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二(下)
闻萧盼蝶这阵子都显得有点消沉,闻萧子龙哪里懂得小女儿那柔肠寸断,所以唯有在旁边干着急,闻萧烈倒是淡定,继续天天在后院里跟婢女玩捉迷藏,不亦乐乎。
直到这天,宫里的太监来到镇国将军府传牧雨澄的圣旨,圣旨很长,辞藻极为华美,结论却要简单,就是要缴回闻萧盼蝶的兵符,同时请她把大将军之位让出来。
接旨的时候,闻萧盼蝶上穿一件鹅黄色荷叶滚边上衫,下穿浅紫色的百折长裙,瓜子脸上只画了淡淡的妆容,清雅秀丽,乌发及腰,只抓起一些头发挽成发髻,上插一根乌木簪,双手修
长白晢,如非手里捧着那颜色沉郁的半截虎符,太监当真是以为闻萧盼蝶只是个居于深闰的小姑娘,而不是曾经叱咤风云的修罗魔女。
闻萧盼蝶打算先让传旨太监检查虎符,然后便把它放进锦盒里,她还记得这锦盒连着兵符是太上皇亲自赐给自己的,那时候太上皇摸摸自己的发旋,笑道:「闻萧守天有个好女儿!好女
儿!」
这个女儿毕竟还是没有使太上皇和爹失望,对吧?
闻萧盼蝶低头打开锦盒,锦盒上刻着的是逐鹿中原的景象,驰骋草原,呼啸风云,争霸天下,这些事情离自己好像已经很远了。
唇边不禁泛起一丝苦笑,怎么能像嘴里说得如此不在乎?毕竟战场才是自己的家啊,只要拿着兵器,她才会感到闻萧盼蝶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当初愿意放下这一切,一部份的原因是因为牧雨澄的相逼,另一部份却是因为舍不得牧霜灵,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她究竟是当不成英雄。
现在牧霜灵跟自己闹翻了,这虎符到底该不该舍弃?
呵呵,又陷入魔障了,自己本是不该出生的,为燕朝江山拚了这么年的命才能换得以后的安稳日子,怎会恋栈权力呢?
逆天而行,毕竟不会有好下场啊。
闻萧盼蝶轻轻抿唇,把自己曾经在夜里抚摸过无数次的虎符放进锦盒里,虎符每次回到帝皇身边都会重新上色,本来自己刚接管虎符时,虎符还是簇新亮丽的,现在却是油漆剥落,露出
里面的青铜,这都是因为自己多年来一直把它戴在身边,从不放手。
再见了,虎符,希望你的下一任主人会待你好好的,不会让你落入敌军手中。
终于,闻萧盼蝶纤指灵动,为锦盒上锁,连着钥匙交给传旨太监,颔首道:「一切有劳公公了。」
「不麻烦不麻烦。」传旨太监笑眯眯地道。
闻萧盼蝶站在大厅中央,目送那群传旨的宫人愈走愈远,终于,家里的朱漆大门被关上了,只留下霜雪遍地。
「别看了。」一把懒洋洋的童音从身后不远处响起来,闻萧盼蝶闻言回首,看见自家爷爷的发上绑着可爱的红结,正靠着后门处挑眉看着自己。
这种语气丶这种神情丶这种动作,还真的不像小孩子呢。
「爷爷怎么不回去多睡一阵子?」闻萧盼蝶和颜悦色地道。
闻萧烈道:「自家孙女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我这作为爷爷的能不管吗?」
「究竟都是不属于我的东西,再看都没用。」闻萧盼蝶淡淡地道,牵着闻萧烈的手便要进去后院。
「如果一个人真的能把所有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都丢弃,不再执着于爱恨□□,你说多好。」闻萧烈也没有抗拒闻萧盼蝶的动作,只是顺着她的语气道。
闻萧盼蝶知道闻萧烈语带双关,但她实在无心猜测,当下只是默不作声地继续带着他往厨房走去。
