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朱衣
方恨晚是两年前顾禾川从外面带回来的,比起自幼在烟雨楼中长大的弟子,实在算个“外人”,却被顾禾川收做徒弟。
这人性子一般,武功也不坏,年纪不大,办事却十足稳妥,赵于理那时开玩笑说:“同样都是狗,江湖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跟我们这些家养的就是不一样,靠谱。”
周折玉垂眸沉默片刻,也道没什么好担心的,从袖中摸出个蜡封的乌木小盒。盒盖掀开时,有股奇异的腥苦味漫出来,里头红丸上几道纹路歪斜,缺了个角。
“这药丸是在鸿恩寺拿的,”离京途中发生的事,赵于情大都知晓,周折玉便着重挑出与假药相关的事细细说了,“那里这药数量不少,跟之前方恨晚从黑市里淘出来的‘朱衣丹’很像。”
赵于情瞅着上面缺的个角,太阳穴直突突,“你吃了?!”
“尝了一点,”周折玉莫名道,“不吃我怎么知道一不一样。”
赵于情真想也尝尝周折玉的脑子。
“反正也没什么影响。”周折玉看着那药,继续道:“不过我感觉这个劲道更猛,许是药方又经改良,见效更快,落雁峡那日来的刺客人手一枚,吞咽下去当场功力就暴涨——当时一脚差点没把赵于理踢飞出去。”
牵丝蛊融进周折玉体内,一般毒物的药性对他影响都不大,消解的时间极快,那么一点小碎片的朱衣丹进去,周折玉人刚觉得有点晕,腹中一暖,药效还没来得及离开丹田,哧地一下就熄火了。
见他还能埋汰别人,赵于情勉强信了他“没影响”的话,思及苦寻许久,也没发现更多线索的‘朱衣丹’,赵于情不禁道:“先前的‘朱衣丹’还只是打着医死人、肉白骨的神药名头招摇,现在浓缩一下换个皮,又要扯精进内力的幌子出来祸害人了吗?”
周折玉闻言想起什么,开口问:“赵师兄,成师兄怎么样了?”
烟雨楼追查‘朱衣丹’之事已许久,若说起因还是两年前楼中一个弟子外出,在执行任务时被毒箭射中肩胛,伤口溃烂高烧不止。刺客执行任务非大事一般并不结队,那弟子自个儿找了个山洞猫起来,吃了随身带的丹药,身边无人,熬不熬的过去本来尽听天命。
没想到服下不到一个时辰,烧就退了,原本惨白的脸色竟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丹田真气也行转无异常,当日连夜就赶回了烟雨楼。
楼中师兄见他眼睛里精光四射,说话中气十足,甚至当场练了一套平日总练不利索的新剑招,剑招之精妙,连教习师父都暗暗称奇。
师兄弟纷纷上前询问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他才将山洞中高烧烧得头晕眼花吃错了药的事讲出来。
而那错吃的药只不过是他之前从一个云游道人手里重金购得的三粒丹药,那卖药人称其为“朱衣丹”,又叫“小天元”,吹得天花乱坠,说是能医死人、肉白骨,哪怕重伤垂危之人服下,不消半日便能生龙活虎,练武之人甚至功力更胜从前。
自天元丹之后,江湖里这种号称能起死回生的“神药”太多了,十个里有九个半是骗钱的勾当。当时知晓他拿攒的“老婆本”去换神药的同伴断言他是被骗了,还特意揪着他去找人,没找到,只能当花钱买个教训,劝他以后有这钱不如去买点核桃。
弟子后知后觉可能是被骗了,不过舍不得多年积蓄,虽然不敢吃,还是宝似的随身带着,然后那日便迷迷糊糊拿错了瓶子。
白日那弟子还得意洋洋没花冤枉钱,没想到第二日夜里就出了岔子。
守夜的弟子听见那人屋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推门就见人蜷缩在墙角发抖,肩胛处的伤口不知何时裂开了,流出的血泛着诡异的紫黑色。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瞳孔缩成针尖大小,眼白布满血丝,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药……药……”他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嚎叫,十指在青砖地上抓出深深的血痕,“再给我一粒……就一粒……”
