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剑斩云梦 作品

第三十章 审君,我等还有一事… (盟主“wyhJessica”加更)

“哒哒哒…”

雪花在官道上层积,马蹄踏过雪层,留下深深浅浅的蹄印。而后,更多的雪花纷扬而来,又把深印变浅,把浅印覆盖。于是,对追捕的人来说,这印记就成为了最明显的痕迹,不仅能显示人数轨迹,还能昭示时间。

“五道蹄印…就在一两个时辰前!”

姜乾蹲在地上,伸手探了探马蹄印。这是个雪地经验丰富的幽州汉子,很快给出了估测的时辰。闻言,张承负眉头一扬,点头道。

“那就抓紧些!牵马走两个时辰,攒些马力。然后,再骑马追!”

“诺!”

太平道五人于是下马,一边牵马走着,一边给马喂着补充体力的豆料。一匹马一天能奔跑的时间,哪怕是小跑溜步,那也是有限的。往往一天中有一半的时候,五人都需要牵马步行,给马缓过劲来的机会,否则真会“跑死马”。

更何况,此时还没有马镫,长时间骑马难以借力,对人的体力消耗也很大。眼下追了两天半,终于捉到了对方的踪迹,自然要先缓一缓。无论是人还是马,都要攒着力气,等着接下来相遇的时候。

“哗!哗!…”

北风呼啸,风雪漫漫。道路上不见行人,只见道旁时而凸起的小丘,埋着不知名的枯骨。两个时辰后,前方的马蹄印越发清晰,从五道马蹄,变成了五道马蹄加脚印。可见,前面的人也是一样,必须牵马而行了。

“歇息好了!上马,追!”

“诺!”

“哒哒哒…”

低沉的马蹄轻扬,沿着前路的痕迹,一路又追了半个时辰。等转过一个道弯,远处两三里外,忽然出现了一行人的身影。他们似乎把马系在路旁的树上,坐着吃些什么。而等再靠近些,另一个眼尖的汉子姜坤眯着眼睛,低声道。

“张君,是五人!”

“哦?放缓马速,慢慢靠过去。”

于是,众人放缓马速,向前方歇息的一行人靠拢。而看到后面出现了五骑,歇息的五人立刻警惕起来。他们纷纷站起,把手按在腰间的兵刃上,紧紧盯着来人。

“张君,有四个披甲的!那甲罩在袍服下,但形状板硬,当是官军的无袖扎甲!”

“嗯!”

张承负轻轻点头,把马速又降了降。在这逐渐纷乱的世道,降下马速,明显是一种友善的表示。等靠近到两百步内,他摘下斗笠,直接翻身下马,也对其他四人做了个手势。随后,太平道五人牵着马匹,慢慢靠近前方的五人,直到五十步内,双方的面容清晰可见…

“莫再向前!止步!…”

前方五人中,一名披甲的汉子皱着眉头,握紧腰间的环首刀,大声喝道。

“尔等自从另一侧绕行!莫要冲撞了我家郎君!”

“…”

闻言,张承负顿了顿,站定下来。他望了望前面的五人。左右四人都是罩着袍子,内着甲胄的壮汉。唯有中间一人,是二十六七的青年,面冷眉浓、鼻直唇薄,显出十分的冷肃。

“嗯…”

张承负眼神微动,一副画面从脑海中闪过,颇有几分神似。他面露微笑,与对方目光对视,像士人般作揖行礼。

“雪中相逢君子,真是意外之喜!不知是哪位大族高门的俊杰在此?请容我上前拜见!”

听到这番话,中间的青年眉头一扬,有些意外的打量起来人。只见对面四人,都背着长杖,隐约带着刀。而为首一人,则背着把猎弓,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再细细看去,这少年面容微黑,样貌平平无奇,唯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眉眼,带着种剑眉星目的刚毅。而对方那种不卑不亢、举止从容的气度,哪怕在普通的士人中,也很少见。他沉吟片刻,朗声问道。

“在下阴安审氏,审正南。不知君为何人?”

“哦!今日得识审君,颇感荣幸!我等是幽州游侠,皆以姜为姓,不是什么士族…”

“幽州游侠?”

闻言,审配面容一冷。侠以武乱禁,一向被官府所忌。他一个郡府中严苛的曹吏,对于这些四处奔走、无视法纪的游侠,可没有什么好脸色看。嗯,幽州游侠,难怪人人有马…

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张承负心中一定。他松开马匹,笑着带着众人,又上前几步,恭敬行礼道。

“原来是阴安大族审氏!我等草莽之辈,也有所耳闻…听闻审氏有一位年轻出众的郎君,名唤审配。他素来品信刚直,重诺守义,心怀天下之事…”

“听人说,此等冀州才俊,如锥处囊中。一旦遇到一位府君明主,必将一飞冲天!以他的才能,足以任别驾从事,总揽一州府衙!”

“不知这位同为阴安审氏的审配,君可曾认识?…”

这一番话,张承负一脸真诚,全然发自肺腑。而审配闻言,怔了许久,看着这位诚恳的少年,顿生知己之感!他默然数息,神情复杂,轻声叹道。

“在下姓审名配,字正南。你所夸赞的审配,就是我!只是这一番夸赞,什么别驾从事,总览一州…听着却令人羞惭,让人耻笑了。审某眼下,不过是个魏郡的法曹掾,也不敢奢求什么州郡的高位…”

“不!世道纷乱,以审君之才,得升高位,不过是迟早的事!”

