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下）
一天，正当两主仆谈起此事时，门外下人却来汇报，说水老爷要请水小姐到书房一聚。
没想到回来后水小姐却在直哭，水小姐虽是养在深闰无人识的千金小姐，但性子还算坚强，水碧音还是首次看见她哭。
原来是皇宫选秀，十六至三十岁的京城女子必须入宫选秀，水小姐自也不是例外，当时水碧音只有十五岁，加上她是外乡人，并不列入京城女子之例，所以幸免于难。
水碧音是水小姐的贴身婢女，所以知道这水小姐其实早有情郎，二人私订终身，只待那男子名成利就之时便是迎娶佳人之日，没想到这京城选秀却把一切计划都打乱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水小姐向家人坦承此事，希望家人会让她嫁给那男子，没想到水老爷却因为这男子乃是一介布衣而拒绝此事，水小姐也曾一哭二闹三上吊，但家里人就是不让，眼见自家小姐愈来愈虚弱，水碧音心生一计。
纵使危险，纵使要牺牲自己，但为了寻找娘亲，水碧音愿意冒险。
水碧音悄悄告诉被禁足的水小姐，她能想法子把水小姐带出水府跟情郎私奔，水小姐没想到她会这般仁慈，但也担心父母会迁怒于她身上，水碧音却只是含泪摇摇头，说水小姐是她最重要的人，她舍不得小姐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所以就算拚了性命也要让水小姐逃走－－
相信看倌都极为了解水碧音那损人利己的性子，她假若愿意付出一两银子，得到的回报必定是一两金子，她既然愿意帮助水小姐逃走，心里自是有打算。
话说水碧音自编自导自演出一门好戏，首先是自己这婢女被迷药弄晕，然后水小姐趁着侍卫换班之时逃走，至于侍卫换班的时间自是水碧音告诉她的。
醒来后水家乱成一锅，水碧音为了确保计划成功，所以特地挑在入宫前一天让此事发生，好让水家人无法分散人手去找水碧音，免得给皇宫中人看出端倪。
水碧音也早就安排好马匹在京城城门等候，待天亮城门一开，这对苦命鸳鸯便立即逃走，至于逃到哪里就看他们了。
水家的权力再大，也不能让城门不开，他们都不能高调地寻找水小姐，因为万一让皇宫里的人知道就是欺君之罪。
此时，被五花大绑却始终淡定微笑的水碧音静静地跪在书房里，向正坐在太师椅里，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水老爷道：「奴婢有一办法能瞒天过海。」
房里只有水碧音和水老爷二人。
「妳这个吃里扒外的小丫头能有什么好法子！闭嘴！」水老爷拍案怒道。
水碧音倒是不急，她知道水老爷早晚会求助于她，因为她很肯定世上除了自己之外，没有人会提出这法子，也没有人胆敢提出这法子。
终于，皇宫里的人快来到了，水老爷终于不得不低声下气地道：「妳到底有什么办法？」
这时候水老爷自是猜到是她有心帮助，水小姐才能成功出逃，否则娇生惯养的水小姐怎会做出私奔这些有伤风化的事，但当务之急不是处置她，而是听听她的法子。
「偷龙转凤。」水碧音的手脚还是被人绑得严严实实，面色也因为许久没有吃过东西而发白，那双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她就是靠这双眸子成功骗过不少人。
「何人为凤？」水老爷立即听懂了。
「奴婢愿为凤。」水碧音眨眨眼睛。
水老爷大怒道：「妳这么苦心筹划整件事莫不是就是为了入宫得到荣华富贵？」
「非也，钱财素非奴婢所好。」水碧音淡淡地摇头。
「那妳是为了什么？」
「寻母。」水碧音唇中吐出两字，府中下人皆知她寻母之事，刚才水老爷在外面奔走时也有听到下人为水碧音求情，说她来京城是为了寻找，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孝女。
水老爷这才皱眉道：「妳以身代君，就是为了入宫寻母？」
「正是。」水碧音微微一笑道：「小姐曾替奴婢寻找，但始终找不到，奴婢心想，这找不到的背后有三个原因，第一是水小姐找的范围不广，第二是奴婢的娘亲身在皇宫，所以根本不可能找到，第三是奴婢的娘亲根本不在京城。」
要知道水家虽然是殷实人家，但要在整个京城找一个妇道人家毕竟还是难事，水碧音的推测也委实合情合理。
「所以。」水碧音一字一字地道：「奴婢希望入宫后能在皇宫里寻找娘亲。」
「假若皇宫里没有呢？」水老爷皱眉，他怕水碧音找不到娘亲会一拍两散，把自己以身代君一事说出来，到时候就是欺君之罪，谁都逃不过。
「不会找到的，就算堀地三尺，奴婢都会找到的。」水碧音的笑意很冷静，冷静得叫人心寒。
「此话……何解？」水老爷莫名其妙地感到后背凉凉的，他今天才发现这平日笑意盈盈的婢女原来是有如此深的心计。
「皇上要找人，没有找不到的，就算只剩下白骨，皇上也会找到的。」水碧音轻笑道。
「皇上？妳拿什么要皇人替妳找人！」水老爷一惊，这丫头莫非是想……
「这是奴婢为什么要入后宫－－得到皇上的宠爱，然后哀求皇上为奴婢找人。」水碧音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续道：「老爷别担心，没有人敢把这事情抖出去，因为就算把事情说出来了，之前的知情不报都是欺君之罪。」
水碧音终于露出她的真面目，她不是什么笑面迎人的好姑娘，而是一头吃人不吐骨的饿狼。
终于，水碧音成功冒充水小姐入宫，她本是水小姐的贴身婢女，对于水小姐的一切自是了如指掌，要假装对她而言没有问题。
