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五（上）

一三五

闻萧盼蝶一向是个听话的臣子，既然皇上都传了圣旨，把两位高贵的小皇子交给她，她自是不会违抗，事实上也没有理由违抗，谁叫自家老哥早就拖了自己后腿，说自己的伤好了大半呢。

于是过了几天，闻萧盼蝶便收拾东西住进宫里。

牧雨澄还挺小心的，他先让闻萧盼蝶尝试一个月，假若跟两位小皇子合不来的话，那就唯有换下来另聘高明了，饶是牧雨澄平日精明果断，对着照顾孩子这回事还是新手，但却想事事亲

力亲为，因为他知道史书上不少小皇子都是从小跟父亲不亲近，导致日后杀父外加谋朝篡位。

照顾孩子这回事嘛，孔子跟孟子都没有教的，唯有自己慢慢学习吧。

但老实说还真的比读书更困难，这大约都是为什么牧雨澄不想再来几个孩子让自己管教，光是这两个已经够头疼了。

虽然说是约在巳时于御花园的宁笙亭里会面，但闻萧盼蝶总是惯性地早到，没想到倒是看见尹依依跟两位小皇子踢球的画面。

此时天气稍显温暖，冰雪溶化，露出被雪水淋湿透的草地，纵使尹依依一身华衣锦服，浓妆艳抹，勾眉画眼的模样实在不太适合踢球，但她还是提起裙摆，跟小皇子在草地上踢球。

「娘亲接着！」翠绿衣服的小皇子叫道。

尹依依穿着绣鞋，使劲一踢，踢到宝蓝衣服的小皇子面前，这小皇子又一踢，踢到自己兄弟那边。

稍一擡头，却对上闻萧盼蝶的含笑凝睇，两女目光交接，都心照不宣地现出淡淡的苦涩。

她们曾经最喜欢的人，都是对方曾经最喜欢的人。

这关系还真够复杂的。

尹依依放下裙摆，旁边的宫女递来香巾抹汗，整理仪容过后，她便向闻萧盼蝶走去。

闻萧盼蝶快步迎上前，盈盈下拜道：「民女闻萧盼蝶参见皇后娘娘。」

「平身。」尹依依轻理云鬓，长眉入鬓带有几分凌厉，凤眸明亮有神，红唇似勾非勾，新来的胭脂烟波红染得她的脸颊白里透红，看起来精神俐落。

长长的黑发全都被梳到后面，挽了个九鬟仙髻，满头珠翠，斜斜插着的金步摇随风摇曳，悬着一串明净的珍珠。

上次跟尹依依近距离见面的时候，应该是两年前醉后被一袭紫衣的她相救吧，那时候尹依依还是太子妃，衣饰清淡素雅，妆容不厚，现在看来倒是比以前成熟稳重不少，那股天不怕地不

怕的倨傲也被一统六宫的霸气给取替了。

连尹依依那把声音，都比以前的冰冷略显低沉，更具威严。

「今天皇上无暇前来，特地命本宫跟二小姐见面。」尹依依回复一副平静淡漠的模样，完全没了刚才踢球时的活泼明朗。

这才是皇后娘娘该有的姿态吧……这样想来，在深宫里生活也确实压抑，连自己真实的模样都不能展现人前。

闻萧盼蝶心中默默想着，然后便道：「娘娘这声二小姐折杀民女了，如果不介意，呼唤民女为二姑娘便可。」

直呼其名过于亲密，不是皇后娘娘该出口的称茶，自己也老早不是女将军了，二姑娘听来虽然别扭，但总比二小姐好。

「嗯。」尹依依向还在踢球的小皇子招了招手，宫女会意，连忙上前把两位小皇子带过来。

两位小皇子正是玩得满头大汗，小脸红扑扑的，看起来玉雪可爱，是对不同样貌的兄弟，翠绿衣服的眉眼漂亮温柔，像是总是脸带微笑的牧雨澄，宝蓝衣服的眼睛大大的，红唇略薄，比

