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接风
张海和将师长葬在鹰嘴崖向阳的山坡上,用缴获的日军刺刀刻了块木碑。.天_禧^小~说!网′ ^追-最,新?章*节`
当天晚上小七对着漫山遍野的火把嚎了整夜,把乡亲们送的胜利馒头都拱到了碑前。此后,小七每天黎明准时趴在坟前,首到暮色染红墓碑才肯离开。
他们消沉了许久,不过日子总得过下去。
1949年深秋,张海和带着小哥连夜赶回驻地时,老得睁不开眼的小七突然支起身子,用鼻子碰了碰他腰间,那里别着当年师长送的勃朗宁手枪。
月光下,军犬斑驳的毛色几乎和当年阵地上的焦土融为一体。
小七的呼吸停止在建国后第一个重阳节的黎明,张海和亲手把它葬在师长墓旁三米处。
他想起师长说过“军犬就该守着冲锋方向”,于是把狗窝里的旧毯子铺在坟茔上,那上面还留着1943年毒气弹染出的淡绿色痕迹。
“老伙计……”张海和刚开口,微风拂过,他恍惚间听见背后传来刀鞘碰撞的轻响,转身时却只看见小七坟头新栽的狗尾巴草在摇晃。
远处新建的学校里,孩子们正在晨读:“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小哥默默摸出珍藏的陈皮放在两座坟之间,一半朝着师长的方向,一半朝着小七。
两人转身离去,头上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在坟前的狗牌上,闪闪发光。/我?的-书/城` /追-最+新-章,节¢
张海和带着小哥又回了族里,这些年张家参加抗日的人也不少,不过张家人的身手都比较好,在战场上身死的人很少。
穿过演武场,他看见几个半大孩子用木刀练习着当年族师教他们的拼刺动作,刀柄上缠着的红布条在夕阳下像跳动的火苗。
张瑞山正在祠堂前给新制的青铜灯添油,白发束得一丝不苟。
听见自家乖孙熟悉的脚步声,老人头也不回地笑道:“咱们的抗日英雄舍得回来啦?”手中长柄油勺稳得没有半点颤抖,灯芯却“啪”地爆了个灯花。
“爷爷。”张海和笑着点了点头,又忍不住上前伸手扶正老人微微歪斜的玉簪。
这个习惯性动作倒让张瑞山恍惚间看见几十年前那个够不着爷爷发冠的小团子,他还记得当时垫脚的青石板磨出了两个浅浅的小窝。
张海和一眼就看到祠堂西侧新添的英烈榜,他驻足良久。
只见榜上三十七个名字中,有六个带着暗纹标记,那是张家人在战场上假死脱身的记号。
他摩挲着腰间师长所赠的勃朗宁手枪,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咔嗒”轻响。转头就看见张瑞山用拐杖敲醒打瞌睡的值守少年,花白眉毛下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与记忆中教他认族谱时一般无二。/鸿¨特^小·说+网* -免+费^阅`读+
张海和无奈笑了笑,这么多年他果然还是那么严肃。
张海和准备带着先小哥回院子里休息,不过由于两人听力都不错,老远就听到里面的声音。
“把那张藤椅搬到这边来,对,就是那里。”她拢了拢鬓角散落的发丝,又转头问张海杏,“海杏,你帮我再去检查一下厨房的糯米糍蒸好了没有。”
张海杏从厨房探出头来,手里还沾着糯米粉,“姑奶奶,己经蒸第三笼了,你从早上就开始念叨,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嘴上抱怨着,眼睛却亮晶晶的,“你说族长他们真的今天能到吗?这都等了五天了……”
“别胡说!”张海客从书房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族谱,“昨天收到的电报不是说今天傍晚到吗?你少说些不吉利的话。”他看似镇定,却己经第三次整理自己那件靛青色长衫的领口了。
门开了。
门外的灯光下,站着两个挺拔的身影。前面的张海和比离家时瘦了许多,军装显得有些宽大,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我们回来了。”张海和的声音有些沙哑,嘴角却扬起了温暖的笑意。
海琪手中的茶盏“咣当”一声掉在石板上,茶水溅湿了她的绣花鞋。她浑然不觉,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然后突然加速,几乎是小跑着扑向了两人。
“你这个没良心的!”她一把抓住张海和的衣襟,眼泪却先于责骂落了下来,“八年!整整八年就写了十二封信!”她的拳头砸在张海和胸口,力道却轻得像羽毛。
张海和笑着接住她的拳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海琪姐,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吗?”他松开手转头看向小哥,“而且把小哥也平安带回来了。”
小哥安静地站在旁边,他冲张海琪点点头。
张海琪轻哼一声,没再计较,她转过身一把扯下腰间酒囊扔给张海和:“进门喝接风酒!”她嗓门洪亮,可转身时眼角分明闪着水光。
院子里很快热闹起来。
张海和变戏法似的从行军包里掏出几个油纸包:“汉口的老通城豆皮,路过时特意绕道买的。”他挤眉弄眼地凑近张海琪,“用你教的那招‘顺手牵羊’,省了半块大洋。”
“放屁!老娘教的是飞燕探云手,谁让
你当小毛贼用了?”张海琪笑骂着,却第一个撕开豆皮咬了一大口。
酒过三巡。
张海和端着酒碗,目光扫过围坐在石桌旁的众人。
张海琪依旧豪迈地一脚踩在凳子上,正跟张海客争论哪年的梅子酒最够劲;张海杏托着腮,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远方;而小哥……还是那副淡然的模样,只是眉梢比八年前松了些,偶尔还会被那斗嘴的两人逗得嘴角微扬。
张海和忽然笑了,仰头灌了口酒,喉结滚动,烈酒烧得胸口发烫。他放下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低声道:“真好啊……”
“好什么?”张海琪耳朵尖,立刻转过头来,挑眉看他,“你小子又憋什么话?”
张海和摇摇头,笑意更深:“就是觉得,你们还是老样子。”
张海客轻哼一声,抬头看他:“怎么,你还指望我们变成什么样?”
“就是!”张海杏插嘴,“倒是你,以前可没这么爱感慨,打仗打傻了?”
张海和没反驳,只是往后一靠,椅背抵着老桂树的树干,抬头望了望天。
只见夜空澄澈,星星亮得像是刚被擦过。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道:“在战场上,有时候半夜站岗,冷得要命,就忍不住想家里的酒,想海琪姐骂人的嗓门,想海杏姐念叨的样子……”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那时候就想,要是能再听你们吵吵闹闹的,该多好。”
院子里忽然安静了一瞬。
张海琪“啧”了一声,一把抄起酒坛子给他满上,动作粗鲁,酒液却一滴没洒:“少在这儿煽情!喝酒!”
张海和笑着接过,碗沿相碰,清脆一响。
小哥不知何时也端起了酒碗,轻轻碰了一下他的碗,低声道:“回来就好。”
张海和一愣,随即大笑,仰头一饮而尽。
是啊,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