闻萧烈见闻萧盼蝶不受用,手上微微使劲,逼使带着自己前行的闻萧盼蝶回头,然后仰头道:「小蝶,妳只是个小孩子,何苦把所有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呢?」
「我哪有?现在连兵权都被收回来了,我还有什么事情可以揽到自己身上?」闻萧盼蝶弯身说道。
闻萧烈小小的脸都皱在一起,道:「小蝶妳明白我的意思,妳跟那小郡主的事,错不在妳啊。」
闻萧盼蝶的神色有点沉下去,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闻萧烈望了闻萧盼蝶一眼,此时闻萧盼蝶挡在自己面前,阻隔了大部份的阳光,使自己眼前一片昏暗,根本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从语气可见闻萧盼蝶似乎不太高兴,当下连忙道:「我会
算命的嘛,我早就算出妳跟小郡主没有……呃,好结果。」
闻萧盼蝶面色稍缓,牧霜灵之前也有跟自己提起此事,只是言语之间颇见闪缩,当时自己还是不解,现在想来,原来是因为闻萧烈的预言不吉祥,因此牧霜灵才不想说出来让自己担心。
无论如何,闻萧烈的预言总算灵验了。
「你知道背后原因?」虽然是小孩子的身躯,但毕竟是自己的爷爷,闻萧盼蝶还是不太想自己那些风流韵事给爷爷知道。
「不知道,只知道小郡主跟你之间缺乏信任……其实我已经有去劝导过她。」闻萧烈说道。
「信任?」
闻萧烈把当日于牛腩面摊榴跟牧霜灵的对话跟闻萧盼蝶复述一遍。
「你倒是活神仙,什么都能算出来。」闻萧盼蝶浅笑道,不过闻萧烈旁观者清,倒是把自己跟牧霜灵之间的最大问题弄得清楚。
牧霜灵从来不懂如何跟情人相处,她过于自我中心,自己的卑躬屈膝反而使她这问题更加严重。
闻萧烈认真地道:「我之前问小郡主拿过她的时辰八字,再跟你的一算,方才知道你们这命格是相助命,也就是说妳们假若为友,必定能帮助对方更上一层楼。」
「为友?」
「假若靠得太近,却是相冲之命,合不来。」闻萧烈接着道。
就像两只刺猬,不能靠得太近,要不然身上的刺只会伤害对方。
闻萧盼蝶秀眉一扬,道:「你的意思是……」
「你们做朋友不是挺好的吗?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发展出这样的关系呢?」闻萧烈摇头道。
「情有独锺,我也没法子。」闻萧盼蝶苦笑道。
说着,二人已经在一旁的亭子里坐下来。
闻萧烈笑道:「小孩子,学什么别人说情有独锺?两个人相处,并不是单靠喜欢就行了,还要是性格相合,妳的性子过于温柔深沉,总是把事情藏在心里,小郡主却是个天真单纯,不解世事的人,妳不懂她简单的快乐,她也不懂妳复杂的心事,妳在她面前总是刻意地装作童年那副无知的模样,快乐吗?她不会体谅妳的过去,妳认为她对妳是友情多于爱情,彼此不体谅了解
,这条路要怎么走下去?」
闻萧盼蝶凝视着闻萧烈,突然有种被完全被看穿,毫无没有遮掩的奇怪感觉,她只好轻笑道:「爷爷倒像是亲历其境呢。」
闻萧烈拍拍闻萧盼蝶的柔肩道:「我年轻时性子像妳,小龙的性子倒是像守天,所以我比较了解妳的心事。」
闻萧盼蝶默默地想着,其实闻萧烈说的,自己何曾没有想过?牧霜灵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这么长久的相处以来,她总觉得牧霜灵只是把自己当作替代品,也曾经深深地相信自己
会努力使自己成为牧霜灵的唯一,可是这份努力却瞬间被摧毁得七零八落。
牧霜灵有多喜欢自己?她把自己当作是什么人?把朋友更多,把情人更少,还是纯粹的朋友?
闻萧盼蝶在牧霜灵的眼里看出缱绻,看出留恋,却看不出那份执着的爱恋。
也许,她只是想寻找一个人宠爱自己而已。
自己在牧霜灵面前又何尝真实过?
