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为掌心剑
愿为掌心剑
闻言,项寻拿起来案上的书展示给她:“方才在读《庄子》。”
他这些日子都在养病,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看书。
嗯?这本啊......
人就是喜欢跟自己相似的人交往,因为熟悉自己,所以不会跟自己相似的人产生陌生感和抵触情绪,这是一种不易察觉的安全感,瞧,这不就有了共同话题。
岑烟不免有些惊讶:“我也在看这本,你读到哪里了?”
项寻也不曾预料到有这种同步,他诧异了一瞬,答道:“方才已经看完《至乐》了,正准备读《达生》。”
真真是巧了,岑烟今天刚刚学完这篇,私下里看的书——没有别人能打听到的道理。
她眼睛一转,突然起了要考他的兴致:“这么巧啊,我也在读这篇!我考考你啊......你若是答得上来,我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怎样?”
小郡主既有兴趣,项寻自无不答应的道理,当即点头应允,做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好,郡主请问。”
他也觉得实在是巧,刚升级了生活水平、难得有机会能好好看书了,没有多余想别的,只是接着自己之前的进度来的,按着一贯的速度读了几日。
这倒是“不是刻意,胜似刻意”了。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岑烟起身,围着书案绕行,拿出了老师的气势。
项寻看了书,自是答得上来的:“至乐无乐,至誉无誉。”
岑烟点了点头,看来的确是看过了的,不是骗她。
虽然这题出的简单,但他能不假思索的答上来,便已经很让人满意了,她接着问道:“你是如何理解这句话的?”
项寻集中精力,不急不缓的说着自己的见解,给岑烟交出了一份完美答卷:“‘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世人少壮时无乐亦欢愉,时光荏苒,便是当欢也不欢了,痛苦的根源即在有所欲上,有所欲求,才有求不得的失望,无欲无求,一切才是意外的美好,世人都是不珍惜当下的......想要的太多,便不知越平淡的才越珍贵......知足方能常乐,避世才可逍遥,不求便是求,无乐即为乐。”
“不错。”聪明孩子,岑烟笑着评价,心中也对项寻更满意了些。
“再问你......我若觉得‘虽千万人吾往矣。’你待如何?”她似乎是站累了,干脆坐在了项寻的对面。
项寻没听明白意思,或者是他听明白了却没反应过来,一时愣住了。
岑烟眼里闪烁着些许放肆、些许愉悦。
她托着腮,兴致勃勃地接着问道:“怎么样?你也读了《孟子》吧,我若偏说‘朝闻道,夕可死。’你待如何?”
项寻一时走了神......
小郡主这话里的意思不是问他儒家和道家的区别,也不是偏题,她这样说是意有所指,指用字面意思提出与他刚才的回答相反的观点,‘虽千万人吾往矣’在这里不指夸耀勇敢,单指跟所有人对着干。
也是在问他,她若做出这等离经叛道的事,他待如何......
“我待如何......”项寻喃喃道,似在思考。
就是这一停顿,却见岑烟笑意收敛了些,她凝目看了他半晌,似乎要开口说些什么。
好像失去了什么的感觉让项寻突然间反应过了来,这是要听他表忠心,看看他能不能跟她站在统一战线,哪怕......与全世界为敌。
怎么就世间难容了?
