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庭议

三七庭议

平历二十八年,三月七日,关于二十四军的通敌案正式开庭。

无数中外记者蜂拥而至,却无一例外的被挡在了大厅之外。

负责警备工作的廖云峰忙的焦头烂额:“此次庭审为军事庭议,为保护我军指战员的信息,过程不公开,请各位移步偏厅,庭审结束我们会立刻召开记者会。”

按照平国旧例,战区级的军事庭议,必须有战区四分之三以上的将官到场才能召开,而裁决必须得到现场三分之二以上的军官认可,才具有法律效益。

所以,今日、距开庭还有半个小时,干平军的大小军官济济一堂。

准将以上,除却在州界驻防或身赴兖州而无法抽身的两位少将、三位准将、悉数到场。

而具体到干平军的五大主力,指战员那就更是到的齐整,单单就只剩一个还因作战任务留在范县的曹豹没有在场。

如果方才的记者在场,这两排齐齐整整坐在前排的将官、估计才是明天的头条。

——干平军,早就不是四个师的军力了。就算其真的通敌,试问整个平国又有谁有制裁的能力?

位置是按着军衔往后排的,中间的过道将大厅分隔成东西两个区域,每排地面的高度呈阶梯式的上升,到最后面,位置靠后的团长们估计连法官的样子都看不清。

但是,作为一个团长,喜耀的位子却很靠前,毕竟‘警卫’两个字,自动大两级。

天子门前四品官,离上层近,自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警卫排长越级指挥主力团长,警卫团长越级指挥主力旅长,那都是常有的事。

但喜耀并没有坐到预定的位置上,而是跑到倒数第三排,随手拍了拍位置上的军官道:“兄弟,换一下,四排十号。”

那个团长立刻会意起身,向前排走去。

往后换——前排的特权,究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喜耀坐下,向左边邻座的方向挪了挪身子,依旧目视着前方道:“小少爷,一切都在控制中。”

身侧的人帽檐压的很低,声色低沉:“具体的。”

喜耀明白他家小少爷是紧张了,林钧宸一紧张就会显得很静,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这样反道给人以镇定之感。

喜耀也不废话,立刻解释道:“会场外围都是老廖的人,里面除了前三排,每排至少两个特战科队员。”

林钧宸这才点头。

喜耀看了看表,略带几分宽慰的口吻:“小少爷放心,一切都在计划之中。到时候,保准一个不落,全收拾了。”

大厅正中高悬的黑漆圆钟的时针与分针已然重合,滴答滴答的声音重合着会场四围暗处狙击镜后枪手们的呼吸与心率,军官们三三两两的话语声渐渐低了下来,秒针一步一个刻度,在一片肃静中稳稳的指向十二的位置。

诺大的会场,钟声响彻。

而今日,注定不会平静。

大厅中轴线的正前方是裁议台,包季佐神色肃穆的座在正中的审裁位,身旁两侧的四个审议位则是‘林少帅’和政治部的三名军官。

诉讼席和辩护席分布在裁议台的两侧,均为军纪部的人。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从刚才开始,林钧宸的目光时钟就没移开过那个位置——裁议台正前方的待裁议位即被告席。

位置正后方的两个法警几乎挡去了林钧宸大半的视线,但还是依稀可以看到看到位置上的人。

被告位置的人带着黑色的头罩,双手被反铐在身后。

这是包季左开庭前才突然公布的新规定,按包总长的说法,被告着不允许知道决议过程,尤其是陪审军官的赞成和反对情况,以打消陪审表决时的顾忌。

林钧宸眉头紧蹙,甚至有喊停的冲动,早知是这样就该找个人换掉择元。

庭上、诉讼席和辩护席已经挣的面红耳赤。

庭下、所有军官的情绪亦正被这几个人牵动着。

但确实有和林钧宸一样,对这一过程毫不关注的人——裁议台上的五位。

包季佐忽然感到很讽刺,包括自己,全场五个发言占比最重的人,丝毫不在乎审判的过程,因为他的手中,

——早有结果。

包季佐很想笑,笑那群挣的口干舌燥的议员,笑那群听的全神贯注的军官。

看,你们那么认真,但什么都改变不了,不是吗?

可到底是他们可笑,还是自己可悲?

