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下)
「请上马吧,这两个包袱里分别是些银两和干粮,你们找个远远的地方安定下来,做些小生意,十年内也不要再踏入这些的方圆百里之内,记住,有多远跑多远。」闻萧盼蝶把小王和三娘分别扶上马,又柔声道:「我想你们大约也没怎么骑过马,虽然这两匹马性子温驯,但你们也切莫催促它们,免得弄巧成拙。」
「是的。」小王和三娘同时回应道。
闻萧盼蝶解开疆绳,把两匹马引到空地的另一边,指了指前面道:「这里往前跑出数十里便是个小村,你们千万别要进村,免得安馀村的人打听到你们的角落,至少要不断逃跑一天一夜才停下来,要不然被他们抓回来,下场会比现在更悲惨。」
她的语气虽然柔和,但最后一句却无异是威吓,却都是出于善意。
小王和三娘的身子果然同时一震,明显他们之前都吃过不少苦头。
三娘突然反握着闻萧盼蝶的手,另一手把一耳的耳环脱下来,交到闻萧盼蝶的手里,道:「仙女救命之恩,我们实在无以为报,这双不值钱的耳环就当作是礼物吧,反正少了一双也不能再戴了。」
「谢谢。」闻萧盼蝶站在马旁,接过那只耳环,擡头便向三娘道谢,苍白的月光洒在她那张清秀灵动的俏脸上,显得纯雅脱俗,完全看不出刚才修罗似的杀气腾腾。
闻萧盼蝶正要拍拍马屁股让他们离开,小王突然问道:「仙子别见怪,小的还有个问题要问。」
「请说。」闻萧盼蝶也知道自己无端冒出来,想必会带来无数疑问,当下和颜悦色地道。
小王见闻萧盼蝶回复冷静,不禁暗叹当真是女人心,海底针,连忙趁她心情大好时问道:「妳到底是哪里来的?」
闻萧盼蝶低头半刻,便擡头嫣然一笑道:「你既说我是仙女,那我就是仙女吧。」
笑意如雪白梨花绽放,花瓣纷飞而飘落,清纯绝美,娇柔动人。
小王和三娘不禁看得怔住了,他们从未见过如斯美人,那五官明明并非绝顶的精致,但那股温和沉静的气质,竟比皮囊上的美丽更为使人为之倾倒。
就在那一瞬间,闻萧盼蝶的双手同时拍在两匹马的屁股上,两匹马受惊长嘶,以脱弦飞箭之势往前方狂奔而去。
自己也只能帮到这里,前方的路是福是祸,大约都只能由他们面对了。
如果注定无缘,那也只能叹一句非缘是劫。
但既能相识相爱,此生不悔,就算最后是劫,这过程难道称不上是缘吗?
小王和三娘紧紧抱着马颈,免得被甩下马来,在这静谧的夜里,他们彷佛听见背后远处传来那仙子幽怨的歌声。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那歌声渐渐飘远丶息微,最终消逝在云烟之中,红尘之间。
可惜牧霜灵听到这把幽幽动人的歌声,要不然也不知道该作何感受。
此时牧霜灵正在床上辗转反侧,她的小床靠墙,擡头便能看见窗外苍白的月光。
睡不着的原因有很多,先是因为一双保养得宜的小手洗衣服洗得龟裂,此时稍稍触碰就会发出撕裂似的痛楚,也是因为这床硬硬的,虽然比柴房好,但也好不了多少,平躺在上面时硌着骨头,还有身上盖着那张发着异味的被子,刚才无意瞥见那成群结队的蟑螂都是不可或缺的原因……
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睡在对面床的尹依依。
说不上为什么,牧霜灵总觉得今天的尹依依心情很差,就算是昨天被困柴房,尹依依都尽力保持着乐观的心境,绝不像今天般面色阴沉,她以为尹依依又是给司马氏虐待了,但却看不出身上有明显伤痕,只是觉得尹依依的手脚活动有点不灵便,她连连追问,尹依依却只是推辞不说--难道尹依依不知道自己根本不会说谎吗?
为什么?为什么妳会如斯伤感?
牧霜灵想着想着,脑子就开始感到昏沌,正是半睡半醒之间,却听见对面床传来息息率率的声音,似乎是有人掀被而起。
她的精神顿时一震,偷偷探头去看,果然看见尹依依站起来准备走出门口。
牧霜灵欲盖弥彰地拿被子盖着头,眼睛却眨也不眨地跟着尹依依,若非尹依依胸怀心事,恐怕便会发现牧霜灵在后面盯着。
待尹依依离开房间后,牧霜灵几近是不假思索地跳下床来,房里的另外六人睡得深沉,有些人还在打呼噜,根本没人发现她们的声息。
牧霜灵随手把长发搭到肩后,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左右张望,果然看见尹依依正站在后院水井旁,仰头看着明月。
看着那纤瘦得彷佛要随风而逝的单薄倩影,牧霜灵心里就在发疼,她明明是最柔弱最单纯的人,为何却被卷入这后宫风雨之中呢?
她本该是被丈夫捧在手心好好呵护的可人儿,为何最后沦落得被贬为宫女的命运?
