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民
张叔一言不发地认真听着,似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这辈子一直活得十分简单,干好手头的活计,安排好手下的弟兄,管理好矿村和矿道的琐事:开采、将月矿通过山内密道运送至山上冶炼区,听从上头安排继续开采,将矿道挖得更深,汇报进度,开采,送矿,开采,无尽的开采……
这些年,他几乎一直待在山下矿道内,消息比从前更为闭塞。他虽然心里也觉得有些不舒服,可是他一直以来都对自己说:“我只需要把自己手头的活儿按照要求干好就行,至于别的,那都是大人物才需要考虑的事。”
程绪宁漆黑的眼眸看着他:“真正执着的人,不会因为一时的失败而放弃自己心中一直以来想要实现的目的。有时候正是因为付出巨大的代价却并没有取得成功,才会让目的在不知不觉间慢慢成为可怕的执念。冬尘人一直都有着不轻的执念,这些年他们表面上虽是呈现隐退之姿看上去十分安静太平,可实际上,他们一直都没有放弃攻打天岳的意图。而现在,即将造成朗月最大危机的人,便正是这群冬尘的畜生。”
张叔一动不动地吸收着程绪宁提供的讯息,程绪宁知道他心中有疑问,于是便主动对她解答:“张叔,你是不是在想,既然冬尘最大的眼中钉是天岳,那么他们要打也应该去打天岳,这关朗月什么事情?”
听她这样说,张叔有些神色尴尬地点点头。
只听程绪宁又道:“那是因为十一年前冬尘大军攻不下天岳的遥关防线,是以他们这些年都在苦苦研发造船技术,只为走海路绕道渊海直接在多罗山脉的岸口下船。如此一来,他们便可直取天岳腹地。可事实上,若是他们成功度过渊海,当他们成功踏到岸口之的那一刻,距离他们最近的,是朗月。
冬尘人早在朗月和辰墟安插了眼线,是以朗月内部已被渗透,月矿密道已经泄露。他们一旦成功登入岸口,便一定会先从山脚下矿村的矿道入口直接进入密道,如此一来,便可绕开朗月地势,攻占山上的月城。你要知道,朗月人少,我们可没有什么军队。难不成尹弈身边那些阴魂不散的方术师,还会保护那么多百姓不成?”
程绪宁神情十分严肃:“张叔,我今日叫你来,就是希望你可以带领山下的矿民尽快离开矿村。我们不知道冬尘何时动手,我们虽然占领了先机,可是敌人藏在暗处我们无法探查他们具体的消息。朗月早就在当年的战争中成为了天岳的帮凶,冬尘人报复心这样重,他们只要成功上岸,是一定不会放过山脚下的矿民的!我不想让无辜的百姓就这样白白牺牲!”
在程绪宁激烈的言辞之下,张叔神色发生了变化,他看起来有些天人交战,只过了一会儿,他便下定了决心:“我明白了。可是矿村有结界,矿民们无法出来,若是通过密道回到山上的冶炼区,这么多弟兄们一起出现恐怕会引人注目,月城也没有那么多地方可以供人躲藏。我想,你应该是想让这件事情在暗中进行,是吧?你……需要我怎么做?”
见张叔如此配合,程绪宁简直喜出望外:“我已经找到了人可以破除矿村的结界,但此事还请不要声张。为保山上的居民,我会将月矿洞口堵住,这样哪怕冬尘人度过渊海,也无法利用密道进入月城。不过张叔你说得对,如果大家都回到山上的冶炼区,一定会被人发现的。可如果你们直接从山脚下逃走,又能躲去哪里呢?”
张叔思索片刻才说:“若是结界消失,我可以带着兄弟们躲在多罗山脉,我自小便在朗月长大,我知道哪里可以躲藏,那里有很多废弃山洞,我对那一带十分熟悉。再说,若真是有人打进来了,我也可以带着弟兄们保护山上的妇孺!”
程绪宁听了十分感动:“张叔,你这样帮忙,可真是太好了。”
她本还以为自己需要大费口舌才能说动他,可没想到她只是说出了实情,他便自己有了决断。
感动之余,程绪宁又有些不解地问道:“张叔,我本还担心你不会听我的,毕竟我程家已经覆灭,我在朗月几乎就是个死人……你,为何这样信我?”
