只盼这料子能添几分喜气。”安业坊的祝府亦遣人送来一对鎏银烛台,烛影摇红,寓意百年好合。
陆昭阳一一谢过,眸底漾着暖意,唇角微扬,如春风拂过湖面,涟漪轻泛。众人见她如此谦和,心中愈发敬重,一时间,坊间笑语盈盈,暖意融融。
小院很快堆满了各式添妆礼。陆阿桂一边整理一边惊叹:"昭阳,你这些年竟救了这么多人!"
陆昭阳正将一匹上好的越罗收入箱笼,闻言轻声道:"都是师父教导有方。"
陆阿桂从一堆礼物中翻出个酒坛,兴奋道:"哟,这'醉仙酿'可是好东西!"被陆钰一个眼神制止,只好悻悻放下。
黄昏时分,许延年来送婚礼的流程单。见满院琳琅,不由笑道:"看来我得多准备几间库房了。"
陆昭阳引他去看圣赐的玉带:"陛下厚赐,实在受之有愧。"
许延年指尖轻抚过玉带上精致纹样:"你当得起。"忽然压低声音,"昭阳,还有两日..."
陆昭阳抬眸,见他眼中满是温柔期待,不由耳根发热:"嗯。"
八月初七,安仁坊的小院张灯结彩。杜安将红绸挂在院门两侧,柳烟则带着几个妇人布置新房。陆昭阳被按在妆台前试妆,铜镜中映出盛装的容颜,竟有几分陌生之感。
"新娘子真好看。"柳烟为她簪上一支金步摇,眼中泪光盈盈,"一转眼,小师妹都要嫁作人妇了。"
陆寻走进来,见爱徒盛装的模样,眼中满是欣慰。
陆寻慈爱地拍拍她的肩:"明日之后,你便是许家妇了。但记住,医仙谷永远是你的家。"
夜幕降临,院中点了红烛。陆昭阳独坐窗前,望着天上渐圆的月亮。桂花香气随风而入,与红烛的暖香交织,让她想起医仙谷的秋夜。
"昭阳。"柳烟推门进来,手中捧着个红漆托盘,"试试合卺酒。"
那酒盏是上好的青瓷,盏身描着并蒂莲。陆昭阳接过,浅尝一口,甜中带涩,正如她此刻的心情。
"师姐..."她轻唤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
柳烟了然地握住她的手:"别怕,都会好的。"
是夜,陆昭阳辗转难眠。披衣起身,见院中月光如水,师父的房里还亮着灯。她轻轻走近,听见里面传来低语声。
"...
昭阳性子静,嫁过去后..."
"师父放心,许家是厚道人家..."
是师父和大师兄在说话。
陆昭阳在门外站了片刻,终是悄悄退回自己房间。桌上摆着明日要穿的喜服,指尖抚过光滑的衣料,心头忽然涌上说不清的情绪。
窗外,秋虫唧唧,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天了。再过几个时辰,她将穿上嫁衣,成为许延年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