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下)
终于,宫女把一大堆丹青画具奉上,司马氏跪坐在一张长约一丈的木桌后,木桌离尹依依所坐的贵妃榻约两丈之遥。
司马氏不再说话,低头专注地调色,尹依依自是不懂这些丹青技艺,她看着看着觉得困,不禁打了个呵欠。
「姐姐别急,妹妹很快就调完色了。」司马氏的眼睛倒是毒,头也不擡都能把尹依依的动作收于眼底,尹依依顿时生出如坐针芒的感受,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儿才对。
而且尹依依总是觉得司马氏不怀好意,她手中的画笔彷佛也成了烧红的铁钳,准备烙在自己身上……
尹依依不禁打了个哆嗦,情不自禁又望向司马氏,司马氏大约看到自己的反应,扬起画笔笑了笑。
那感觉,更是不自然。
「好了。」司马氏把用来调色的画笔放下来,然后向尹依依打了个手势,示意要她躺下来,接着便道:「妹妹接下来会教姐姐如何摆姿势。」
「躺下来,手支着腮帮子,五指张开,把头发全都垂到左肩前……好,一脚弯曲,另一脚伸直,不是左脚弯曲,是右脚弯曲……嗯,唇角扬起,下唇要微微撇起……」
尹依依明白了,这司马氏是来寻她开心吧!
心里虽然快要气死了,但尹依依唯有乖乖照做,到了后来,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是什么,只觉得手脚僵硬,像是不再属于自己一样。
「不好不好!」司马氏突然站起来,连连摇手道。
「哪里不好?」尹依依强忍着想痛揍司马氏一顿的冲动,平静地问道。
「姐姐明明是天生丽质,但摆起姿势来却是如此生硬,可是看着如斯美人,却是舍不得暴殄天物啊!」司马氏浮夸地道,尹依依看在眼里就直想把她踹到梨园里跟些师父学学演戏,假以时日必定可以独当一面!
「那请问娘娘有何高见?」
司马氏走上前,弯下身在尹依依摆出奇怪姿势的娇躯前,亲切地笑道:「妹妹不才,倒是想到个好法子让姐姐可以摆出让妹妹满意的姿势。」
尹依依直勾勾地看着司马氏,没有说话。
「强扭的瓜不甜,假若妹妹跟姐姐说……」司马氏站起来,盈盈转过身,却又回眸侧脸看着尹依依,轻笑着续道:「姐姐每次做不到妹妹想要的姿势,妹妹就叫浣衣房多加五件衣服让小郡主洗濯,姐姐说可好?」
尹依依气得身子都在发抖,她扬首盯着司马氏,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当日开罪妳的是我,妳没有必要迁怒于他人。」
她知道自己快忍不住了,自己最后不是把司马氏掴到她不能站起来,就是自己强忍得再次吐血。
尹依依骨子里的傲气已经快要燃烧了,她相信到了穷途末路时,自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好死胜过苛活,最重要是把这贱婢都拉在一起下地狱。
司马氏笑笑说道:「姐姐误会了,妹妹还不是为姐姐好,想在姐姐风华正茂的时候为姐姐留下一幅丹青,流芳百世啊。」
尹依依不在乎流芳百世,只要能斗死这女人,就算要她遗臭万年也无妨。
她猛地站起来,司马氏已经完全转过身来,双手平推,分别按在尹依依的双肩前,笑道:「姐姐想要找谁帮忙啊?这天下最大的就是皇上,然后就是太子,既然连皇上都撒手不管,连太子都支持妹妹的行为,姐姐还能做什么呢?还是姐姐想小郡主多洗几件衣服?」
浣衣房里洗的都是宫里贵人的衣服,一件就可以洗上半天,如果加上五件,牧霜灵的手还能要吗?她那双小手何时做过这些粗重工作,如果再这样下去,爱美的她一定会很难过的……
不待司马氏使力,尹依依便冷冷地坐下来,木然问道:「妳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这才是妹妹的好姐姐嘛。」司马氏斜眼笑道。
尹依依生平首次明白度日如年的感受,就算以往曾经有过类似的想法,跟这一天相比无疑是小巫见大巫。
纵使自己再努力,仍难免逃过司马氏的挑剔,每次牧霜灵手上的衣服加上五件,尹依依的心就往下沉去,此时她真切感受到没了皇上的疼爱,她尹依依根本什么都不是,现在她宁愿回到村野生活,至少在那里她是靠自己的双手过活,而不是依附着别人过活。
她不想再过着这些仰人鼻息的生活,但她知道一切早就没有回头路,由她踏上那顶通往京城的华丽大轿开始,结局已经注定。
