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零（上）

一五零

牧彻明和尹依依立在走廊尽头处下聊天，屋檐上凝结着冰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晶莹剔透。

冬日的阳光总是暖洋洋的，晒在肌肤上如同情人温柔的轻吻，遍布全身。

「妳想得怎么样？」牧彻明捊着长须问道。

尹依依沉默了一阵子，道：「妾身曾经怨过恨过，认为老天爷对妾身不公，把妾身送主这龙潭虎xue。」

牧彻明不语。

「后来，妾身在这里经历了许多的事情，遇见不同的人，甚至还有了自己的孩子，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之间，妾身已经在这里落地生根。」尹依依低声道：「妾身曾经跟友人说过，一

生做过最错的事就是嫁入宫中，现在有机会让妾身补救，妾身却在犹豫。」

尹依依很少说这么多话，她既然会说这么多话，那就表示一字一句皆是至关重要。

「原来人是有惯性的，就算在再恶劣的地方成长，也会渐渐留下回忆，到了最后竟是舍不得离开。」尹依依缓缓地道。

「所以妳打算留下来？」牧彻明的语气不无失望，道：「妳做过最错的事是嫁入宫中，寡人做过最错的事是把妳嫁入宫中，现在有机会让你我弥补，何不顺从？」

尹依依叹道：「骨肉至亲，难以分离。」

牧彻明突然笑了，他道：「难道你以为你留下来就是成全了小皇子吗？」

尹依依听得出牧彻明语气中的嘲讽，霍然擡头看着他。

「你以为这样他们就会快乐吗？如果让他们知道你是因为他们而留在这个你根本不喜欢的地方，恐怕他们长大会后悔愧疚，为何当年不劝你离开。」

牧彻明爽快地续道：「他们最爱的就是你啊，他们怎么舍得看着妳不高兴，看着妳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呢？」

他见尹依依似乎有点心动了，加把劲地说道：「妳爱惜他们的同时，可有想过他们都很爱惜妳，舍不得看着妳悔恨一辈子呢？」

尹依依脑海中灵光乍现，一直以来眼前的景象都是浑浑沌沌的，此时方才豁然开朗。

「而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活着就是为了追求快乐，如果你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留下来，以后只会埋怨小皇子耽误了你的人生，母子反目又是何苦呢？」

牧彻明见尹依依双目发光，知道她已经会意，又道：「寡人可以肯定，他们宁愿放妳自由，也不愿意妳为了他们而折翼，毕竟……离开宫廷是妳一直以来的心愿啊，难道看着碧音离开，妳

不会心存羡慕吗？」

对，尹依依的确很羡慕。

「但本宫不能在这皇宫里腐烂，就算是冒险，还是要重新开始，本宫不想抱着这皇宫一起化为飞灰。」

「本宫不想……临终之前，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没有胆子离开这个囚禁着本宫心灵的地方。」

想起水碧音说着这些话时的神采飞扬，那时候自己不也是被她所感染吗？

宫外的天空是湛蓝色的，就算是冬天，也容得下自己展翅高飞！

世界不是只有这些单调的墙壁，无尽的争斗，而是有可以让自己安心栖息的地方！

「谢谢太上皇开解，今夜，妾身便会给你一个分明的答案。」尹依依终于还是点点头道。

所谓称职的皇后娘娘，不过只是伪装而已。

尹依依决定要当回尹依依。

那个年少轻狂丶清冷淡漠丶高傲不屈的尹依依。

尹依依走出上晗宫的时候，遇上了牧雨澄。

「臣妾参见皇上。」尹依依盈盈下拜。

「平身。」牧雨澄颔首过后便准备进上晗宫，却听见尹依依在后面道：「皇上可愿意抽空跟臣妾一谈？」

于是，二人便来到上晗宫旁边的拱桥，并肩站在桥头上看着结冰的小溪，久久无语。

阳光照射在小溪上，反射着炫目的光采，刺痛了尹依依的视线，使她不禁轻轻眯起眼睛。

一群宫女太监在远处注视着，都在窃窃私语，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使皇上和皇后都跑到外面聊天呢？

「朕好像很少跟皇后在外面聊天。」牧雨澄打破僵局，微微笑道，他们之间，好像总是尹依依跑来书房找自己，而每次找自己都是有要事相求。

尹依依的心在微微颤抖，牧雨澄看见她紧绷着的侧脸，长眉轻皱道：「皇后有话不妨直言。」

「为什么答应放我走？」尹依依霍然转身问道，这次她连自称都免去，也少了平日刻意的毕恭毕敬，看起来就如同当初那个莽撞的太子妃。

「妳不想走？」牧雨澄笑着反问，他彷佛都成为昔日温柔体贴的太子殿下。

「你不是很讨厌我，打算让我终老宫中，或者是遭遇横祸惨死吗？」尹依依终于问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疑问，问出来之后，她的心情实在舒缓不少。

牧雨澄轻笑，没想到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尹依依竟然要打开天窗说亮话。

有些事，两人之间都是心照不宣的，可是今天被尹依依如此直接地说出来，未免使自己难以招架。

「朕以前……的确是个心胸狭窄之人。」牧雨澄的双手搁在拱桥的栏杆上，悠悠地道。

尹依依不语。

「这几年，朕经历许多事情，妳改变了，由从前那天不怕地不怕的高傲性子变成现在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模样。」牧雨澄顿了顿，续道：「朕也……改变了许多。」

多少次的生死关头，多少次的千钧一发，使牧雨澄明白从前的自己是多么幼稚可笑。

耍着一些小计谋，自以为很聪明，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现在方才明白，在折磨他人的同时，其实都在折磨自己。

