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mr 作品

捣衣砧上拂还来

寅末卯初,东方既白。长安城郭犹浸在青灰色薄雾中,青瓦檐角垂着宿露,坠地时悄然无声。庭前梧桐初染微黄,偶有残蝉嘶鸣,声如裂帛,撕破这静谧晨光。

陆昭阳独立庭中,素白长衫被朝露浸得微潮,广袖随风轻扬,她却浑然不觉。抬眸处,天际云霞似被丹青点染,半是赭红半是青黛,渐次透出鎏金光芒。

"昭阳,这么早就起了?"柳烟扶着腰从厢房出来,杏色襦裙外罩了件藕荷色半臂,发髻松松挽着,显是匆忙起身。

陆昭阳转身,见师姐面色尚好,才稍稍放心:"师姐该多睡会儿。"

柳烟摆摆手,走到她身边:"师父他们辰时就能到城门,得早些去候着。"她忽然压低声音,"程硕天未明去安排随行亲兵,说直接去城门与我们汇合。"

杜安端着早膳从厨房出来:"柳娘子,陆先生,先用些粥点暖胃吧。"

简单用过朝食,陆昭阳取出药囊检查:"安神的药丸,补气的参片,还有..."

"好啦。"柳烟笑着打断她,"师父他们又不是七老八十,哪需要备这么多药?"

陆昭阳抿唇:"路途遥远..."

正说着,院门被轻轻叩响。许延年一袭靛青长衫立于门外,他身后跟着许义,手里提着几个油纸包。

"昭阳,柳师姐。"许延年拱手行礼,袖口暗纹若影若现,"我带了些胡饼,路上垫垫肚子。"

柳烟眼波在二人间转了转,唇角梨涡浅现:"许大人当真心细如发。"

晨风自终南山麓徐来,穿竹筛蕉,携新稻暗香。一行人沿着朱雀大街向城门行去。街上已有早起的商贩开始摆摊,卖菜翁推车而过,辙痕凝霜。远处传来开化坊的钟声,惊起雁阵南飞。

城门外茶棚里,程硕正与守城兵卒叙话。见众人到来,忙起身相迎,玄色劲装上的露痕犹在:"刚问过城门兵卒,说医仙谷车马已过十里亭。"

柳烟眼睛一亮:"那快了!"

陆昭阳不自觉地整理了下衣襟,指尖微微发颤。许延年看在眼里,轻轻握住她的手:"紧张?"

"许久没见师父了。"陆昭阳低声道,目光始终望向官道尽头。

许延年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待会儿我陪你去见礼。"

茶棚老汉添了新炭,铜壶中的水咕嘟作响。柳烟捧着热茶,与程硕低声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陆昭阳坐在一旁,素来清冷的眉眼此刻柔和了几分。

忽然,许义指着官道尽头:"来了!"

远处尘土飞扬,三骑当先而来。为首的青衫老者须发皆白,却腰背挺直如松,正是医仙谷主陆寻。左侧马上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面容俊朗,背负药箱,右侧则是个略年轻的汉子,腰间悬着个酒葫芦,正是大师兄陆钰与二师兄陆阿桂。

陆昭阳倏地站起,衣袖带翻了茶盏也浑然不觉。她快步走出茶棚,柳烟也急忙跟上,却被程硕小心搀住:"慢些。"

"师父!"陆昭阳声音微颤,语调此刻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

陆寻勒住马缰,翻身下马的动作矫健不输年轻人。他目光慈和地看着两个徒弟:"昭阳,烟儿。"

陆昭阳深深一揖,抬头时眼尾微红:"弟子拜见师父。"

陆钰与陆阿桂也下了马。陆钰笑着打量陆昭阳:"小师妹气色不错。"转头看见柳烟隆起的腹部,惊讶道,"烟师妹这是..."

柳烟温柔地摸了摸肚子:"六个半月了,师父要当师公啦!"

陆寻眼中闪过惊喜,上前为柳烟诊脉,片刻后满意地捋须:"脉象平稳,胎气甚健。"

陆阿桂从行囊掏出青布包袱:"路上采的黄芩、桑寄生,回头给你熬安胎药。"

许延年与程硕上前见礼。陆寻看向许延年,微微颔首:"延年近来可好?"