面前的少女这样一问,张叔似是自己也有些愣了神,他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我也不知……我只是觉得,你是程老爷子的唯一血脉,是程小妹唯一的女儿,我年轻时候一直跟在你家主手下干活,也与你母亲很是熟悉,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十分照顾我、也照顾所有矿民,我如今只是想着,你身上流着他们的血,你同他们定是一样的。”
这便是程绪宁一心想要守护的朗月人。
他们赤诚简单,他们踏实善良,程绪宁不知道张叔这些年到底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才让他今日会有这样的反应。作为矿村的管理者,他似乎并不忌讳私底下违背尹弈的命令。
张叔虽然老实,可他既能管理山脚下的矿村,自然也不是傻子。
这世界上有很多人都如同张叔这样,他们虽是踏实肯干的老实人,可他们并不是不聪明,他们只是不那么狡猾罢了。
程绪宁试探地问道:“张叔,这些年,你与你的家人在山脚下过得还好吗?”
张叔闻言微微一怔,然后目光有些闪烁地说道:“日子算是还过得去,至少不必担心会让家人挨饿。”
还算过得去?
若是一个矿村金字塔最高处的管理者都只能用“也还过得去”来形容自己的处境,那就是说明这日子并不能叫他们真心满意。
大概明白了张叔如今的态度,程绪宁又问:“结界是什么时候有的?我记得五年前并没有这一回事,那时矿村还不成气候,若是我没有记错,那些开采月矿的矿民当年是可以自行选择是住在月城还是住在山脚下的。如今怎么会成了这样?”
张叔目光有些复杂,不过他到底是跟过程思渺和程清倩的,虽然对程绪宁了解不深,但是他对于程思渺和程清倩的为人十分清楚。
当年程家的事迹在朗月传得沸沸扬扬,程思渺程清倩为了月矿和尹弈的政权付出了一生,可最后等他们意外离世,程家唯一仅存的小女儿却并没有得到朗月皇帝的庇佑。
这些事情大家虽然面上并不怎么谈论,可是心里并不是没有意见。
事实上,有很多年纪稍微大一些的,与韦家、程家相熟的老人,私底下确实偷偷谈论起过,这朗月皇帝尹弈到底是外乡人,他当初是因为逃难才来到朗月。
这时候,他们才渐渐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只可惜,再也没有像韦家、程家这样一心为朗月的话事人了。朗月民风淳朴也很热情包容,可是他们心里对于尹弈后来种种举动并不是没有意见。
只是,韦家覆灭,程家几乎死绝,朗月再无任何成气候的家族可以再与尹弈的皇权相抗衡。
对于张叔这样的人来说,纵使知道尹弈之所以成功全因他站在韦家和程家倒下的身躯之上,可他人微言轻,只会开矿,他又能做什么呢?
“五年前,就是程家出事的半年以后,朗月皇帝便派人重新修整了月矿的所有事宜,矿村的结界正是在那时候布下的。最初他们只说这结界可保护矿民的安全,防住那些觊觎月矿的肖小之辈,我们也就没有多想,直到后来弟兄们渐渐发现,这个地方竟然再也出不去了。”说到这里,张叔神情有些黯然。
“当时虽是已让那李家的顶替了程小妹的月矿学者之位,可他却并没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后来也不知怎的,姓李的也突发急病去了。再后来,很多人宁愿采矿,也不想去山上研究什么劳神子的神药了。”
程绪宁眉头一紧:“神药?什么神药?难不成是月华散?”
