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灯

黑灯

祁一作势要把手抽回去,他力道不大,尤温紧忙攥住,往自己这边拽拽,认怂道:“开玩笑的啦,别较真嘛,再凉我也得给您暖手啊。”

祁一扬眉:“总不是我让你做的。”

尤温皱着脸,忙称:“是是是,我乐意的。”

祁一目视前方,半晌轻哼一声。尤温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鼓瞪圆了眼睛,自己好心好意鞍前马后的,还让这冷脸美人傲气上了。

***

日傍昏黄,夜黑为猖。

风雪已消停,正坐在高楼瓦房上的一人一鬼悠哉的品酒。

尤温姿态风流斜倚着身下的砖瓦,一只胳膊曲着支起脑袋,一壶烧酒稳稳当当端置在一柄长剑之上。身旁的祁一端坐着,轻蹙着眉,半阖起眼睑,唇色有些发白。

尤温擡眼看向身旁人,不知想到什么生趣儿的事,嘴角勾起一抹浅笑,遂又很快消隐不见,擡起胳膊伸出一只手指向他腰窝戳过去。

祁一有所察觉,睁眼低垂着眸,张了张口,像是长时间没开口说话,唇瓣都不相熟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轻抿了下唇才出了声,嗓音暗哑:“何事?”

尤温脚晃了晃,把烧酒端起来往他跟前递,有些强硬,大有他不伸手接过他就不放下胳膊的架势,祁一眼眸黑漆,直直盯着他。尤温睁着张笑眼,拖长调子,道:“喝一点呗,烧酒暖身,在这等这么长时辰,我怕你这畏寒的身子吃不消。”

祁一:“……”

他定定看了他一眼,从他手里接过来,在要端起来喝之前手微顿了下,垂眸看向酒壶口,这才一扬手抿了一口,他把被浸润的唇边的水渍用手背沾了沾,忽而道:“真怕我身子吃不消,干嘛坐在人家皇帝御花园的屋顶上偷窥。”

尤温“啧”了声,忽然半撑起身子,一只手架在他身侧,用环抱的姿势向他逼近。祁一眼前登时一晃,逼仄狭窄起来。

他往后仰了仰,擡眼看他。

尤温背拱着,他宽肩,若是从他身后望过去,完完全全是看不到祁一的一点模样。本该趾高气昂的尤温在望向祁一的眼睛后一瞬熄了火候,若是有两个长耳朵,此刻肯定是耷拉着展示自己的委屈。

尤温“唉”了声,喉结上下滑动了下方才眨着眼可怜兮兮道:“那不是因为皇帝这老头还得处理国事政务嘛,我又不想照着那个繁琐的流程走。他大概也快来了,以往这个时辰他都要来后花园赏花赏美景,然后‘噫吁嚱’的感慨一番,巴不得整个皇宫和一墙之隔宫墙之外的人都知道他的文人情怀。”

尤温颇为幽怨。

他是真不想说,自己那会儿还小的时候,这臭老头跑到自己家里追着撵着给他强行分享自己作的诗词歌赋,更过分的是,他明明知道自己最见不得这些书上本子上的东西,还要成天给他爹耳边吹风强烈自荐当尤温的教书先生。

从诗词歌赋聊到不说人话。

他哪乐意听他絮叨,前二十年的悲痛十有七八是他带来的。

祁一嘴角轻轻勾起,那模样跟没笑其实无甚差别,但尤温还是察觉了。

尤温佯装生气:“有什么好笑的,再笑,再笑我就咬你了。”

若是此刻有人能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定要将脑袋割下来装进裤兜里用裤腰带勒紧,然后转身当做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转身就跑。

哪有人有这闲情逸致在人家皇帝的后花园屋顶上调情的,那缱绻旖旎的姿势,那耳鬓厮磨的模样,真是羞愤难当——

天黑脸快,尤温眼里祁一那张冠玉一般的脸轮廓线已经开始模糊了,只是眉眼越发灿然。尤温凑近正要张口,被祁一冰凉的手堵了个严严实实。他当即瞪圆眼睛,祁一眼神示意他朝

尤温眉骨一扬,跟着他的眼神望过去。

是皇帝。

尤温回头,朝他露出一个笑容,无声道了句“多谢”。

咣当——

砖瓦松动。已经站起身的尤温慢吞吞低头看了眼脚下,脚极缓慢地从那一片翘起的瓦上挪开,又是“咣当”一声,他瘪着嘴骂了句什么,倒也没听清,眼看那机灵的皇帝已经擡头望过来,两人四目相视。

尤温:“……”

祁一木着脸:“……”

皇帝旁边瞪着眼一脸讶然的宦官:“……”

