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福四

祸福四

小阿离一家是生意人出身,原本是不住在安越城中的,几代人的日夜累积下来家中也稍有些富裕,阿离打娘胎出来也是个人人疼爱,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千金。

天不尽人意,在她出生那几年间匪患横生,最司空见惯的便是哪家生意人被截了路子,这都是幸运的,只怕哪天传出来这样的消息——“谁谁谁家中一夜之间全被杀害,发现之时已是凉了的黄花菜,第二日了,血迹斑驳呀。”

彼时皇帝还不是李文斌,而是他爹李宥当政,暗弱无断,扶墙摸壁。朝堂之上尚且照应不得,这朝堂之下的事自然无法把控。所致那时的匪患意料之中的猖獗,而小阿离便是这众多不幸中的一个。

祁一探取到的记忆画面甚少,大多都是破碎零星的。

透过一个小孩子看到的画面,很难完整复述出事情的本真。

她的爹娘去了哪里也成了一个无解的谜团,“出了远门”便根深蒂固在她柔软的心田,也成了唯一且合理的解释。

她八岁那年便开始流浪在安越城各个街头了,像一只居无定所的野猫,浑身满是尖锐的利刺,却又合情合理。

日复一日的乞讨,有些人家见她乖巧可怜,便好心递给她些吃食,却也足够她高兴几日。

遇到过的大多数,不是不理睬便是恶言相向,更甚者还要上前踹她几脚,每每望向她的目光都像淬了毒,寒冷,她不知道对一个生人,未曾谋面,哪里来的那么多恶意,好像见到的是这辈子的杀父仇人,迫使她们肆无忌惮的宣泄日子里的不如意。

祁一遇到她时,是她流浪已六月有余。

他就帮她解脱了。

尤温惊奇道:“不过,你遇到她的时候,她应该还活着罢,可她现在……而且,她虽然爹娘不在了,但为何会突然流浪,家中其他长辈呢,难不成其他长辈也不在人世了。”

小丫头道:“不在了,活着太难,倒不如变成鬼自在。”

这句话未免有些轻描淡写了点,好像就在说“我今日吃了顿饭”。祁一也不会心狠手辣的把人家好好一个小姑娘变成怨鬼丫头吧。这便叫救的话,是不是有点缺人德。听到她的故事不禁心生怜惜,他这辈子顺风顺水,其实很难体会到人世间的一些疾苦。这时又不免发自肺腑地庆幸自己投了个好胎。平日里总有很多不满,却不料大部分人活着已耗尽了全身气力。

虽然就目前来看,这小丫头和这冰美人也不是人。

祁一见他低着脑瓜子,打破了他的胡乱猜想,淡淡道:“这是——”

话未说完,小丫头抢了话,冷淡着一张脸说道:“是我,是我求哥哥将我变成鬼的。”

尤温怔楞,活着不好么,他不能理解。这小丫头说话的时候脸上并未有过多的情绪,一味的淡漠,她死这年,也不过十岁罢。得是经历了什么,心态多少起伏,才会一心求死。

临师镇,安越城下一个小镇,一靠近这个小镇,他便遍体生寒,脚下刺挠的紧,恨不得抽身而逃,离这个镇子越远越好。

邪门,总觉得这个地方比安越城的这个鬼夜还邪门。黑洞洞的,看不清脸,每踩在地上的一步都盘不定虚实。

尤温胆寒,他一向怕黑,怕起来是什么也不顾了,苦着脸耍泼大声道:“你们倒是说说话啊,在不在,这个地方太诡异了,会不会有鬼啊,本少爷想回家啊啊啊啊啊。”

话音一落,一个火折子便亮了起来。

尤温鬼哭狼嚎的声音瞬间停住,火光在此刻显得无比温暖,他一眼瞄到的就是祁一那张寡淡的脸正翻着白眼,正颇无语的望着他,虽然那张脸一直都是那副木木的模样。然后便是矮矮的小阿离和站在一旁同样无语的昆晓。

小阿离:“大男人好意思哭哭啼啼地,我们这么两个鬼站在你跟前你都不怕,你还怕什么,要脸不要?”

“喂,你这一脸瞧不起人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啊?”尤温气急败坏道,“小破孩,长得文文静静的,你家里人没教导你说话要知书达理么?”

