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剑斩云梦 作品

第六章 道者不避,乃以身应劫!

“承负留下来,其他人先去吧!…”

“是!…”

两点松明,在大殿中描出橘影,飘出淡淡的松香。大殿中并没有神像的巍峨,只有“黄天”朴素的木头神牌,静静供奉在祭坛上。而在神牌的俯视下,就是一南一北,相对跪坐的师徒。

两人都戴着黄巾,穿着简朴的麻衣,就像是最普普通通的农人,手上也都都是老茧。太平道徒,无论是道首还是弟子,本就是这种模样。

“承负,养童者,育道根也;教之以善,导之归真。童子天真之性未失,若是教导得当,便可入我太平之道。故而,收纳孤童,一是养,二是育。你既要主持此事,就担上了这一层‘养育’的责任,万万马虎不得。”

大贤良师张角端坐席上,叮嘱着俯首聆听的张承负。他的话语很慢,也很清晰,同样充满力量。

“先说‘养’。你准备收养多少孩童?又如何养活他们?”

“回师父。这些天我在营中赈济,也曾数过流散孤童的数量。大概有两百多个。其中七、八成是男孩,两、三成是女孩。都是十岁以上,十二到十四岁最多,能够跟上大人走路的年纪…”

张承负垂着眼睛,讲述着营中的情形。他没有解释,这些孤童为何是这种比例,这种年纪,他们又是如何而来。张角也垂了垂眼睛,不需要他来解释,早已见得太多。

此时十五岁以下,视为童子。十五到二十岁,便是青年。二十岁及冠之后,就视为成年。而张承负今年十四,虽然看起来老成,其实也还是童子的范畴。

“弟子想着,若是粮食支应的开,就把这些孩童尽数收下。他们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务,帮着救治病患。他们能从疫病中熬过来,便有了份黄天的庇佑,不容易再染上伤寒…”

“而等下个月,五月刈麦后。弟子想在祠庙周围,带着这些孩童,开垦些薄田出来,种些豆子和粟米。然后十月秋收,能从新田中打出粮食,就能自给自足…”

听到这开荒种地的打算,张角微微颔首。他思虑数息,如经验丰富的老农般开口道。

“天地生人,使人劳而食,不使人盗而得。承负,你开荒种地的想法不错。但开垦荒地,一则土质坚硬,二则杂草深根,兼之水源难寻。要砍除灌木野草、挖出深根石头,再初耕翻土、晒地除虫、种豆养地,如此三年才得地熟。而灌溉取水,也是苦劳…这种繁重的劳动,丁壮都深以为苦,不是童子们能承受的。”

说到这,张角顿了顿,沉吟片刻,又给小弟子加了些支持。

“嗯…这样吧!平乡和巨鹿很近,元义在南边,靠近巨鹿县的地方,有一处庄子。之前他带的门徒,都是在那边躬耕。今年夏收后,元义会带门徒南下,去司隶洛阳…那处庄子会空出人手,可以交给你带着童子们种地。你再选十几个新入道的丁壮门徒,帮着维持一下。后面从耕种到收获,就全看你自己了!”

“啊!有一个能种地的庄子?是,谢师父!”

闻言,张承负大喜,恭恭敬敬,给师父行了个拜礼。如果能有个庄子自支自用,不仅能方便他教导童子们,更让他自己也有了些活动的自主权。只是…张承负思索着,低声问道。

“师父,元义大师兄,要去司隶洛阳?”

“嗯。怎么,你也想去吗?”

张角嘴角扬起,看着小弟子,笑着道。

“司隶洛阳,是天下十三州的中心,世间最繁华的所在!元义看着你长大,知晓你惊人的术算本领,本想着带你一起去的。你若是后悔了,现在反悔还来的及。童子队的事,也可以交给道奴。”

“不!师父,我不去洛阳。洛阳虽然繁华,但那繁华属于皇室贵胄,属于官宦子弟,属于士族豪姓。那繁华,不是我等乡野农人的,反而要农人的血肉供养!…至于教导童子,就像在田里培养新芽。这是为太平道传薪积火,是更值得我去做的,我也希望去做这个!”

