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零(下)
水碧音来找尹依依的时候,尹依依正伏在案上作画,画得好生专注。
「本宫听宫人说皇后娘娘最近沉迷于作画,果然没错啊。」
尹依依闻言擡头,便对上水碧音笑吟吟的美眸。
「又有谁要倒楣了?」尹依依神色波澜不惊,低头便要继续绘画。
画的正是是雪中寒梅,格外艳红。
尹依依颇为了解水碧音的性子,后者笑得愈是高兴,那就代表有人要倒楣了。
这次受害的是谁呢?
「呵呵,我最喜欢逗弄谁,妳该不会不知道吧?」水碧音笑眯眯地道。
尹依依画笔一顿,挑眉看着水碧音道:「霜灵?」
「妳还记得小郡主这笨丫头嘛……」水碧音揑了揑尹依依的脸颊道:「没想到妳还挺长情的。」
「上次妳已经把她害得很惨的,还要再来一遍吗?」尹依依侧头避过水碧音的魔爪。
水碧音坐在案上,玉腿相交,悠悠地道:「上次伤害她的人是妳不是我呢。」
尹依依才不跟水碧音作这些口舌之争,只是道:「妳小心一点,上得山多终遇虎,妳行事如此乖张,早晚会有报应。」
水碧音嗤然而笑道:「没想到皇后娘娘倒是看透尘世,说出来的怎么都像佛谒般难懂呢?」
「妳心里明白的。」尹依依无可奈何地瞪了水碧音一眼。
「我只想让她知道,我得不到的人,她也休想得到。」水碧音冰凉地道。
尹依依摇了摇头,不再说话,继续埋首作画。
水碧音本也只想在尹依依面前炫耀,因为这些事情毕竟不能告诉宫中其他人,此时见尹依依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心里未免有点怨怼,但想起尹依依的性子本就是这般淡漠,当下唯有放
弃生气的念头,只是道:「没想到妳如今已经对于小郡主的事如斯冷淡。」
尹依依只作充耳不闻,她相信牧霜灵当初能从自己的事情阴影中走出来,天大的困难大约都难不到这任性的小郡主。
最重要的是,纵使尹依依想要关心,恐怕牧霜灵也不再容许自己关心了。
把牧霜灵安顿妥当之后,司怜梦便火急火燎地前往镇国将军府去找闻萧盼蝶,刚好闻萧盼蝶还呆坐在后院的大树下--自牧霜灵离开之后,闻萧盼蝶一直没有动过,仆人看见二小姐这般
失魂落魄的模样都是不敢上前,不巧闻萧子龙正于城外军营练兵,所以仆人也不能马上把消息告诉他。
「盼蝶!霜灵到底怎么了?」司怜梦来不及寒暄,扯起闻萧盼蝶的衣领就急急地问道。
闻萧盼蝶这才转动眼珠望着司怜梦,摇摇头道:「我欺骗霜灵,这次恐怕她是不容易原谅我的。」
「欺骗霜灵?」司怜梦愕然,她很难想像对牧霜灵这般柔顺的闻萧盼蝶竟然还会欺骗牧霜灵!
闻萧盼蝶的泪痕早就褪去,她本就不易哭,刚才也只是情绪过于波动而已,现在又是平日那副温柔镇定的模样。
「妳知道她在大街上哭得多厉害吗?我还以为她被什么歹人劫财劫色呢。」司怜梦碎嘴地道。
闻萧盼蝶拍拍司怜梦的柔肩,苦笑道:「劳驾妳照顾她了,这段日子里,恐怕她都不愿意见我。」
「妳到底骗了她什么事情,使她如此生气?」司怜梦不解。
闻萧盼蝶秀眉轻颦,也不知道整件事该如何说起,唯有淡淡地道:「霜灵这孩子脾气来得很快,妳该知道的。」
言下之意就是这事本就不大,不过牧霜灵喜欢小事化大而已。
司怜梦虽然觉得事有蹊跷,但一时之间还抓不着头绪,只是敷衍地点点头。
临走之前,闻萧盼蝶突然问道:「怜梦,我有一事想问。」
「说吧。」
闻萧盼蝶略一迟疑,便问道:「如果皇太妃欺骗了妳,妳会怎么办?」
事已至此,既然司怜梦此后都会在牧霜灵身边安慰她,恐怕自己跟牧霜灵的事也瞒不了司怜梦多久,唯有自己亲口说出来吧,免得伤心过度的牧霜灵会说出什么古怪的话。
「看看是什么事情吧。」司怜梦摇头道:「人总是有底线的。」
没有水碧音在场的时候,司怜梦的神智还是相当清醒的。
司怜梦霍然擡头,掩嘴道:「慢着!我跟皇太妃丶妳跟霜灵……莫非妳们……」
「嗯。」闻萧盼蝶捡起落在地上的两柄长剑,想要放回兵器架里,无奈在树下坐得太久,全身都在酸痛,她唯有一边捶腰一边走路,活像个老奶奶。
司怜梦望着闻萧盼蝶有点巍峨的背影,本来的满腔怒气顿时化为哭笑不得的情绪,跑上前便接手拿过闻萧盼蝶的长剑,放回兵器架里,然后闪身挡在闻萧盼蝶面前,双手抱胸地说道:「
妳们俩竟然隐瞒我这么久!而且盼蝶妳居然都……」
「喜欢女人。」闻萧盼蝶淡淡地替司怜梦接下去。
「当真是物以类聚。」司怜梦无奈地瞪了闻萧盼蝶一眼。
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司怜梦已经没这么大惊小怪,反正这类人不多也不少,牧霜灵丶自己丶尹依依丶水碧音……现在还有一个闻萧盼蝶。
真的是应了那句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闻萧盼蝶笑着摸摸司怜梦的秀发,道:「妳倒是挺冷静的嘛。」