小阿离冷嘁了声,道:“没人教我,家里人都死绝了。”

气氛成功在尤温嘴里被冷凝住了。

他说完话时才意识到自己戳到别人痛处,想住嘴时话已经一股脑全抛出来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难以收回。他有些想糊上自己的嘴,小少爷又傲娇自持,拉不下脸面给人赔罪,撇着嘴像个犯了错的倔强小孩,手指暗戳戳绞着衣角。

静,很静,静的出奇。

昆晓在一边看笑话,他谁都得罪不得。而祁一,谁又会期待他当和事佬,本来就话少的要死。

尤温绷着脸,自救式的忏悔:“小破孩,对不起啊,我不应该出言不逊,但是——”,他又给自己面子道,“是你先骂我的,我只是被你气的。”

祁一麻着张脸开口:“两个小屁孩有什么好争的,办正经事,我没工夫听你们废话。”

祁一觉着不可思议,两个年龄差距这么大的人是怎么吵起来的。

小阿离傲擡着头不做声,她看不起尤温,却也的确不想去承认,自己确实羡慕他。

尤温浑然有种被长辈训诫的熟悉感,他赌气的看了眼祁一——一身黑衣,半边身子隐在黑暗里,像随之融进黑暗了。火光映衬着的上半身却显得实在温馨,白玉般的面庞有火光闪烁倒没平日里的过分病态苍白,多了些人味独特的美相。

难得,着实难得。

唯一处身事外的昆晓憋着腮帮子偷笑,忽然擡眼,不经意擡头瞥了眼天,便笑不出来了,脸色瞬间惊然,血色从脸上迅速褪去。

这天不知何时变的,一片血色,像谁在研好的黑墨里泼了一片凄惨的红,却不被黑侵蚀,而是附着在上面。

无边无际的蔓延,像谁下了咒。

昆晓仰着头,手上没任何动作,许是过分惊异,只是嘴里磕磕巴巴道:“哎,哎哎......看这天,跟咱们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看着怪瘆得慌,我刚到这的时候就觉着这地方处处透着诡异,果不其然。”

几人不约而同的擡起头。

尤温不禁吓,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心凉透了半截。正专心看着天,还没反应过来,小腿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不断的收紧。

他心底一凉,脑子里闪过不好的画面。

僵硬地低下头,借着火光清晰的看着一只白骨精似的手抓住自己的小腿,另外半截胳膊平躺在地上。白骨森森,隔着衣服他都能感受到它的滔天怨念。

来不及想,下意识地,眼睛一闭,跳到了祁一背上,双臂勒住祁一脖子,腿使了劲蹬甩,似乎这样就能甩掉那跟人骨。

嘴里与此同时又开始鬼哭狼嚎:“哥,大哥救我,有鬼啊,鬼找我索命啊啊啊啊啊,我上有八旬老母,下有……以后迟早会有的,你是谁仇找谁,谁有怨找怨,别找我啊,我又没见过你。”

“心神不定。没有白骨,是你的臆想,小小幻术而已,心神坚定的人都不会像你这样。”

“没出息,要是来个不披人皮的鬼岂不是吓得你屁滚尿流,要是怕,早不跟来便好了,何必呢?再说了,哥哥的背是你能碰的么,趁早滚下来。”小阿离讥讽道。

祁一无言相对,他没防备他,却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大,竟然敢爬上他的背,紧紧贴着,跟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了。隔着层布料,他都能感觉到对方炙热滚烫的身体和说话时口鼻呼出的热气。

像要烧了他。

尤温半晌低头看下去,果不然,那白骨再没出现。看着干干净净的腿,他才拍拍胸脯,只觉鬼门关走了一遭。

这时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趴在美人背上,他比祁一矮小些,一个大男人背在背上也分毫没给他添难,眼神不自觉盯着他过分冷白的脖颈,忽然有种想一口咬上去的冲动。

“下来。”祁一黑着脸,他从不让人轻易近身,即使这小丫头也是懂分寸的,不敢胡来。

尤温哼哼:“不行,我害怕。让我暂时在你这避避难,你这安全。万一我一会又碰到什么不吉利的东西,我这个人不经吓,到时候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给祁美人添麻烦拖后腿就不好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

跟个八爪鱼似的盘的牢牢的。

祁一强行屏住呼吸调了调,抑制住一掌拍死他的冲动,一张脸极为冷淡:“无耻。”

尤温觉着自己挂在他身上还挺舒服,没有大男人身上一到盛暑的黏热汗臭,反而清凉飘香,忍不住调戏道:“祁美人,你不是鬼么,有没有脉搏。”

他倒忘记自己处境了,直接上手探到他的脖颈处,祁一眼神一冷,钳住他的手,擡起便是一掌拍了出去,这掌未留情面,远没有第一次幸运,尤温足足跌出去几步才狼狈站住脚。

“竟然有跳动。”他还以为会和死人一样。

尤温也没在意他这一掌,从小挨他爹打挨多了,皮实,虽然的确肉疼的紧,但能从美人身上揩一把油,沾点便宜,也是他赚了。

祁一心道:不知天高地厚。

见他还是不知轻重的死样,他又皱眉厉声道:“怎么,你还有什么疑惑?下次动手,你能不能连灰带盒的回去我都不确保。”

尤温煞有其事道:“我还真以为那话本子上讲的是真的,看来也不能全信那些胡诌的东西,以后我来改。不过你们鬼都有脉搏,还是只你一人。若是这样,不就与活人无异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