张承负的答复斩钉截铁,很是坚定。对他来说,大汉的帝都洛阳,纵然繁华富丽,但始终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黑暗。真正的火光点燃在乡野,在这冀州的腹地,在黄色的鹿角上闪烁。

师父张角虽然没说,他也能隐约猜到,元义大师兄去洛阳所图为何。时代的帷幕,终于缓缓揭开。数年间不断的天灾人祸,数以万计、十万计的流民,就像越积越高的洪水。而大汉朝廷不但不赈济疏导,反而催逼封堵,让洪水越积越高。若是再来两场天灾,那数以十万、百万死中求活的百姓,就会化作咆哮的黄河。而太平道早已做出了选择,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想到大师兄马元义平日里的照拂,张承负抿了抿嘴,含着深意地低声道。

“黄天在上!师父,对我太平道来说…洛阳,恐怕不是个好地方!…”

“嗯,洛阳是天下之中,我太平道想要成事,洛阳是绕不开的。这也是元义自己的选择。纵然,千难万难...”

张角的声音也很低,但张承负能够清晰的听清。这一刻,他罕见的,从师父的声音中,听出了犹豫与迟疑。而后,这份动摇一闪而过,像是幻觉一样。他再抬起头,只看到张角沉肃的脸庞,和又一次的谆谆教导。

“承负,为师在巨鹿县出生,也在巨鹿县收你入门。巨鹿县的情形,你很熟悉,自不用我多言。我只说一条。我知道巨鹿沮氏,与你有血仇。但沮氏是郡中望族,在刺史府衙中多有任职,家中又有数百持刀仆从。你不可轻动…”

“太平经言,道亦有轻重,不可强力而行,须因人、因地、因时。黄天正道虽大,行之却需审势。你肩上背负了童子们的责任,就应以此为先!…记住为师的话,能忍人间事,方持天上心。正道要行得稳,更要行得实…”

“能忍人间事,方持天上心…行稳行实…”

张承负默然良久,才伏地行礼,回道。

“师父,承负明白了。我会把童子的责任放在前面…至于报仇的事,弟子会慎思、慎言、慎行…就像元义师兄,他有自己必须去做的事。弟子也是一样…但请师父相信,弟子绝不会贸然行动。所行的事,也绝不会违背我太平道的准则…”

听到这一番话,张角蹙起眉头,看了会小弟子坚定的脸。片刻后,他轻叹一声,摇了摇头,继续回到正题。

“我等求道者,善养婴儿赤子之心,以成大道。而收养童子,除了‘养’,更关键的,是‘育’!”

“这些童子收养不难,但要培育,哪怕不是亲传,只是培养成门徒,也是得花大功夫的。承负,你虽然年岁不大,但胸中自有沟壑。这育童之事,你可有什么章程,可需要其他师兄帮扶?”

听到这一问,张承负沉思片刻,早有准备的回应道。

“师父!弟子不通礼教,只会道书。我会以《太平经》为根本,教授简单易写的文字,阐述阴阳五行,天地运转,以及黄天正道的本义…”

“弟子熟悉术算,会教授些简单的计算,尤其用于田亩测算、播种计算和仓储估算。弟子粗通医术,会选些出色的童子,稍加教导。若是发现有上好的苗子,也会请师兄和老师来教…”

“除了文字、计算与医术外,弟子还跟随老师,学过天时历法、播种耕种。带着童子们务农,也是一种重要的学习,可以称为农学。而在闲暇之时,带着童子们打熬筋骨,打坐养性,也能略有所得…当然,若是能有些拳脚棍棒师傅,教些武艺,就更好了…”

听到这许多要教导的学问,张角哑然失笑。这个小弟子天赋出众,心气也确实是极高。这预想的章程,哪怕只要能实现个一两成,就算是教有所成,立有功德了。而全实现的话…张角笑着道。

“天之道在高,人之行在诚。志在其上,功得其中。若苟安于下,则下下而不能保…承负,你能有这番上上的志向,很是不错。既然你已有章程,那我就静观你的行止吧!这对你来说,也是一种修行的历练。”

“是!”