原来这“朱衣丹”根本不是什么救命良药。
它确实能激发人体潜能,让人短时间内忘却伤痛、功力大涨,代价却是透支精元。更歹毒的是,一旦开始服用就不能停下,否则原先被压制的伤势会加倍反噬,连没受伤的人服用时间久了,都会经脉逆乱、痛不欲生。
江湖黑话管这个叫“穿红衣”——要么一直穿到死,要么脱下来的时候,连皮带肉一起撕下来。
周折玉近一年都在盛京,走前方恨晚刚从黑市拿到一枚,并不清楚后续。
赵于情默了一会儿,回答道:“原本能找到的朱衣丹就有限,还都是辗转淘来的,成色不一,成师弟的状况一日比一日遭,伤口溃烂流脓,整个人瘦脱了相。楼中师兄弟不敢再让他整颗吞服,只能把丹药研成细粉,每次只取米粒大小的一点,混在水里给他灌下去。”
他们也试过找那个云游道人,可江湖之大,哪儿还有那人的影子?
发现这玩意有成瘾性后,顾禾川便说要直接给那弟子戒掉,不然找来多少‘朱衣丹’也不过是加重病情的恶性循环。
只是在药性驱使下,中毒至深的人为了朱衣丹什么都能做出来,都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弟,总难以忍心对方舍弃尊严地百般求饶。
周折玉:“一次一次的少量,慢慢戒,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但身体的损伤毕竟是一种不可逆转的事实,”赵于情闭了闭眼,“用过‘朱衣丹’后,其它的伤药都不好用,还没等方恨晚送来的丹药吃完,人就落气了。”
一个自小习武,身负内力的人也熬不过两年。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周折玉从袖中夹出一张字条,薄如蝉翼的纸片上墨迹晕染,笔锋却极凌厉,像是匆忙间写下的。
赵于情接过来一看,瞳孔骤缩——上面竟是一个地址,落款处还画了枚小小的红印,形如滴血。
“这是……”
“卖家的接头处。”周折玉声音极低,手指在桌沿轻轻叩了两下,“朱衣丹之所以难寻,是因为它背后有一套极复杂的买卖路子,寻常人摸不着门道,得靠‘掌柜的’牵线。”
赵于情猛地抬头:“鸿恩寺的住持?”
周折玉点头。
“我在净室翻到几封密信,字迹刻意扭曲,用的还是江湖黑话,时间太紧来不及译信的内容,只辨出了这个地名。”他指尖点了点字条上的红印,“潘向国倒台在即,我担心生变故,这条线一断,再想查就难了。”
烟雨楼弟子贵精不贵多,如今大都在盛京,赵于情捏着字条的手指微微发紧:“你要一个人去?”
“人多反而打草惊蛇。”周折玉抬眼,眸色沉静如寒潭,“我一个人来去都方便,又不是上门踢馆,只是去探一探。”
他如今内力虽未完全恢复,行走江湖也不是寻常人能搓揉抟捏的,若实在打不过甚至能强撤俩体内金针——确实如他所言,一个人反而更自在,没有拖累。
赵于情盯着字条上没听过名,不知是哪座野鸡山山头的“凤凰山”三个字,眉头拧得死紧。
他攥着字条的手指紧了又松,终是咬牙点了头:“……行,你去。”顿了顿,又忍不住补了句,“自个儿的安全最要紧,真遇上硬茬子,别逞强。”
周折玉“嗯”了一声,起身便要走。
赵于情却忽然又喊住他:“等等!”
周折玉回头。
“你……”他盯着他的眼睛,语气难得迟疑,“之前尝了那药,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
周折玉思索片刻,一本正经地回了句:“有点喇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