自己追求的公理法义、完完全全就是强权手中的一个笑话。

‘总长,坚持自己相信的,也请面对现实。’文择元的那句话没有来由的在包季佐的脑子里响了起来。

包季佐苦笑,这就是现实吗?

包季佐是被旁边的“林少帅”戳回神的,从来一丝不茍的自己竟然在法庭上失了神,这还是头一次。

左右两席的争论已近结束,所有的目光都汇向了自己。

包季佐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裁决单,朗声道:“以下是本庭一裁结果,被告有权提出异议,着审议席二裁。”

“涉敌文件共十八份,裁定有效。”

“二十四军参谋部保护证人证词一份,裁定有效。”

“涉敌信件七份,裁定有效。”

“通敌事实成立。”

“材料内容涉及土地主权,性质恶劣。”

“……”

包季佐的一裁内容共二十余条,从头至尾,台下被告席上的人都没有半句反驳。

庭下的军官中议论之声已然嘈杂。他们可不信什么军纪部,少帅和审议席上的三位才是自己人。不论如何,放弃二裁都完全没有理由。

连同台上的林慕凡都显得有些错愕,这样直接进入公裁固然会剩很多事,但林慕凡也想同样不明白文择元为何不做申辩。

包季佐清了清嗓子:“既然没有异议,直接——”。

话刚过半,一名上校军官于席中豁然起身,朝被告的席位牟足劲喊起:“参谋长?!!!”

整个大厅突然的沉寂下来,所有人都死死的盯向被告席。

被告席的人依旧沉默——没有任何反应。

整个大厅落针可闻,下一刻,人群忽然就沸腾了起来。

方才的旅长率先炸开了锅:“姓包的,你他娘的对参谋长做了什么!把那个黑色的罩子给老子摘了!”

那个旅长身旁的不少军官亦纷纷站起身,骂骂咧咧的附和。

包季佐咽了口口水,他一个文职的官员,没见过也镇不住这近乎兵变的场面,本是冬日,包季佐的背还是湿了一片。

包季佐下意识的向右寻求帮助:“少帅?”

林慕凡蹙着眉头:“包总长做了什么?”

包季佐有些急:“包某决计是按规矩办事。若否,今日下庭,任凭处置!”

得到保证的林慕凡开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一切,他所期待的那群管不住的刺头已经初现苗头。不管这个大法官到底想的是什么,包季佐的行为确实帮了他的忙,那他也不介意卖大法官一个面子。

与此同时,林钧宸刚刚拦下差点翻上桌子的喜耀:”包季佐不会害择元。“

喜耀和大多数军官的想法是一样的,张口就反问道:“小少爷你信他???”

林钧宸摇头,只是道:“包季左是择元一手提上去的,我信择元看人的眼光。”

喜耀抿了抿嘴,未再争辩。

还未待喜耀再坐下,审议位的林慕凡就起了身:“都他娘的想造反?咆哮法庭、威胁法官,一个个成何体统?!”

一句话,整个大厅的军官就噤了声,且越靠前的位置,静的越快。

以林钧宸在军中巨大的威信和号召力,没有人会在少帅的面前放肆。

那个旅长也只是很委屈的看着林慕凡,不解道:“少帅?”

台上的林少帅并未过多解释,只是补完刚才包季佐被打断的:“进入公裁。”,便径自坐下。

纵是那旅长方才险些领着一群人掀了场子,现在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坐会位置上。

公裁是投票,如果反对的人数少于总人数的三分之一,那么裁决即生效。

裁议台上,包括林慕凡在内的五人神色难辨,却是没有丝毫动作。

台上的沉默结果便是台下的一片哗然。

第一排那群熟悉林钧宸的军官们更是显得无所适从。

作为干平军五大主力之一,蒋谦那是自厄州会战就开始就跟着林钧宸的,那时候的林钧宸还只是个少校营长。

一群被政府骗上战场的愣头青,顶着卫国军的名号迎上一路锐不可当的犬封,枪林弹雨之中,能活下来的不过寥寥,蒋谦便是其中之一。

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个老上级了,莫说包季佐这明显想置人于死地的一纸裁决漏洞百出,就算参谋长真的通敌买了国,蒋谦也不信少帅能做到大义灭亲。