张承负恭敬低头,再次行礼。张角微微还礼。两人聊完了正事,便闲聊了会,殿中也轻松了许多。而后,张角想到了什么,又关切的问道。

“承负,你的附魂失魂之症,已经好透了吗?可曾再有头疼?”

“回禀师父。去年秋收后,直到今年,弟子已经大好,再没犯过了。”

“嗯。那大抵是游神过路,冲撞了魂魄,离去后便慢慢好了…”

说到此处,张角沉吟了片刻。他明显有些犹豫,但数息后,还是看着张承负的眼睛。他知道这位早慧的弟子,能听懂他的话,便沉声问道。

“承负,这番遭遇…你除了术算外,可还有其他所得?…”

闻言,张承负神情一肃。他默了默,跪下拜了拜,郑重回答。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还是这一句吗?”

“弟子愚钝,只得了这一句…”

张角垂目数息,叹了口气。他身为大贤良师,若不是心中有了动摇,有了畏惧,又何必去问弟子呢?想到这,他疲惫的脸上自嘲一笑,摇了摇头,对张承负道。

“承负,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天数之事,难以言测。我观星多年,只觉天道既有定数,却又留一丝玄变…”

“天下之事,有天数,有可为,有不可为。但若寻得自己的道,因悲愿、正心、修德而行,不求得大道,就不得退!此时天数如何,成败如何,其实皆不重要了!唯有向前而已…”

“下去吧!天色已晚,好生歇息…”

张承负默然良久,心中涌出哀伤。这一刻,他听懂了大贤良师的话,也听出了对方决然的死志。或许,在这天齐庙中,师父的志向,也只有他能听懂。他又一次失了声,默默伏跪在席上,重重叩首三次。

好一会后,他才抬起头,看着已经背过身去的大贤良师,看着那松明下拉长的背影,轻声道。

“师父!党人不可信,豪强不足恃…这大汉天下,我等能依靠的,只有我太平道自己,只有祈求太平的百姓们!或许,甲子之事,还要从长计议。先深固根本,经营出一块黄天乐土来,再求长远…”

张角转过身,用温润深邃的眼神,注视着最小、也是最年轻的弟子。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个遥远的灵魂。他就这样看了许久,才笑着颔首,温和的回答道。

“党人不可信,豪强不足恃。承负,你说的不错,也看得很准!只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求道者当知天命,晓生死。我的时间,其实不多了,就在这两年。而我的道,也已经定下,改易不得…更何况,这冀州连年的天灾与疫病,这大河两岸数以百万的百姓们,更没有多少活路,等不得那许久了!…”

“夫知天命者,不避死而避无为;宁亡于道,勿死于卑…好在,你们的时间还多。大汉气数将尽,或许你们能见到,这太平之道立于世间,天下万民尽享太平的那一日!…去吧!收纳孤童的事,好生去做,好好教导~~”

“...是!”

松明摇曳,两点烛火映在眼中,却已经快燃到尽头。张承负伏地稽首,留下两点湿痕。随后,他缓缓站起身,倒退着出大殿。

大贤良师张角,就这样站在黄天的神牌前,戴着黄巾,握着九节竹杖,留给张承负一个飘摇的背影。

而在张承负退出殿门的那一刻,只听到一句低沉的念诵,却是《太平经》中的句子,是张角亲身践行,曾教导过他们的话。

“道虽微,愿者行之;劫虽大,有德者应之。虽知天数难转,然道者不避,乃以身应劫!…”

“道者不避,乃以身应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