较像是尹依依。

尹依依弯身，掏出手绢亲自为小皇子抹汗，然后留着长指甲的玉指指向翠绿衣服的小皇子，转头向闻萧盼蝶道：「这个是流风，大皇子。」

然后尹依依又指了指宝蓝衣服的小皇子，道：「这个是似云，二皇子。」

「民女参见大皇子丶二皇子。」闻萧盼蝶自是不会失了礼数，向两个小孩恭恭敬敬地行礼。

牧流风和牧似云似乎也看惯礼仪，同声道：「姐姐起来吧。」

尹依依面无表情地道：「这是父皇和母后为你们请来学习武功的老师，以后别叫她姐姐，叫她老师吧。」

「武功？」牧流风怪叫起来，又抓着尹依依的锦袖道：「是不是在天上飞来飞去那些武功？」

闻萧盼蝶的面容有点抽搐，但还是含笑点头道：「正是。」

「她可以吗？」牧似云打量着闻萧盼蝶，纤腰盈盈一握，长长秀发只拿了一把来梳个简单的发髻盘在脑后，就算是小孩子都觉得闻萧盼蝶的外表实在缺乏说服力。

闻萧盼蝶笑而不语，尹依依瞧了她一眼，镇国大将军嘛，虽然曾经在自己面前现出如此窝囊的一面，但比武招亲那一手的确漂亮。

「父皇和母后在骗我们！」牧流风嘟着嘴道：「我们想要学武功，父皇和母后不让，所以特地随便拿个人来骗我们说是学武功！」

闻萧盼蝶几乎忍不住笑出声，原来牧雨澄和尹依依在孩子面前是如斯毫无信用的。

尹依依的俏脸一板，加上那涂脂抹粉的模样，看起来倒是颇为严厉，叱道：「乱说什么话。」

牧流风和牧似云明显不怕尹依依，一个拉着一边衣袖，硬是说尹依依骗人。

时候过得真快啊，当年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妇，今天也成了儿女环膝的母亲。

闻萧盼蝶抿唇笑道：「两位小皇子若是不相信，民女倒是可以证明一下。」

尹依依望了闻萧盼蝶一眼，不是说失去武功吗？牧雨澄本来还只想闻萧盼蝶教小皇子口诀和马步等基本功而已，没想到她会真的使用原来的武功。

闻萧盼蝶向尹依依轻轻摇头，示意无妨，然后就向身边的宫女道：「妳把三支醺墨的毛笔拿来。」

尹依依和牧氏兄弟皆是不解，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闻萧盼蝶。

闻萧盼蝶浅笑着问道：「小皇子的衣服好漂亮，可以稍稍弄脏吗？」

其实不用闻萧盼蝶说，牧氏兄弟身上的衣服都是雪水和污泥，实在干净不到哪里去。「无妨。」尹依依倒是想知道闻萧盼蝶有什么招数，当下带着两个小孩子来到亭子里坐下来，闻萧盼蝶看着她微微弯身，两手环着小孩子肩膀的倩影，耸了耸肩。

敛了昔日锋芒，原来尹依依也有如此贤慧的一面。

过了一阵子，宫女就拿着毛笔回来了，稍稍有些墨汁沾在上面，不至于会滴落到地上，正好符合闻萧盼蝶的要求。

闻萧盼蝶和那宫女来到亭子里，向小皇子道：「民女跟皇子玩个游戏，可好？」

两个小皇子一个坐在尹依依的大腿上，一个正趴在桌上拿桂花糕吃，圆滚滚的眼睛同时看看闻萧盼蝶，又看看宫女手里捧着的毛笔，然后点点头。

尹依依也不知道闻萧盼蝶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只知道这女人除了面对感□□有些糊涂外，平日都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当下便放心让她去办，也没有多说话。

闻萧盼蝶指了指那三支毛笔道：「我们每人一支毛笔，待会我在外面画个圆圈，我们只能够在圆圈里活动，先把对方的衣服沾上墨汁的就算是胜利，可好？」

「嬴了什么奖赏？」牧流风嘟着嘴道，看来倒是挺适合从商的，年纪还小就懂得讨价还价呢。

「两位皇子任何一位嬴了，民女就马上出宫，请皇后娘娘另聘高明，民女嬴了，就请两位小皇子乖乖听从民女的教导。」闻萧盼蝶淡淡地笑道，她长得不算绝色，但胜在清秀淡雅，小家

