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桑余,跪下

“娘娘……当真要去见皇上?”林嬷嬷红着眼眶为她系上大氅。

“欠他的,该还清了。”

桑余将锦盒收入袖中,“这玉佩是惠嫔娘娘临终托付给我的信物,如今……也该物归原主。”

秋日的宫道铺满落叶,每走一步都发出细碎的声响。

今天的太阳真好,天气好的时候,祁蘅的心情也会好很多。

如果那个人心情好一些,说不定就会很快让自己离开了。

昨天贺明兰走了后,桑余一直在哭。

哭过以后的桑余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一直以来,在这宫里孤孤单单的都只有她一个人。

祁蘅是陆晚宁的。

他在意的是她。

只有她不属于这里,就像自己的名字,多余。

桑余还记得,很多年以前,她问祁蘅喜欢什么花。

祁蘅说什么花也不喜欢,那种东西,华而不实,看见就想碾碎。

原来是骗自己的。

他喜欢海棠。

这种小事,为什么也不说实话呢?

她当时还给他讲:“娘娘的母国有一种桑余花,可以入药,就是没见过长什么样子。”

当时,祁蘅说了一句什么呢?

“那我就喜欢桑余花。”

他那个模样很认真,明明,两个人都在宫里关了一辈子,从来没见过桑余花长什么样子。

桑余望着远处金銮殿的飞檐,想起十年前第一次入宫时,那时屋檐也是这样的高,好像一口井,掉进来了,就出不去了。

那一年,桑余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胆怯地跟在惠嫔身后亦步亦趋。

哪会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满手血腥的杀人工具。

转过御花园的假山,前方突然传来铁甲碰撞的声响。

一队禁军迎面而来,为首的男子身着玄色轻甲,腰间佩剑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桑余脚步一顿。

季远安。

曾经鲜衣怒马的季家小侯爷,如今已是禁军统领。

他比从前更加挺拔俊朗,眉宇间却再不见当年那股意气风发的少年气,取而代之的是久经沙场的凌厉。

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季远安明显怔了怔,随即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桑婕妤?”

他刻意加重了“婕妤”二字,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桑余垂下眼睫,不欲与他纠缠,侧身欲走。

“站住。”季远安突然开口,语气漫不经心,“昭仪以下妃嫔见到禁军统领,应当行礼,桑婕妤在宫里这么多年,不知晓礼数吗?”

他身后的禁军齐刷刷停下脚步,铁甲作响。

桑余深吸一口气,缓缓福身,只想赶紧离开:“见过季统领。”

秋风卷着落叶从两人之间穿过。

“看来桑婕妤,你这宫里的规矩,还没学会。”

“季统领何必为难我。”她声音很轻,“你我之间,无冤无仇。”

“无冤无仇?”

季远安突然笑了,笑声里却带着狠意,“桑余,你当年杀我季家人时,可曾想过今日?现在和我说着,无冤无仇?”

桑余指尖微颤。

是两年前的事了,季家暗中支持二皇子谋反,她奉祁蘅之命清除叛党。

那夜她手起刀落,血染罗裙,却不曾想那些暗卫中有季远安的亲信。

“那是皇命。”她低声道。

“皇命?”季远安猛地逼近一步,身上铁甲寒意逼人,“你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

他目光凝视着她,冷笑更甚,“可惜啊,刀山血海,最后却只能做个婕妤。”

桑余静静站着,任由他的羞辱如刀般剐在心上。

她早已习惯这样的讽刺,甚至觉得有些可笑——当年那个说要带她远走高飞的少年,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

季远安是桑余曾经见过的,最单纯的少年了。

他知道自己烧伤时,会偷偷溜进宫里送药,给她带爱吃的青团。

还会因为祁蘅对自己言语重了和他打架。

身上永远沾满了泥点子,比她和祁蘅岁数都小,就是个毛小孩。

直到那天晚上,季远安在门外亲眼看见她杀了一院子的人时——

那一刻,少年的眼里只剩下惊恐。

原来他喜欢的人,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桑余回过神来,竟在此刻没有半分和季远安争吵的力气。

本来就是她对不起他。

她骗了他。

他曾经对自己好,只是一直以为她只是个……小宫女。

“说完了?”她抬眸看他,“我可以走了吗?”

这副平静的模样彻底激怒了季远安。

她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

凭什么一点亏欠的模样都没有?

季远安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你就这么不在乎?他们说的,还真是没错!”

说的是什么,桑余也猜出来了。

一条走狗,一把废刀。

“季统领。”桑余猛地抽回手,“今时不同往日,请你自重。”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季远安头上。

她真的,要打算和自己断得干干净净。

凭什么?

明明是她骗了自己,一个刽子手,要断,也应该是他先断。

季远安脸色铁青,指尖微动。

“你这是在忤逆本将?”

他似是就想逼着她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和愧疚来,冷声道:“跪下。”

桑余站着不动。

“我让你跪下。”

季远安重复,“禁军统领有权惩戒不守宫规的嫔妃。”

周围的禁军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出声劝阻。

一向不羁的将军怎么对一个妃子如此苛刻?

桑余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男人,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是啊,他们都长大了。

他们都不是曾经的少年了。

桑余笑了笑,似乎并不觉得是多耻辱的事,于是点了点头,缓缓屈膝,膝盖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