张承负恭恭敬敬,一边说着,一边又上前几步,神态颇为亲近。他走到二十步外,看到那之前喝声的汉子,已经握紧了刀柄,这才又停了下来。

而这时候,审配也回过神来。他上下打量着这背弓的“游侠少年”,看了片刻,开口道。

“你等是幽州游侠,来我冀州何事?”

“天下灾疫四起,鲜卑年年入寇。我等携马南下,是想寻一方门户,求一份庇护…”

“你等想要投靠一方大族?求个庇护?”

“是!既然有幸得遇审君,自当请问一二!”

张承负神情谦和,又行了一礼,才恭敬问道。

“我等南下时,经过巨鹿…听闻有太平道赈济医治百姓,而太平道首大贤良师,以医术道术闻名天下…不知这太平道,可否值得投奔?…”

“呵!投奔太平道?大贤良师张角?…”

听了这话,审配的眼神瞬间凌厉。他冷着面孔,喝声斥道。

“张角者,匹夫耳。他号令鬼神,假托神道,惑乱市井,败坏教化。名为什么‘大贤良师’,实为乱民之贼!”

“他以符水诳愚民,大言‘天命已去’,以妖言动饥众。而所谓太平之名,不过遮掩篡逆之心!朝廷早有所察,迟早将此人收押问斩…尔等切莫自误!”

“...”

听了这一番话,张承负垂了垂眼睛,默然不语。而后,他脸上显出疑惑,问道。

“审君,可我从幽州南下,确实看到太平道赈济医治百姓,而百姓都在说太平道的好话…听说今年冀州先是大疫,又是大旱。朝廷并无赈济,还不如这太平道门…这又作何解释?”

听见这种言论,审配眉头紧锁,心中对这少年的好感,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他冷冷看了对方片刻,厉声道。

“天命有常,非群贼所可妄议。此乃太平道罪一。

赈济有司,非徒众所可擅行。此乃太平道罪二。

民生有常,以耕稼织绩为本,以缴纳税赋为务。而抵抗朝廷,结社抗税,此乃太平道罪三。

道不由经,术不立教。以鬼神之说,擅自聚众,供奉淫祠。此乃太平道罪四…”

“有此四罪在身,所谓赈济医治百姓,不过是乱民乱政之徒!我汉家朝廷自有法度,治国以礼,养民以政,教化流行,然后上下有序,万邦可安…”

“朝廷既有皇帝与诸公在上,地方有世家忠良牧民一方,又岂容一方士妖言惑众、徒乱人心?你等要是投奔太平道,那头悬城门的时候,将不会远了!审某言尽于此!…”

听到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训斥,听懂了士族们的治国逻辑,张承负低着头,默然不语。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对方再是忠信,再有士族的忠贞美德,那也只是与士族有关,而与黔首小民无关!

在这些生而不同的士族们看来,小民们的饥寒病死,不过是春夏秋冬的自然变化,是草木蛾蚁之属,从来都是不重要的。真正重要的,是朝廷与世家的稳固,是“国家礼法”,是“上下有序,万邦可安”。

在这样一套治国逻辑下,小民们必须安分于他们所处的位置,哪怕是受灾受疫而死,也不可聚众生乱、动摇国本。至于这大汉的国本,也从来不在小民的存亡上,而在朝廷高高在上的皇帝诸公,在各州郡县的世家大族身上!

这大汉究竟是谁的天下?在士族们的心中,不问自知…

“多谢审君赐教!”

张承负低头良久,再抬头时,还是一张笑脸,只是平淡了许多。他又作了一揖,感谢这位直言不讳的士人,让他看到了更多的士族内心。然后,他笑着问道。

“那除太平道外,审君可有其他投奔的去处推荐?比如各世家大族…”

“嗯…”

审配沉着脸,看了会这始终有礼有节的少年。好一会后,他才点评道。

“冀州之内,清河崔氏、博陵崔氏,都是礼义世家。两者以敦儒重教,称著海内。其门下宾客如云,言行皆有法度。”

“渤海田氏,富甲一方。田氏有甲第仓粟,然不惟厚财,亦能礼贤下士。”

“而过了冀州,去黄河以南,自然首推汝南袁氏!袁氏累世高门,名德相袭,士望所归。其家风高雅而不骄,清慎而能断,为天下冠冕,世之望族无出其右!”

“这四家高门,你等若能投奔其中任何一家…便是得了教化,入了正途了!”

闻言,张承负认认真真,把这番评述记在心中。很明显,这是此时士族人心的倾向,也是他很难获得的士族情报。他真心实意,对审配行了最后一礼,致歉道。

“审君,我等还有一事…”

“何事?”

“取君性命!”

说着,张承负面带微笑,不过刹那功夫,就取下背后的猎弓。然后,隔着二十步的距离,他搭箭上弦,熟极而流,抬手对着满脸惊讶的审配,就是凌厉一箭!

“嗖!”

“啊!…”

这惊鸿的一箭,瞬间射破文士袍服,直入胸口,发出一声“噗”响!紧接着,就听到一声惨叫,那人影捂着胸口,仰头就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