正如太皇太后所说的，原谅自己，放过他人。

当年跟尹依依的关系处理不好，不止是尹依依有错，自己都是有错，却因为自己那从不认错的性子，使二人之间的关系决裂。

可是自己却一味把所有过错推卸到尹依依身上，欺负她在宫里无依无靠，无所不用其极。

后来尹依依跟牧霜灵私通，自己大发雷霆，却不曾想过如非自己赶尽杀绝，尹依依怎会索性放弃修补二人关系，跟外人私通呢？

自己为帝，跟尹依依性情不合，也不该对她如斯无情无义，而且她是自己父亲的恩人，不是应该格外尊重吗？

这些年来学会的仁义道德，在自己狭窄的器量面前全都弃械投降。

现在总算长大了，明白当年的报复是多么可笑，所以愿意以放走尹依依作为补偿。

尹依依做得再错，这些年她已经弥补过了，自己何不原谅她呢？

看着一点一滴改变的尹依依，其实自己不也得到复仇的快感吗？

为什么还要死咬着那些过去不放呢？

隔绝尹依依和她的家人，让她的朋友全都离开她，使她孤独终老－－她不曾杀人放火，不曾奸淫掳掠，比起天下间无数的恶人，她可称为善良，把这些惩罚加诸在她身上，她罪不至此吧

？

因此才愿意放她走。

其实自己早就该放尹依依离开，早就该在她初初嫁入宫中，诸事不顺的时候就让她离开，那时候自己明知尹依依跟这宫廷格格不入，却还是因为一时之气而让她留下来，把她一步步逼至

死角，逼使她向自己反击。

这件事，早就应该去做，只是晚了四年而已。

「原谅自己，放过别人……」牧雨澄轻声念着太皇太后的劝戒，然后擡头向尹依依微笑。

尹依依听着牧雨澄的话，看见他罕有地向自己展现出如此友善的微笑，一时之间不禁呆住了。

牧雨澄是中邪了吧？

这次轮到尹依依这样打量着牧雨澄，看得后者有点不自在，不禁轻咳几声，示意皇后娘娘要收敛一下。

「这么多年了，皇后大约都厌倦这宫里生活吧，就让朕为皇后达成这离宫的心愿吧。」牧雨澄不打算把自己的忏悔，更没有直接回答刚才尹依依的逼问，只是避重就轻地道。

尹依依其实不太在意牧雨澄的答案，只要他放自己离开就好了，可是她实在没想到一向器量狭窄的他竟会如此大方。

「嗯……」尹依依虚应着，又想起两位小皇子可爱的笑脸，叹道：「皇上以后找个别的皇后，切记要找个对小皇子好的。」

要不然，尹依依就算走了都不会安心。

「朕不打算再立后。」牧雨澄轻快地道：「皇后将会病逝，然后朕会因为爱妻情深而自此不再立后，以纪念夫妻之情。」

这话说来真动听，动听得使外人听到了，真的以为牧雨澄有这么伟大。

尹依依默然半晌，其实没有皇后也好的，免得她会待薄小皇子，牧雨澄毕竟管不了那么多。

「那小皇子会交给哪位妃嫔照顾？」尹依依最关心的毕竟还是小皇子，就是这两个小孩子让尹依依由冷漠寡言转为偶尔唠叨－－只有在对着小皇子的事时方才会如此唠叨。

牧雨澄明白尹依依只是护犊之情而已，当下也没有嫌她唠叨，反而和颜悦色地道：「朕打算把小皇子交给太皇太后照顾。」

那就好了，那班后宫妃嫔各怀鬼胎，尹依依怕她们会把自己的一对好儿子教坏的，牧雨澄的想法明显跟自己相似。

就算性情不合，就算曾经反目成仇，那颗爱护儿子的心却是一样的。

晚膳之后，尹依依便独自前往康寿宫去拜见牧彻明。

牧彻明正在后院里跟庄皇后下棋，庄皇后看见尹依依也只是微微一笑，便道：「本宫头有点晕，先回去休息了，依依妳跟太上皇好好聊着吧。」

庄皇后明显是有意回避，尹依依颔首感谢她的好感。

待庄皇后离开后，牧彻明便笑眯眯地道：「依依想好了没有？」

尹依依坐在庄皇后原本的位子里，低头看着棋盘，这些日子以来，她的画技已经大有精进，偶尔都会钻研棋艺，当下先不回答，道：「太上皇可愿意跟妾身来一局棋？」

半个时辰之后，胜负已分，二人打成平手。

牧彻明本就有点轻敌，直到中期方才发现尹依依以退为进的手段，尽力挽救，这才勉强打个平手。

如果牧彻明出尽全力，恐怕尹依依还胜不了他呢。

「寡人本以为依依下棋理应是尽力厮杀，没想到倒是看错了。」牧彻明含笑摇头道，别人总说棋艺看人品，他以为尹依依性子率真，下棋想必是毫无城府，一下子便能被人看透，没想到

她却懂得以退为进。

「妾身承让了。」尹依依轻声道，她以前下棋的确是全力厮杀，很容易便被人看透棋局，一举击败，她还是被人击败了许多之后方才学会以退为进。

就算要摔倒许多次之后，方才会学会如何自我保护，如何欺骗别人。

谈不上是光明的手段，却是最真实的人生。

「好了，寡人明早便要离开，请问依依意下如何？」牧彻明一手把棋盘拨乱，笑笑地问道，他早已经料到尹依依的答案。

尹依依略一沉吟，便道：「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妾身本非宫廷之人，自然要回到自己属于的地方。」

她偶尔阅读诗集，最为喜欢陶潜的诗辞，因为每一句都击中她的心坎。

陶潜能回到桃花源里，她也该回到自己的桃花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