「妳比我还要冷静,把霜灵气跑之后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司怜梦捶了捶闻萧盼蝶的肩膀,没好气地道。
闻萧盼蝶摇头道:「现在霜灵正在气头上,我说的话,恐怕她一句都听不进去。」
「妳打算怎么办?」司怜梦有些担忧地问道。
闻萧盼蝶走前几步,背负双手,强忍心中悲痛,淡淡地道:「两个人之间总会有磨擦,如果连这些难关都熬不过去,也就……没有必要再并肩走下去。」
司怜梦凝视着闻萧盼蝶的背影,阳光在她身上投出一道长长的阴影,司怜梦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不了解闻萧盼蝶。
这个女子的心肠应该很冷硬吧,要不然怎能在战场上立功呢?
对于自己的情人好友,原来都能如此狠心啊。
却不知道这都是闻萧盼蝶的伪装。
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要难过,但偏偏理智告诉自己,这是她跟牧霜灵的必经之路。
牧霜灵的感情洁癖极重,闻萧盼蝶对于这一点深深明白,要知道二人本就是好友,后来更发展出如此亲密的关系,在自己的旁敲侧击下,她大约都清楚为何尹依依和牧霜灵分开。
原来都是因为一个谎言,一个不大不小的谎言。
换着的旁人,也许很快就会走过这道坎,牧霜灵却不一样,自幼锦衣玉食,加上皇室的潜移默化,使她跟牧雨澄一样,有种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的倔强,接受不了任何的背叛利用,有极强烈的感情洁癖。
自己这下子可算是碰着牧霜灵的禁地。
当日的因,今日的果,都怪自己一时的把持不定,自毁姻缘。
但这何尝不是一个好机会来试探牧霜灵对自己的情吗?
闻萧盼蝶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她一直都明白,自己对牧霜灵的情,从来都比牧霜灵对自己的更深,牧霜灵对自己更多是友情,更多是寻找代替品来让她忘掉尹依依带给她的伤痛,闻萧盼
蝶一直以来都默默地忍受着,希望终有一天两者的地位能够平等。
这次的事却让闻萧盼蝶明白到,原来所谓的感情,竟能如枯枝朽木般脆弱。
自己花尽心思想要维系这段感情,最终还是坏在自己手上。
但如果牧霜灵真的有心于自己,她也应该跟自己同心协力把残局收拾。
如果她对自己的感情只止于跟自己共富贵,不能共患难,那就算结束了……都不值可惜。
闻萧盼蝶仰头望着天空,阳光灿烂得刺眼。
她突然明白了,也许自己当初跟牧霜灵在一起就注定是错误。
当朋友,她们俩绰绰有馀。
当情人,牧霜灵却始终缺了那份相濡以沫的认知。
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作磨合,她的世界里只有自己,所以她不能接受任何人的背叛,就算是如此痴心的自己都不能例外。
现在的牧霜灵就像个小孩子,玩具稍微不合心意便要丢弃,无论是尹依依还是自己,都不过是她的玩具而已。
一旦稍有毁坏,必定抛弃,永不回头。
这段日子以来,牧霜灵都埋首在缘牵书院帮忙,每天都是四王爷府和缘牵书院里两边走,脸上难展欢颜,司怜梦看在眼里都是心疼,但毕竟是清官难审家宅事,她跟闻萧盼蝶的事,还是
需要她自己想通才行。
今天风雪稍歇,牧霜灵工作了一整个早上,肚子咕咕作响,找遍整间缘牵书院,只见仆役下人,都不见司怜梦,知道她大约是出门办事去了,当下就打算自己出去找顿好吃的。
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钱袋,牧霜灵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来到牛腩面的摊档里坐下来,点了一碗牛腩面和几碟小菜之后,便百无聊赖地望着四周。
眼前却突然一片昏暗,牧霜灵回头,才发现原来有人坐下来,刚好挡住了自己的阳光。
「闻萧……」牧霜灵轻轻地道:「老爷。」
免得让旁边的听到闻萧烈还在人间的消息。
垂髻小童一身红衣,漂亮得像个娃娃,牧霜灵不禁想起童年时的闻萧盼蝶,好像都是这副模样,而且有些婴儿肥,傻傻呆呆的单纯得使人不忍伤害。
现在的闻萧盼蝶,小小的一张瓜子脸,温柔深沉,说起谎来眼也不眨。
时间改变了她,却是没有改变自己。
「啧啧啧,乌云盖顶,小郡主的心情不太好吧。」闻萧烈瞧了牧霜灵的头顶一眼,斟了杯冷茶便自顾自喝起来。
「乌云盖顶?」牧霜灵不禁摸摸自己的头顶,这闻萧烈好像真的能看出别人看不出的东西。
不过他本人大约都是个最佳证明,明明是闻萧兄妹的祖父,现在看来却像是闻萧子龙的儿子。
「还记得上次我跟妳说的话吗?」闻萧烈悠哉悠哉地道,毕竟是自家孙女跟……孙媳妇?呵呵,这个还是难以判断。
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对吧?