项寻越想越惊:这个问题问得可太可怕了,她都不肯给他留点时间思考一下吗?小郡主的耐性可真不好......但还有机会挽救。
顾不得再多想,项寻硬着头皮开了口:“......项寻是个俗人,比不得庄子。”
见他真的出声了,其实出乎了岑烟的意料,她本想开口解释什么,又把话给吞了下去,作势要好好听他讲。
项寻脑子运转的飞快,能问出这种问题的小郡主......绝非什么善类,可除了那日见她施计陷害二皇子,项寻并未察出一点不对,她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想了想初次见面岑烟打量他时没有温度的眼神,项寻略一迟疑......富贵险中求。
“庄子主张无为......应当是因为他太过安定的缘故,他的确是很成功的思想家,但若来至当今,许是连过活都成问题,现实是□□而丑陋的,如今战事将结、硝烟方灭,西北又生了旱灾,万万人流亡失所、妻离子散......小人为求锦衣荣华可认贼作父、贫民为求五斗米充饥可与仇人下跪,强盗屠戮百姓只求杀欲、官兵欺压难民只为官威,卑鄙并非卑鄙、英雄难做英雄……世间百态,究其复杂,‘无为’二字实难应对。”
项寻紧张的说完,观了岑烟没有表露出什么不高兴......似乎是他赌对了。
岑烟没想到他会从这个角度说,否定了至乐思想,也推翻了自己第一个问题的回答。
她也没评判什么,只是笑嘻嘻的:“你继续说。”
得了允许,项寻再度认真开口,不着痕迹的奉承了一句:“如郡主一般雪中送炭的,想必已是世间少有了,项寻数年所见,唯郡主一人矣。”
似乎是确认了些什么,他继续说起这些时,不再忐忑不安,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虽然声音稚嫩,语速却不急不缓,未曾有犹疑之意:“人以衣食住行来体感活着的意义,惧怕生老病死这些痛苦来剥夺生存的欢乐,项寻自觉是个俗人,脱离不了红尘,也无法大彻大悟,所以凌云之志需得意、半生蹉跎可介怀、春风得意是欣愉......若是非要接受命运对人的一切安排,那项寻宁可不要这样的至乐。”
他犹如起誓一般郑重:“郡主若是与他人为敌,项寻愿做郡主手中的剑。”
项寻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破绽,但他在说这句话时,心里想的却是:这个许诺足够重了吧,不够还有。
“郡主对项寻恩同再造,即便为星火之光,项寻也愿意为郡主燃到最后一刻。”
“......”怎么说呢?
这话说的,比曹晴那几句可是真诚多了。
岑烟只是刚才有点没控制住,才有些发疯了,她没想过后果,就是那个时候想逗逗他而已,没想到他当真敢说出这样一番话。
啧......傻孩子。
她似有似无的叹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书案上的笔架:“胆子不小。”
项寻没听出来这话里有斥责的意思,倒是有些满意。
他笑了笑,又变回了那个害羞的样子。
项寻一边用手指轻轻摩擦着合上的书本,一边低下了头,语气有种掩饰不住的执拗:“项寻想做郡主的剑。”
岑烟这个时候,就又觉得......他一点都不傻,果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这一个问题本来就是岑烟临时起意,有些为难他了,即便答不出来,岑烟也会夸他一句读书的好苗子,但他这样答,便让她极为惊艳了。
岑烟收敛了脸上那道总是像看到好笑的事一样的天真笑容,她这时似笑非笑的,带着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意:“我允了。”
闻言,项寻惊慕的擡头,喜意几乎要溢了出来:“真的吗?”
小郡主这是要把他看做自己人了?
为她手中利刃是吗?
他知道该如何做。
得到岑烟的确定后,项寻更是压不住自己的开心和激动了,他笑的眼睛都快眯了起来:“先前大言不惭,项寻还怕郡主会嫌我所言污了圣人,毕竟......这种话少不得让人批来判去的。”
岑烟不这么认为:“你管他们作甚,那些......人,只怕是一个比一个要道貌岸然。”她说这话时拧着眉毛,神色睥睨,显然对那些人嗤之以鼻,骨子里的疏狂似乎漏了些端倪。
她敲敲桌子,同他保证:“方才的事只有你知我知,除你我之外,再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且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难得遇见个这么讨人喜欢的,怕他觉得离经叛道,岑烟忍不住就多说了些话:“佛教有言‘普欲度脱一切众生’,圣人思想亦是如此,不是教人信服,而是从中得到启发自己的道理,以过好自己的人生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来世上走一遭是为了做人的,人都尚且做不好,又谈何成圣?”
“何况世上并没有拿圣人标准要求自己的君子......多得是装腔作势的小人。”她最后一句话已是渐渐消失在唇齿间,但项寻仍是听到了。
这话讲得有些深了,项寻似乎触及到了小郡主身上那个让他颇有些好奇的秘密,这么大的怨气......谁又是她眼中装腔作势的小人呢?
未待项寻深思,岑烟便不给他留时间了:“最后一个问题......”
她坏心眼地停了一下,看着项寻紧张的样子,又笑了笑:“你愿不愿意当我的伴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