都是因为自己啊。
牧霜灵心情深沉,她穿着布鞋走前几步,不忍打扰这明月沉思,更不忍惊碎这红尘幻梦。
低头,看着自己被拉长的背影,可有一天会触到尹依依的心房?不自觉一步步走前,落下台阶,脚步声,扰破明月幽静。
终于,牧霜灵的背影跟尹依依的背影相逢丶交接。
彷佛发现背后多了他人的声息,尹依依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之处。
「我吵醒妳吗?」尹依依的声音轻得就像羽毛落在平静的湖心。
「是我睡不着而已。」牧霜灵总觉得此刻的尹依依跟自己好遥远,明明是近在咫尺,明明彼此之间曾经相濡以沫,为何还会有这种触不到的距离?
尹依依转过身,继续凝视月光。
牧霜灵知道尹依依有心事,但她却不愿告诉自己,心里不禁感到很落寞,她知道每个人都会有不欲人知的秘密,她知道自己应该尊重尹依依的私隐,但……
还是不可遏知地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想把她的喜怒哀乐,想把她的一颦一笑,全都牢牢记住。
「妳快点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尹依依还是不忍让牧霜灵陪她干站,当下转过头低声道。
牧霜灵望了尹依依半晌,突然飞快跑回房间里,也顾不上弄出来的声息,过了一阵子便又跑出来,手里抱着一件陈旧的袍子,虽然比不上以往用的金贵,但总算是在这里能找出最好的货色。
她走上前,把那件袍子披到尹依依身上,尹依依侧头,看见牧霜灵的手在披衣时轻按在自己肩上,隐隐可以看出手背上被划伤的伤痕,和长期浸水而造成的脱皮。
牧霜灵自跟尹依依一起后,便戒除了把指甲留得很长,然后涂上鲜艳颜色的习惯,但她平日都极为注重保养指甲,可是现在尾指的指甲已经断了,连拇指的指甲都断了半块。
看着本来柔若无骨的手,弄成这样子,尹依依实在难受。
不禁擡眸,便迎上牧霜灵藏着闪烁星光的明眸,尹依依突然想起,在好久好久之前--其实也不是好久之前,大约就在她怀孕的时候,某一天的夜里,牧霜灵也曾经默默地为自己披上外袍,在自己面前,她永远都是这副乖巧顺从的模样。
尹依依不由自主擡手搭上牧霜灵轻按在自己肩上的手,干燥的手背,却如同带着最温暖的力量,驱走自己心里的冰冷。
连对牧流风和牧似云的思念,彷佛也因而减退几分,但毕竟难以淡忘。
他们,睡得可好?吃得可好?
「有心事,不妨……跟我说。」牧霜灵吸了口气,腼腆地道--她什么都不怕,她只怕尹依依会嫌自己麻烦,不,她更怕尹依依把一切负面情绪都憋在心里。
良久良久,尹依依方才幽幽地叹了口橡,低头看着布鞋的鞋尖,以细不可闻的声音道:「只是……思念风儿和云儿而已。」
这些话,尹依依以为依自己倔强的性子,是绝不可能告诉任何人的,没想到今天竟然告诉了牧霜灵,也许是因为自己早就对她卸下心防。
「小皇子?」牧霜灵轻轻地道:「血浓于水,妳思念他们也是无可厚非的……」
明知牧流风和牧似云是尹依依的亲生儿子,三母子骨肉相连,尹依依出于本能自是会想念这对儿子,可是每当牧霜灵想起这对儿子是自己的堂兄时,她就心里就像有一根针刺着,每想起一次,那根针就刺得更深。
这对儿子,彷佛在警醒牧霜灵,到底谁才是尹依依的真命天子,谁才是将会与她白头偕老的人。
尹依依不语,只是身上的淡淡的落寞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把牧霜灵的芳心缠紧。
「妳想去找他们吗?」牧霜灵最终还是艰难地问道。
「嗯。」尹依依依应了一声,既然都把这件事说出来了,承认想去见他们都是无妨。
「那就去吧……」牧霜灵微微一笑,反握着尹依依的手道:「奉天宫的人对妳不敬,但宫里其他地方的人对妳还是挺害怕的,如果要去看小皇子,他们想切不敢阻止。」
奉天宫的宫女太监讨厌尹依依是因为她从来不给他们好脸色,但外面的奴仆跟尹依依没有接触,既无新仇旧怨,自是没理由会对皇上之前最疼爱的太子妃不敬。
「妳去吗?」尹依依忽然又问了一句,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开始关心牧霜灵的行踪和想法。
「我当然要去,这两个表侄子如斯可爱,我心里也实在惦记得很。」牧霜灵特意佻皮地笑道:「妳该不会以为我会吃两个小娃娃的醋吧?」
尹依依心里的确是这样想,事实上她这猜测也是正确的,但表面上自是摇摇头道:「我只是随口问问。」
牧霜灵转过身,躲在阴影里的脸庞使尹依依看不清她的情绪,她低声说道:「我们走吧,早一刻去,便能多留一刻。」
尹依依看着牧霜灵自然地牵起自己的手,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
假若,有一天,让牧霜灵发现自己当初的目的不过是利用她,她,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
她,可会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