张叔心里有些吃惊这样的机密程绪宁竟也知道,不过后来他转念一想,当初还是靠着程清倩根据先皇后留下的方子,朗月才能重新炼制出月华散,作为程清倩的女儿,程绪宁知道也并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朝程绪宁点了点头:“外头喊月华散,可咱们矿坑里的都喊它神药。为了制这神药,我们只得一直往下挖,上头让我们一直往地底最深处挖,上头这样说了,我们又有什么办法。也正是因为这样,越来越多的人觉得住在矿村似是比住在山上更加方便。可是后来大家发现出不去了,一开始矿民们十分不解,甚至还有不少人想要去找皇帝理论,只不过我们这些人就是想要反抗也没处说理去,后来大家也就渐渐习惯了。”
程绪宁如今已是明白,在这五年间,山脚下矿村的朗月人对于尹弈的很多做法都十分看不惯。他们之所以没有奋起反抗,只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目前没有可与之匹配的实力。
程绪宁让张叔疏散山脚下的矿民,他好像立刻就明白过来她这样做是为了保全朗月的人民,他也根本没有去质疑为什么要绕开朗月皇帝。
想来他自己也在心中掂量过,若是连为朗月付出所有程家都落得这样的下场,连仅剩的小女儿都丝毫不被照拂,那么他们这帮如同蝼蚁的矿民,就更是不足朗月皇帝挂心了。
程绪宁如今只得感谢朗月一直以来的民风淳朴、风气开放,尹弈当权这些年忙着与大国博弈,忙着与鬼祀勾结,忙着制作神药。
唯一没有忙着去给朗月人洗脑。
也许这是因为在他心里朗月人只是没有开化、没有脑子、淳朴又好控制的奴隶,这样的人只有他们的劳动力还具备一定价值,活该成为自己政权的垫脚石。
砖石怎么会想着要反抗自己呢?他们向来都是这样听话呢!
所以他根本懒得花心思从思想上改变他们、彻底铲除他们心中的自我意识。
这可以说是尹弈对朗月做的,除了让大家吃饱饭不至于饿死之外,为数不多的一件好事了。
民意既然已经知道的差不多,程绪宁也不愿再在此地耽误时间,她对张叔说道:“如今局势很乱,不仅仅是朗月,其中还涉及到天岳、辰墟。冬尘蛰伏这么多年,不出手倒也罢了,若是出手,定是会搅动风云,就算不成功,也绝对会想办法拖人下水为它陪葬!张叔,我不愿朗月人因为尹弈的决定而深陷战乱,所以让矿民撤退的事情,如今就全靠你了。”
在她恳切的目光中,张叔坚定地点了点头:“你放心,我定不会让弟兄们为了一个异乡的外来人而白白送死。”
***
曾叔虽在屋内听了全程,可是他却一直没有发话。
程绪宁其实本来也没指望曾叔说什么,之所以喊曾叔在一旁坐镇,也是想用这样一张熟悉的面孔默默地提醒张叔,她是杨思渺的外孙女,她如今想要做的事情是拯救朗月矿民免遭战乱,若是她外祖父还在,他定然也会做和她一样的事情。
送走张叔之后,程绪宁紧锣密鼓地重新赶回姚宅与姚广垠说明细节,姚老先生说等到夜幕来临,他便会打开传送法阵将程绪宁送至矿村内部矿道附近。
程绪宁负责进入月矿内部堵住月矿入口,姚广垠会趁此机会破除方术师留在此地的结界,让矿民恢复自由。
姚广垠的法阵可以持续一段时间,他会将阵法开在隐秘处,等到事情办妥,程绪宁和他都可以重新通过隐藏的法阵回到姚宅。
小童子阿福会在姚宅外头替他们护法,至于听雪,程绪宁对她并没有过多安排。这些天听雪已经展现出了思维缜密、处事利落等优点,程绪宁打算到时候让她自行选择是不是要同她一起前去。
“等到结界破除,月矿入口被毁,你得立刻通过法阵回来,我再开新的法阵送你去月矿主道内部。我们最重要的目的是将密道封死,若是发生任何意外情况,你都得不忘本谋、切莫恋战!”姚广垠严肃地交代道。
程绪宁赶紧听话地点点头:“老神仙,这些我全都明白的。我们先把山脚下的月矿入口堵死,就算传出什么声响山上也听不见,冶炼区和朗月皇宫难以及时得到消息。说白了,就算矿民中有人想要向外告密,他一时半会儿都无法回去。”
姚广垠看着外头的天光还亮着,想到自己在朗月住了几十年却毫无建树,早年间韦家还活跃时他还会替矿内密道布些祛除瘴气的法术,后来眼见朗月皇帝似是逐渐有些走偏,多年好友也去世,他便愈发自闭地待在这姚宅中再也不爱出来了。
没想到,他这个老头子如今还能派上些用场。
尽管师父让他等的人至今未来,可是他至少能帮助司渺唯一的血脉,齐心协力拯救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