一天过去,手脚都在酸软发痛,关节像是被人打断再粗粗接合,身体上每个部位都在呐喊着,脸部的肌肉再也无力牵起。
司马氏本不想这么快便结束折磨尹依依,无奈宫女前来道:「太子待会就去上晗宫看小皇子,他问娘娘是否要与他同行?」
「嗯……」司马氏转眼看了看尹依依,不出意料地看见尹依依的脸色变了,当下笑道:「当然要去,本宫可是把风儿和云儿视若己出呢。」
视若己出?想到自家的儿子被这种女人视若己出,尹依依简直替他们感到不幸。
司马氏满心以为尹依依只是在吃醋牧雨澄对自己这么好,却没想到尹依依心中想的只是自己的两个儿子。
以前天天闲着无事便去上晗宫,有时一坐便是半天,虽然表面上依然没什么笑容,但不得不承认,女人天性的母爱使她对这双儿子的喜爱超越于对宫中一切事物的留恋。
就算这双儿子的血脉有一半是来自一个她并不喜爱的人,就算这双儿子的姓氏属于一个她极为厌恶却是万民崇拜的姓氏。
现在已经几天没见,加上听见司马氏耀武扬威地提起那对兄弟,竟是勾起尹依依对于他们的思念,那肉呼呼的脸蛋,红扑扑的双颊,眯起来的笑眼,软绵绵的头发……「姐姐今天忙了一整天,想必很疲累了,妹妹就不劳烦姐姐送妹妹去上晗宫,好好休息吧。」司马氏向尹依依笑了笑,便扭着腰娉娉婷婷地出去。
尹依依知道司马氏不过是奚落自己,心里又气又急,气的是此女逼人太甚,急的是她竟然准备去看自己的儿子!想起这女人的魔爪就要伸到牧流风和牧似云身上,尹依依就有种想呕吐的感觉,这牧雨澄她不稀罕,但这对儿子可是她肚子里的两块肉,能不在乎吗?
但此刻尹依依只能被司马氏挑衅得在原地动弹不得--此仇不报,她尹依依的名字就反过来写!
闻萧盼蝶在街上打探了一整天,甚至亲自到了小王和三娘的家附近溜了一圈,大约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才确定要救人,毕竟她希望自己救的是一对有情人,而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原来这小王和三娘早就情投意合,无奈小王的堂兄王公子同样倾心于三娘,加上王公子是王员外的儿子,前途自是比小王好得多,所以三娘的父母才会把三娘许配给小王。
这小王虽然只是个木匠,但平日也算是勤俭用功,一直努力存钱希望能娶三娘过门,没想到一入候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竟就这样错过了,后来也不知怎地就扯上关系,最后更闹出这样一桩丑事。
入夜后,闻萧盼蝶便回去跟游明心和水碧音吃了晚饭,回房后闻萧盼蝶在床上打坐练功,准备待会儿就去那关着小王和三娘的地方救人。
一个大周天刚好运转完毕,闻萧盼蝶睁开眼睛,看着挂在一旁的夜行衣,她平日绝少做鬼崇之事,但今天事出突然,她不得不当一次夜行人。
闻萧盼蝶换好衣服后,便灭了灯火,打开窗子,往外面跃去。
她却没有发现,隔壁的房间里,水碧音正静静地靠在窗边,目送着自己的离开。
这安馀镇本就不大,加上闻萧盼蝶花了一整天摸熟周遭的环境,现在已经算是驾轻就熟,轻而易举便跃过不同的屋顶,来到镇外关着小王和三娘的祠堂,这祠堂是王员外家里的,既然小王是王家的子孙,他和三娘也相应被关在这里,待今夜过后,小王便会按族规被镇里男丁乱棒打死,而三娘则会被浸猪笼。
这事情,光是想想也令人发指。
闻萧盼蝶很快便来到祠堂前,大约是因为只是荒僻小镇,这祠堂看起来也不甚威风。
前朝虽有明文规定民间不得擅立祠堂,但燕朝开国先帝认为祠堂能让子孙更懂得专重祖先的劳动成果,所以开恩让民间皆能成立祠堂,只是建祠堂价值不菲,不是有些钱的人家还不能建祠堂。
族中妇女本不能进祠堂,但这三娘既已嫁入王家便是王家人,所以要在祖先面前忏悔,因此便要把她关在祠堂里。
虽说这祠堂不及闻萧盼蝶以前见过的威风,但地处于效外,此时更是夜幕低垂,阴森昏暗的时份,在荒野中竟添了几分鬼魅气息,颇有鬼影幢幢之感。
祠堂里隐隐透出灯光,棂星门前可见有两个壮汉在外面把守,闻萧盼蝶一看就知道他们只是练过几天把式的粗汉,自己不消一招便能把他们打得爬不起来。
但闻萧盼蝶不想把事情弄得这么高调,也许可以用迷药吧……但她只想神不知鬼不觉带走小王和三娘,假若用了迷药,醒来后依然会让他们知道有人带走小王和三娘。
提起迷药,闻萧盼蝶在此时突然记起当初尹依依逃出皇宫时,自己给了她一包迷药用来迷晕芍筠,那包迷药的份量不小,别说是一个芍筠,五十个月芍筠都可以迷晕,不知道尹依依现在身上还有那包迷药吗?