也许自己在水碧音面前会比起在牧霜灵面前更为真实,闻萧盼蝶心知肚明,自己早非当年那个哭着要糖果,拉着牧霜灵的衣袖要亲亲的小女孩,而是个杀人不眨眼,心狠手辣的魔女,偏
生却始终在牧霜灵维持着那份伪装出来的单纯,牧霜灵有意无意地信以为真,从来无意去发掘真正的自己。
两个人的相处,不是应该保持坦诚吗?
她们之间却是诸多隐瞒,牧霜灵隐瞒自己跟尹依依的过去,隐瞒对自己的真实感情,自己对牧霜灵隐瞒自己跟水碧音的往事,甚至隐瞒自己的真实性格,假装分开的那段日子从未发生过。
事实上,谁都知道,闻萧盼蝶是个杀伐果断的女将军,而不是那个温柔单纯的小姑娘。
互相伪装,自欺欺人,她跟牧霜灵真的能走下去吗?
就算这次的事熬过去了,以后呢?
自己真的要假装一辈子吗?牧霜灵还要假装自己对她是爱情而非友情吗?
「爷爷真是明察秋毫。」
「我常常看见妳们相处,察言观色,旁观者清,自是看得出妳们之间的矛盾,小郡主也是个好孩子,我看得出她很努力地在喜欢妳啊。」闻萧烈笑笑说道。
「如果要努力喜欢一个人,那又有何用?」真正的感情,理应是顺水推舟,如同月亮阴晴圆缺般自然才对的。
闻萧烈又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我不是有意拆散妳们,就算妳以后还是找女人我也不太介意,最重要的是妳不能受委屈,盼蝶,妳一直以来都为别人活着,都以别人的目标作
为自己的目标,可曾想过为自己好好地活一遍?」
闻萧盼蝶一怔,闻萧烈这话实在说中她的心坎。
她一直在为别人活着。
以前为了母亲的诺言,身为红妆的自己不得不披上战甲,现在为了牧霜灵的情,自己不得不伪装成另一人,屈就自己。
可否,真心真意地为自己活一次?
「以后的生命都是妳自己的,妳只是个女人,大可选择不要心系天下,不要鞠躬尽瘁,没有人会强逼妳的。」闻萧烈静静地道:「妳的责任感太强了,以至于失去自我啊。」
其实牧霜灵回去后想了很久,想到自己对闻萧盼蝶的感情,想到自己对闻萧盼蝶的要求,甚至拿了这件事跟尹依依的事作为比较。
为什么跟闻萧盼蝶分开之后,心情反而会放松下来?
不是因为自己讨厌闻萧盼蝶,而是因为自己跟闻萧盼蝶在一起,一直以来都很勉强吧。
跟闻萧盼蝶相处绝不勉强,重点是以情人的身份相处。
更多时候,她们比较像相知相惜的好朋友,会一起开玩笑,也会一起说长道短,但当接吻拥抱的时候,总是少了跟尹依依在一起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这大约是自己跟闻萧盼蝶欠缺的东西吧,她们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得根本没有所谓的激情。
情人相处,往往就是靠着这份激情,才想去了解对方,才想去陪伴在对方身边。
自己不曾真心了解过闻萧盼蝶,只是一直把她当作是多年前的那个盼蝶,事实上,大家都知道那个单纯的闻萧肩蝶已经不复存在。
总是在欺骗自己,跟自己说对闻萧肩蝶那份变质的感情就是爱情,也许真相只是自己一直有意无意地混淆跟她的感情。
因为失去尹依依,所以才想找个依靠。
可笑至极。
伤害了闻萧盼蝶,欺骗了自己。
现在要回头,来得及吗?
如此自私自利的自己,闻萧盼蝶可会原谅?
想起之前自己还因为闻萧盼蝶和水碧音的往事而大发脾气,牧霜灵实在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
由情人退回去当朋友,应该会比较容易吧。
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
牧霜灵想好之后就决定跟闻萧盼蝶说清楚,只见她从贵妃榻上跳起来,披上兔毛长披风,拉紧胸前的绑结,把下半张脸藏得严严密密的。
外面风雪正大,本是不该出去的,牧霜灵却急着想跟闻萧盼蝶说清楚。
牧霜灵怕晚了一步,她会鼓不起勇气,选择用以前的方式来跟闻萧盼蝶相处。
时间愈长,伤害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