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凤凰

凤凰山这地方,名字起得极有野心。

远看不过是座荒凉野岭,枯树乱石,连条像样的山路都没有,倒像是山匪流寇盘踞的破落山头——叫“麻雀山”都算抬举,毕竟麻雀好歹还能扑棱两下,这山却连只野兔都未必养得活。

可偏偏,山顶上硬生生修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匾额高悬,上书“凤凰神教”四个烫金大字,笔锋凌厉如刀削斧凿,乍一看竟真有几分气吞山河的架势。

宫殿内,白袍侍从们戴着纯白面具,行动间寂静如鬼魅,长袍下摆拂过青石地面,竟连半点声响都没有。

巡逻队伍穿过曲折的回廊,路过一处偏僻院落时,忽听院内传来一声轻唤:

“小哥。”

声音清凌凌的,尾音却带着点钩子似的软。

队伍末尾那名白袍侍从脚步一顿,面具下的视线微微偏转——就见院门半掩,一名红衣女子斜倚在石桌旁,指尖捏着朵半枯的花,正笑吟吟地瞧着他。

那院中竟聚着十余名女子,年纪小的不过豆蔻,年长的也不过双十,容貌皆姣好,见他驻足,纷纷凑到门边。

侍从从怀中取出几包针线布头,那领头的女子接了,轻声道谢:“真是麻烦秋小哥了。”其余人也跟着七嘴八舌道谢,莺声燕语搅作一团。

“贵宾所需,分内之事。”侍从声音隔着面具显得沉闷,“若还缺什么,尽管吩咐。”

女子们又谢过,却有人小声嘀咕:“整日学规矩礼仪,胭脂水粉倒是给得大方,可连把趁手的剪子都不让留……也不知要挨到几时。”

“回去有什么好?”一个圆脸姑娘突然插嘴,“家里连口饱饭都吃不上,在这儿好歹饿不着,还能给家里省份口粮。”

但更多姑娘还是低头绞着衣角——金窝银窝,终归不如自家的草窝。

那侍从似是随口一问:“既然念家,当初为何愿来?”

姑娘们顿时七嘴八舌说开了。

原来都是凤凰山脚下的农户女儿,家中多有久病亲眷。神教每月开坛祭祀,专挑适龄女子上山“侍奉神灵”,作为回报,不是赠“包治百病”的仙丹,就是发钱粮布匹。

“阿爹的风湿就是他们治好的。”

“我娘吃了仙丹就能下地了……”

——穷苦人家哪经得起病?自然争着把女儿往山上送。

“红绡姐姐不是上月刚来过?”一个扎双鬟的少女突然凑近,“侍奉凤神到底要做些什么呀?”

红绡指尖一顿,绒花掩去半张脸:“无非是……平日学的那些。”她眼神飘向檐角铜铃,“记不太清了。”

“那这次祭祀何时开始?”又有人问。

“等观星使算出吉时。”她腕间金铃轻响,“约莫也就是这几日……”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铜磬声。

侍从抱拳告退,红绡急忙追上前两步:“秋小哥,能否……带把锋利些的剪子?”

声音轻轻地,像怕惊动梁上燕子,“绣绷子总缠线。”

侍从脸上面具微不可察地点了点,白袍掠过青砖时,惊飞了地上啄食的麻雀。

那侍从推门进屋时,檐下铜铃正巧被夜风撞响。

三寸长的木牌悬在门楣,上头“秋宵”二字刻得极深,像是要生生凿进人骨缝里。

他反手摘下面具,露出张昳丽无双的脸,只眼下两道淡青阴影——倒像是终日不见天日,活生生闷出来的病色。

屋内未点灯,只有窗外漏进的半缕月光,斜斜映在摘下的面具上。

傅秋宵将面具搁在案头,忽然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低声道:“那什么侍奉神灵的祭祀,就是说的‘嫁神之礼’吧?”

四下静极,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忽然“嚓”的一声轻响,烛火仿佛无风自燃。昏黄光影里,桌边不知何时多了个人——着一袭洗得发白的灰布僧衣,眉目如画,在烛光下艳得惊心,却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和尚。

他双手合十,指尖翻飞如蝶,手语答道:【正是,小僧翻过神宫大殿的《祭仪录》……】

他手语打得行云流水,傅秋宵盯着那白绢花似的手指看了片刻,突然皱眉道:“好好的修什么闭口禅,看得人眼睛痛。”

和尚好脾气比划道:【嗔怒伤肝,妄语伤神,需得先学会听,才……】

傅秋宵制止道:“好了,打住,不想知道。这祭祀听着就很玄乎,什么供养火凤精魄,什么承接凤魂恩泽,一看就是糊弄人的。找一群半大不小,年纪正好的姑娘穿喜服夜嫁,就能保一方风调雨顺?扯什么淡?”

“我上次听到这种事,还是配冥婚,说得也很好听,说什么‘红馆一躺,福荫三代’,实则就是害人去死的。”傅秋宵冷笑道:“人的脖子上顶的又不是猪脑袋,那些人难道不清楚吗?不过因为得利的是自己,死的不是自己,就装糊涂罢了。”

‘嫁神之礼’后,被送回去的女子大都记不清祭祀的全过程,只隐约有些印象。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场祭祀之中绝无好事,却依旧有人趋之若鹜地来……送女儿去结冥婚的人家真的相信这是“福气”吗?不是,是为了利,是交易。

这些跟傅秋宵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佛偈云“各人吃饭各人饱”,强求渡人,反易自溺。红尘万象如镜花水月,各人因果皆在自心耕耘。

傅秋宵虽然一听人念经就烦,没钻研过什么佛法,却天生很有几分“不渡他人劫”的清醒。

他向来如此——旁人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都与他无关。江湖太大,苦难太多,若事事都要放在心上,那这颗心早就被碾成齑粉了。

傅秋宵忽然有些烦躁地扣上茶盏。

小和尚见他眉间戾气浮动,手指在虚空中迟疑片刻,终是比划道:【大殿魂香愈浓,你体内真气……】

话未比完,铜磬声又起,傅秋宵站起身。

“少操心这些。”他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有这功夫,不如去把那个装神弄鬼的凤凰教主挖出来——”

“还有朱衣丹的下落。”他摸了面具扣到脸上,指节捏得咔咔作响,“那傻逼管事再多看我一眼,我就把他脑袋塞进炼丹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