"托前辈的福,一切安好。"许延年恭敬道。

众人寒暄间,陆昭阳始终立于师父身侧,不时为师父拂拭衣袖。陆寻看在眼里,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笑叹:"为师尚未老迈至此。"

陆昭阳耳根微红,却仍固执地扶着师父的手臂:"路上辛苦,师父该乘车才是。"

陆钰笑道:"师父嫌马车憋闷,非要骑马。这一路可把我和阿桂愁坏了,生怕他老人家累着。"

陆阿桂解下葫芦灌了一口:"可不是,每晚投宿都要给师父熬药浴,我这双手泡得比白蔹还皱。"他伸出双手,果然指腹泛白起皱,却引得众人莞尔。

众人说笑着向城内走去。晨雾渐散,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出一片金辉。陆昭阳走在师父身侧,不时回答师父关于长安近况的询问,声音比平日柔和许多。

"昭阳。"陆寻忽然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给你的。"

陆昭阳双手接过,启盒见一套银针静静卧在绛色绸缎上,针尾缠枝纹细若发丝,映着晨光流转。

"南海寒铁所铸,入脉不滞。"陆寻温声道,"为师亲手锻的。"

陆昭阳指尖轻触银针,喉间微哽:"谢师父厚赐。"

陆阿桂凑过来:"师父为了这套针,在炉前守了七天七夜,我和师兄想帮忙都不让。"

陆昭阳抬眸,这才注意到师父眼下淡青,心头骤暖:"师父..."

陆寻摆摆手:"走吧,别在城门口站着了。"

一行人穿过熙攘的街市,引得路人频频侧目。陆寻虽年过五旬,却气度不凡;陆钰俊朗挺拔,陆阿桂豪爽洒脱;再加上许延年与程硕两位英俊不凡,以及清丽脱俗的陆昭阳和明艳大方的柳烟,这队伍着实引人注目。

回到安仁坊,杜安早已备好热水和干净衣物。陆昭阳亲自为师父斟茶,又取出前日特意准备的终南云雾,茶香氤氲间,师徒二人相对而坐。

"师父尝尝,是弟子前月从西市寻来的,据说产自终南山北麓。"陆昭阳双手奉茶,姿态恭敬如当年在谷中学艺时。

陆寻接过,啜饮一口,满意地点头:"确是故山之味。"他打量着爱徒,"在长安可还习惯?"

陆昭阳轻轻点头:"还好。"顿了顿,又道,"就是...有些想师父和师兄们。"

陆寻眼中泛起慈爱的笑意:"傻孩子,医仙谷永远是你的家。"

陆阿桂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师父,小师妹,许大人,说要请大家去醉仙楼用午膳!"

陆寻无奈摇头:"你这莽撞性子,什么时候能改?"

陆阿桂挠头笑道:"这不是高兴嘛!"

醉仙楼,临窗可望曲江池。时值八月,池畔荻花未老,白絮沾衣,岸柳已显颓势,叶底藏鸦数点,哑哑掠水。

席间,陆阿桂取出个檀木匣子递给陆昭阳:"岭南得来的药材种子,有些连医仙谷都没有。"

陆昭阳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整齐排列着数十个小布袋,每个都标着药名和特性。她指尖轻抚过那些字迹,认出是大师兄亲笔所书,不由心头一暖:"多谢师兄。"

陆钰也从怀中掏出个布包,打开竟是套精巧的制药工具,碾槽、药匙一应俱全,"西域精铁所铸,保你用十年不坏!"

柳烟笑道:"师兄这次可算大方一回。"

众人说笑间,陆寻忽然正色道:"昭阳,为师有句话要嘱咐你。"

陆昭阳立刻放下筷子,恭敬聆听。

"你性子静,不喜喧闹,这是好事。"陆寻温声道,"但成亲后,莫要太过拘束自己。夫妻之道,贵在交心。"

陆昭阳耳根微红,轻轻点头:"弟子谨记。"

许延年起身,郑重向陆寻行礼:"前辈放心,晚辈定不负昭阳。"他声音沉稳有力,似在立誓。

陆寻满意地捋须:"好,好。"

用过午膳,众人沿着曲江池漫步消食。

柳烟与程硕走在前面,不时低声说笑;陆钰和陆阿桂争论着某种药材的炮制方法;陆昭阳则陪在师父身侧,偶尔指出池边生长的草药。

"那是水蓼,可治痢疾。"她指着一丛青翠植物道。

陆寻点头,眼中带着赞许:"眼力不错。长安湿热,这类药材该多备些。"

许延年跟在后面,看着陆昭阳与师父交谈时眼中闪烁的光彩,唇角不自觉地上扬。这样的昭阳,比平日更加生动鲜活。

回到安仁坊已是申时。陆昭阳亲自为师父准备了药浴,又取出新制的安神香点燃。

陆寻沐浴完毕,见她还在忙碌,不由笑道:"别忙了,为师又不是客人。"他声音里满是宠溺。

陆昭阳固执地端来参茶:"师父路上劳顿,该好好调理。"

陆寻接过茶盏,忽然道:"昭阳,你过来。"

陆昭阳乖巧地跪坐在师父面前。陆寻轻轻抚过她的发顶,如同她幼时那般:"看到你在长安过得好,为师就放心了。"他声音低沉温暖,眼中满是慈爱。

许延年起身告辞时,拱手道:"家父本欲今日为诸位接风洗尘,奈何朝中临时有事。明日恭候诸位去太傅府,家父在家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陆寻微微颔首:"太傅大人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