碧玉，看着倒是赏心悦目。

「好啊。」牧氏兄弟同时回应道。

闻萧盼蝶回头便向宫女道：「请妳在外面找个有雪的地方，画个方圆三尺的圈子。」

草地湿滑不适合画圈，有雪的地方则可以靠木枝等长条状物画圈，闻萧盼蝶想得挺为仔细。

两位小皇子笑嘻嘻地跑出亭子里，尹依依想叫也来不及，唯有向宫女打眼色示意好好跟随着小皇子，免得小皇子给摔倒了，然后便站起来整整裙摆，向还在亭门口站着的闻萧盼蝶道：「

妳有把握吗？」

「民女既然答应了皇上，自然不会违反承诺。」闻萧盼蝶颔首微笑，尹依依莫名其妙地想起之前她来找自己请罪，二人于烈日后撑伞同行的画面，当时艳阳高照，现在却是霜雪初溶，跟

两年前相比，闻萧盼蝶看起来更是沉稳。

自己不是也改变了许多吗？

尹依依摇摇头，便走出亭子里。

宫女已经依照闻萧盼蝶的要求，在太阳照耀不到，所以还留有积雪的地上画了个圆圈。

闻萧盼蝶伸展一下胳膊，便拿过宫女手中的毛笔，走进圈子里。

两个小皇子见状，也拿过毛笔跑进圈子里。

闻萧盼蝶站在圆圈的一端，小皇子们则站在对面，后者是一副磨拳擦掌的认真姿势。

尹依依靠在雕花玉柱旁，双手抱胸，冷眼旁观。

「开始。」闻萧盼蝶的樱唇吐出两字，小皇子们马上就冲过来了，这种毫无章法的打法对于精通兵法的闻萧盼蝶而言自是易如反掌。

但见闻萧盼蝶纤腰轻拧，已经避过牧流风的攻击，她的步姿犹如仙子脚踏凌波般动人，长发随风飞扬，唇边那抹微笑浅浅淡淡的，一如她本人般低调清淡。

尹依依有点看呆了－－她彷佛忘记这个女人是她前任情人的新情人兼青梅竹马。

闻萧盼蝶看起来很悠闲，但两个小皇子偏偏沾不了她的半片衣袂，倒是闻萧盼蝶早就在他们身上画出好几道墨迹，累得他们满头大汗，喘气连连，最后索性趴在冷冰冰的雪地上道：「老

师我们认输了。」

哎，连称呼都马上改变了。

闻萧盼蝶连忙扶起他们，俯身拨走他们身上的积雪，道：「喜欢这功夫吗？」

「喜欢！老师会飞吗？」虽然输了，但牧似云还是兴高采烈地问道。

「以前会，现在不会。」闻萧盼蝶摇摇头道：「但我可以使你们飞。」

看见闻萧盼蝶那一手功夫，牧氏兄弟总算相信了。

尹依依迎上前，掏出手绢为兄弟俩抹汗，却看见闻萧盼蝶在他们身上留下的墨迹都是在肩膀处，牧流风是左肩写着「风」字，牧似云则是右肩写着「云」字。

了不起的工夫，这样看似随意的步法竟然如此有章法，甚至能随心所欲地写出自己想写的字。

假如刚才闻萧盼蝶面对的是敌人，手中拿的是玄铁红缨枪呢？

不堪设想。

感受到尹依依投来的目光，闻萧盼蝶只是颔首不语，这两个人的交流似乎多是在沉默中进行，旁人看不清她们的心意，只有对方才明白。

「哇！我的名字！」牧流风也发现了，同时指指牧似云的衣服，示意要他去看自己的。

「老师好了不起！」于是牧氏兄弟便一边一个拉着闻萧盼蝶的衣袖，又笑又跳地说道。

尹依依有点无奈地看着他们，变心就变得这么快吗？

闻萧盼蝶看着尹依依没好气的模样，心里都觉得有点好笑。

「那两位小皇子想今天开始，还是过几天才开始学习呢？」闻萧盼蝶其实不太喜欢小孩子，但她极有耐性，所以对付小孩子都没什么问题。

「今天！」

「现在！」

「一定要！」

闻萧盼蝶又瞧了瞧尹依依，得到后者的首肯，便拍拍牧流风和牧似云的肩膀道：「好吧，那现在先去扎马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