闻萧盼蝶的唇角不禁微微扬起,这尹依依委实是挺可爱的,但想起她此刻说不定在宫里跟牧霜灵颠莺倒凤,她的笑意瞬间便消失了。
她不该恨尹依依,她也没有理由去恨尹依依,因为牧霜灵从不知道自己喜欢她,就算知道,牧霜灵还是有选择的馀地,不是吗?
也许,自己早就输在起点,明明跟牧霜灵从小便相识,却因为礼教束缚,始终不敢放下一切去追求,最终落得如斯下场。
这大约就是给不够勇敢的自己的一个教训吧。
闻萧盼蝶不再去想这些混乱□□,站起来掠过树林,绕到祠堂后方,这王员外大约也未料到村野之中竟有高手愿意相救这两个平凡人,所以守卫极为稀疏,只有棂星门前那两个壮汉。
她找到后门的入口,轻盈的身子几个起落便来到后门门前,按着木门把往下一带再推开门,却发现后门被锁住了。
闻萧盼蝶扬了扬眉,她既不想让人发现有外来者偷进祠堂,所以不能直接破门而入,当下唯有退后几步看了看墙壁有多高。
后院的墙壁约有四丈高,闻萧盼蝶往前跑了几步,足尖轻点路边一颗大石,借力往上一个轻巧翻身,轻而易举便跃进祠堂里。
武功嘛,有时候当真是妙用无穷。
祠堂里静悄悄的,闻萧盼蝶想起小时候闻萧子龙给自己的鬼故事,说是祠堂里鬼是最多的,因为祠堂世代供奉祖先,这祖先的人数只会增加不会减少,所以鬼的数量也会愈来愈多,这些鬼全都面目狰狞,择人而噬,尤其是喜欢吃掉爱偷吃糖果的女孩……
对了,这鬼故事是因为那时候自己太爱偷吃糖果,所以闻萧子龙说这故事来吓唬自己。
闻萧盼蝶现在自是没空怀缅童年,她横目四周视察环境,只见这祠堂占地不广,现在她只要往前踏进走廊,走廊尽头转弯大约就是祠堂内厅的入口了,量守在门前那两个壮汉也不会发现自己的行踪。
她放轻声息,蹑手蹑脚地在走廊上行走,如非武功比她更高的人,也不会听出有人在外面走路。
终于来到那内厅门前。
闻萧盼蝶立在门前,她的倒影在内厅里被拉得长长的,印在地上甚至延展到墙上,为几面祖宗的灵牌投下阴影。
这内厅并不大,尽头处是一张极大的桌子,桌子分有几层,愈是往上,那层的面积就按比例地减少,但每层都紧贴在墙上,而每层都供奉了灵牌,最小的一层也就是顶层只有三面灵牌,至于最大的一层也就是最底层则有十多面灵牌,烛光忽明忽灭,加上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墙上,更添几分幽冥鬼魅之感。
若非那黑影是属于自己的,恐怕闻萧盼蝶看见这景象也会有点恐惧--她毕竟是女孩子,骨子里免不了会胆小,她不怕血,却是挺怕这些鬼魂故事,更别说她杀过这么多人,厉鬼报复也不是新鲜事。
连闻萧盼蝶都会害怕,更别说正被五花大绑跪在里面,彼此隔着一丈远,面对着灵牌背对着闻萧盼蝶的那对男女,他们自是看见那道黑影,当下立即颤抖着勉强回过头去,然后就看见一身黑衣,如同幽灵的闻萧盼蝶……
就在他们准备尖叫的那一刻,闻萧盼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上前,两手的食指和拇指一弹,一股气流从指尖弹出,直击在他们的喉咙上,封住了他们的哑xue。
幸好闻萧盼蝶反应得快,要不然这两人尖叫起来,自己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更别说自己本是准备救他们的,现在倒是害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