「得饶人处且饶人,人非圣贤,焉能无过?」牧霜灵脱口而出地道。
「还记得一字不差嘛,记忆力不错。」闻萧烈挑眉笑道,因为他的外表是个小孩子,所以那股老谋深算的表情放在这身躯上尤其不配合,就像个被邪灵附身的小孩子。
牧霜灵细细咀嚼着这句话,这才明白闻萧烈的料事如神
闻萧烈道:「妳责怪小蝶有事隐瞒于妳,可是妳何尝没有?」
牧霜灵想起自己跟尹依依的事,她一直觉得闻萧盼蝶是隐隐约约知道的,毕竟以闻萧盼蝶的蕙质兰心,自己哪里瞒得过她?但自己毕竟没有开门见山地说过,所以都可以说是隐瞒。
闻萧盼蝶何曾因此责怪过自己?
「律己以宽,律人以严,这是我们凡夫俗子的通病啊,我们总是惯性地原谅自己的过错,却对于别人的错误小事化大看待之。」闻萧烈语重心长地道。
「小郡主,妳认为情人之间的相处就像一张宣纸,只能雪白无暇,不能沾上任何墨迹,对吧?」闻萧烈微微倾前,很认真地问道,他本是对于牧霜灵的思想感情没什么感情,但事关自己
那个倒楣的小孙女,所以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
「应该是这样吧。」牧霜灵下意识地退后,这是不想被人窥探心事的防护姿势。
「可是你有想过,一张宣纸哪能长期保持雪白无暇呢?墨迹落在上面,可以成为污点,同时也能成为一幅名画的起笔,如果没有墨迹,一幅画又要如何造就呢?所谓雪白无暇,根本不可
能存在,每个人都会有不为人知的过去,都会有自己的秘密,我们能做的不是惯性地无视这些事情,而是跟自己喜欢的人联手于宣纸画出漂亮的图案,这比起一张单调的宣纸有趣多了。」
闻萧烈靠后,察看着牧霜灵的反应,他不懂为何闻萧盼蝶就偏偏看上这女孩,谈不上多漂亮,性子也是刁蛮任性,偏生却得到自家孙女的欢心。
牧霜灵低头沉思,长长的秀发滑落到肩前,那副模样还是挺恬静柔美的。
「也许,我怨恨的不是盼蝶的欺骗,而是……」牧霜灵低柔的语调转为咬牙切齿地道:「一个人,她毁了我的第一段感情,现在更要毁了我的第二段感情。」
牧霜灵对于闻萧盼蝶的欺骗,还是有怨怼的,可是更怨恨的是水碧音。
这个女人,自己无仇无怨,她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夺走自己的幸福?
闻萧烈耸了耸肩,这些明争暗斗可不在他管理的范围之内,他只是道:「妳真的不怨恨吗?」
「我不久之前也曾被人这样骗过,唉,其实我一直以来的确对身边人的忠诚要求很高……」牧霜灵苦笑道:「这大约是皇室的通病吧,我们自幼就被教育到天下人都要对我们忠心,我们却
可以随意对待他人。」
他们是天之骄子,而天下万民只是他们的子民而已。
闻萧烈似乎想起一些前尘往事,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
他昔日都是侍候在君王身边的将军,对于皇室的这种通病自是极为了解。
所以牧霜灵倒是说得没错。
闻萧烈望着牧霜灵点点头,至少她现在愿意反省自躬,这都算是进步吧。
小蝶啊,爷爷只能帮妳到此地步,至于妳们俩日后能否开窍,还真的不是爷爷能管的事情了。
牧霜灵不禁在想,如果自己早些领悟到这道理,当初会不会跟尹依依分开呢?
哪有这么多如果,就算没有水碧音那件事,自己对于尹依依的迷恋早晚都会燃烧殆尽,到时候总要分开的。
迷恋就像烟火,绚烂无比,总能制造出无数幻觉,使自己以前眼前人是仙子下凡,殒落之后却什么都不会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