尤温露出自己八颗牙齿,搓搓手,掩饰道:“嗨——”

尴尬似乎已经不足以描述这个场景,尤温又道:“好久不见,今日天色不错,我们走走——”他说完就想扇自己嘴巴子,哪有去人家屋顶上走的。

祁一阖眼,他不想要这个脸了。

他还是头一回做屋顶上的君子被人抓个正着。

尤温摸摸鼻子,两人脚底一点,从上面一跃而下。再站在人家屋顶上就实在不体面了。

好在尤温一贯不要脸,只要脱离方才的窘境,他还是能侃侃而谈,尴尬什么的乃人生常事,若是自己不放在心上也不过尔尔。

尤温拉着祁一不客气的往那亭子里的凳柱石上一坐,熟稔的望着还站在一旁的皇帝开口:“老头儿,你这大晚上的还来这装情怀呢,黑灯瞎火的,眼睛不累啊。”

灯火映衬下,他的轮廓半隐半现,颧骨也高耸些。李文斌这脸着实被这光碍着了,比他以往见时多了分不相熟,眼窝有轻微凹陷。他这张脸本身长的不丑,不止不丑,长得还不赖,不然年少的时候也不会评上襄安美男子榜单前五名。

他少年时跟尤温的傲气样简直一模一样,风流韵致,姿态闲雅,有时吊儿郎当的,也与尤温一样爱装,在尤温身上看到自己太多姿态,所以他一直很偏宠尤温。

唯一不同的,大抵就是比尤温读书多。

也是直到后来担当一国之君,他那二侉子的模样才收敛了很多,便总爱给尤温提起:人总是在一瞬之间成长的。

烛火交错下,李文斌目光幽深,被这么不留分寸没大没小的怼但眼里慈爱不减,往他对面落座,霎的笑道:“臭小子,说的什么话,没大没小的。朕这是操劳国事批奏折呢,所以来晚了知道吗,你在这蹲朕呢?”

他身旁多年跟随的宦官要跟上来,被他轻飘飘一个眼神制止,他错愕了一瞬,张了张口,很快收敛表情,识体的往后退了两步。

尤温尽收眼底,微微勾唇,极少年顽劣气的“哎呀”一声,支着脑袋狡黠道:“这不是快过年了么,怕你老人家年迈孤单,没亲人陪伴。来邀请你到我家去坐坐,我娘她还念叨着要让你尝尝她新做的菜品呢。”

李文斌下颚的皮舒展开,那张脸甚为温润和煦,是极轻易让人亲近的长相,他慈爱笑道:“你娘的手艺啊,那肯定要去的,这些事还用不着你提醒我。”

尤温挑眉,不置可否的点头,面上的笑意也没收回去。冬风缠地烛火四处摇晃,在两人面上忽明忽暗洒开,尤温的星眸里舒缓炸开一盏不尽燃的长明火灯。

祁一侧目看他,愕然发觉他笑意未极眼底。

一瞬间冷寂侵袭着这一小圆桌,祁一拢了拢大氅,指尖泛白。

尤温望向一片黑寂的地方,那里隐匿着李文斌大半辈子精心养护的花花草草,尤温忽然来了兴致,指着那一片道:“老头,把你那花摘一个给我呗,我给我娘送。”

李文斌的目光在那一瞬间拢聚在尤温身上,尤温无辜环抱住自己,他半晌才笑着挑眉道:“你这借花献佛倒做的妙,看在你娘的面子上,我也不能不让你摘。”

尤温却摆摆手:“行了,看你那舍不得的寒酸模样,我还是不摘你花了,到时候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给我爹编排我。”

李文斌:“……”

半晌,尤温右手一发力摁着桌面先行起身,开口道:“那行,老头闲了就快点过来,我在尤府等你哦,到时候好好喝一杯,天冷,记得添衣,人年纪大了身子骨就不抗冻,我爹都快风湿了。”

李文斌笑道:“一定一定,下次再来可别再从朕的屋顶来拜访了,不禁吓。”

他要走时,那宦官擡眼,半个身子隐在黑夜里,佝偻着身子,分明是张笑脸,眼神却迫切似乎想说些什么,尤温有所感应的冲他一笑,眨眨笑眸。

他便不动声色把眼神收了回去。

……

两人最终还是没能听进去皇帝强烈的苦口婆心的“走正门”劝告,又脚踩着人家屋顶飞身轻如鸿雁的跃出皇宫。

李文斌:“……”看着二人的矫健背影陷入沉思。

出了皇宫,尤温当即收敛了常年挂在脸上的笑意,神色难得冷淡。

祁一察觉自己的手又被温热暖意包裹,侧眸正看到他的神色,蹙眉沉声道:

“尤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