林钧宸这个人有的时候——并不理智。

可台上的少帅却确确实实没有举票反对包季佐。

事情从统帅部没主动召他回平都就很不对劲了。

兖州的活早就差不多了,这个他和统帅部汇报过,少帅也知道他的一纵留在那边就只是在贪些仗打。照理说,林钧宸没道理不喊他回来。

所以蒋谦按着自己的逻辑,为着帮林钧宸干军纪部这群王八犊子,安排好手头上的后事星夜赶返平都。

可现在,他的脑子是真搞不清林钧宸在想啥了。

蒋谦难掩诧异,他看向身侧。旁边的陈堪陈胖子也是老资格了,同样的一脸无措。

“什么情况?”陈堪左看看右瞅瞅,问出来众人都在想的那个问题:“怎么办?”

怎么办?本来单单只是准备跟着少帅干的。现在少帅一反常态的置身事外。

一无信息,二无准备。怎么办?

驻守兖、冀边界的陈堪开会前三个小时才从前线的江永要塞飞抵平都,他不知道什么内幕,也不知晓自己身处怎样的漩涡之中,林钧宸的反常让他根本无所适从。

几个嫡系将官都尚且如此,从豫州赶过来的几乎就没有接触过统帅部核心的军官们就更是不知所措了。

举到一半的手,犹豫再三,还是放了下去。

毕竟,少帅和自己不一样啊。带着近乎盲目的情感,他们相信着这名将队伍带出绝境的年轻将帅。

甚至已经有无数次战役证明过,那个青年是能带领他们打出大胜的不败神话。

曾经他们在烟岩之下红着眼喊出的‘少帅’二字、在此刻重逾千斤。所以这些将领们选择相信林钧宸,而不是自己的判断。

而且少帅那么袒护参谋长的人都说参谋长做错了,那参谋长也许、真的、糊涂了一次?

议论纷纷之后,两排将官中,仍旧坚持己见者寥寥。

毕竟——少帅是不会错的。

高层长官们尚且如此,更遑论台下更低级的军官们。

大多数的人垂下头,一片沉默。不甘与不敢之间,后者占了上风

人数远远不足三分之一,一切似乎已经尘埃落定。

林慕凡看向廖云峰,四目相对。

他清楚对方一定会有动作,毕竟今日会场的警卫工作可是廖云峰执意‘要’来的。

林慕凡顺水推舟的给了廖云峰这个位置,为的就是逼廖云峰兵行险招。

再准确一些,这次的庭审,林慕凡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文择元,而是这个掌握着驻守平都的‘御林军’的、干平军第四师的师长——廖云峰。

干掉负责平都警戍的廖云峰,整个统帅部便是囊中之物。

还有前两排那几个那敢举着手的,一个都跑不了。

控制不了,那便找借口撤掉,来日方长。

廖云峰能看出这个陷阱吗?自然可以。

那廖云峰会置身事外吗?

答案是——不会。

三声枪响,随着廖云峰的起身,是百余鱼贯而入的官兵。

但包围圈的扩散、意外的停在了第一排。

“谁再往前一步试一试!”声音来自廖云峰声旁的蒋谦。

“老廖,你要干什么!?”蒋谦怒道。

蒋谦是军中有名的快枪手,廖云峰方才那的三枪的时间,足够蒋谦将□□抵上廖云峰的太阳xue。

被抵着脑袋的廖云峰并不慌乱只是略显急躁:“我在干你想干的事,蒋谦,让开!”

方才,蒋谦亦是举票反对的人之一。

但这并不足以说服蒋谦。蒋谦怒斥:“我是反对姓包的那混账裁定,但我不允许任何人这样反对!”

他其实挺欣赏廖云峰的行动,如果台上只有包季左的话,他甚至能和廖云峰一起干。

但哪怕只是三一四团的时候,蒋谦都不会让任何人这样在自家团长的面前动枪。

蒋谦沉下声,目光灼灼:“老廖,你这是兵谏。”

林慕凡摇摇头,蒋谦这是在救廖云峰,兵谏和造反,性质可大有不同。

蒋谦拦住了廖云峰的人,裁议台还没被廖云峰武力控制,那就给了廖云峰挽回的余地。

台上的少帅悠悠起身,威胁的语气,胁迫的口吻:“廖师长,再不放下枪,视同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