其他人只道水碧音是将功补过，所以才会被逼以身代君入宫，毕竟没有什么人愿意入宫，更别说是冒着欺君之罪。
只有水老爷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对了，水小姐的闰名正是碧音。
自此以后，小婢女成为水碧音，在皇宫里混得风生水起，花了短短几年就成为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年纪轻轻就被册封为皇贵妃，风头一时无两。
水家自也被水碧音带得步步高升，而且没有人敢把当年偷龙转凤一事告诉皇上，依皇上对水碧音的宠爱而言，到最后谁会被关进大牢似乎浅而易见。
至于为什么水碧音没有向皇上提出此事，是她发现皇上极为讨厌别人对她说谎，假若她向皇上亲口道出自己的真正身份，下场恐怕会很悲惨，所以她一直不敢说，应该这样说，她一直在寻找一个好借口把这件事说出来。
例如编出借口说这是她远房亲戚的娘亲，但皇上的线眼这么多，很难保证他不会发现这远房亲戚只是子虚毯有，然后查到自己身上。
水碧音绝对不能在这件事冒险，她一路上披荆斩棘，好不容易才踏上皇贵妃之位，不能因为一点差错而让一切付诸东流。
她输不起。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水碧音开始习惯了这皇贵妃的生活，直到她听到司怜梦的琴声。
就算到水碧音死的一天，她都会记得这曲子，因为这曲子是孙琦小时候最喜欢弹奏的，她还记得自己问过孙琦这曲子的名字，孙琦说这曲子没有名字，只是她闲暇时创作出来的。
所以当天水碧音听到司怜梦的那一曲时才会如斯震惊，然后花尽心思，只为出宫去找司怜梦，向她问个清楚。
没想到最后都是阴阳相隔，只怪这母女亲缘实在太短。
「奶娘是一个很好的人。」司怜梦自顾自地提起来，她又摇摇头道：「我从未跟别人提起这事，只觉得有点奇怪，死人的事似乎再也不值得提起了，对吧？」
司怜梦心里的情绪波动，所以连自称都忘记了。
「只要妳想说，本宫就会听。」水碧音淡淡地道，她似乎也失去了伪装的兴趣。
「奶娘是我很小的时候来到府中，我由她养育长大，偶尔我甚至觉得我跟她比起我跟娘亲更要亲密，这事说起来大约有点不孝，但我是真的这样觉得。」司怜梦闭上眼睛道，孙三娘的面貌出现在脑海里，竟是格外地清晰。
有些人，相对一辈子也始终记不得容颜，有些人，相对几刻却足以铭记终生。
「奶娘的琴艺很好，我曾经问她为何不教琴，她说是因为她到府里应征当琴师的时候，刚好碰上我出生的那一天，她随着人流来到我出生的院子，无意中看见我刚出生的样子，她说刚出生的我像肉团，竟使她想起她在家乡的女儿，所以想好好养育我，以此弥补她对于亲生女儿的亏欠。」司怜梦缓缓地道，好像生怕这些回忆会随着说出口而烟消云散。
水碧音伸出一手扶着窗沿，背对着司怜梦，彷佛只有这样做方才能使她站立着。
「奶娘是在我十二岁那年感染风寒而死，临死前她告诉我，她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当初没有带她的女儿出来，其实奶娘很少提起家乡，总共就只提到两次，第一次是我问起她为何要做奶娘是不做琴师，第二次是她临死前，而两次都是关于她的女儿。」司怜梦手托香腮，静静地回忆着这些尘封已久的往事，良久良久，她又启唇道：「我记得她说过，她不带女儿出来是因为怕自己出走后一路颠沛流离，年轻的女儿会受不起这些磨难，现在想来也很后悔，自己竟然把女儿遗留在家乡，她……想必很恨自己吧。」
说到后面，司怜梦竟然不禁哽咽，彷佛当日的情景就在眼前。
当初想要找她，都是因为想问清楚为何当初要把自己抛弃。
就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一直支撑着水碧音来到京城。
水碧音也不知道那是爱还是恨。
也许是两样夹杂着，水碧音还记得自己娘亲的怀抱，还记得娘亲弹琴时清秀的侧面，但她都记得娘亲离家出走后自己沦为父亲的出气袋，多少夜里曾经恨恨地想着，为何娘亲不带走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
原来，这是一道永远没有答案的问题。
一直以来的动力，到了此刻完全瓦解。
「不好意思，我一直在说这些使人伤感的事情。」司怜梦这才发现水碧音已经好久没有说话。
「无妨，请问……本宫今天可以留在这里吗？」水碧音转过身，笑意淡淡的，却带着忧伤。
「留在……这里？」意思是要司怜梦搬到客房？
「本宫刚才说过了，今天在客房里闲着无聊，想过一下跟好姐妹大被同眠的日子，不知道司小姐可愿意成为本宫的好姐妹？」水碧音微微一笑道。
「当然可以。」这要求虽然唐突，但司怜梦也没有拒绝，她总觉得今天的水碧音有点不妥，也许是真的因为寂寞想要人陪吧。
水碧音却知道，假若今夜没有人陪伴着她，她肯定会去上吊的。
一直以来活着的动力突然消失，一直以来恨着的人原来已经早就死了，自己到哪里质问她？也许只能待死后问清楚吧。
但水碧音知道自己不能死，她还年轻，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她是尊贵的皇贵妃，她是皇帝的心中最爱，她是雅秀宫的主人，她不能就这样死去。
痛苦发生的时候，最难熬总是第一夜，当第一夜过去后，痛苦就会渐渐麻木，水碧音不是圣人，她也很软弱，而且她深深明白自己不可能独自熬过这段最软弱的时刻，因为她会选择以死来结束这场痛苦，所以现在的她必须有人陪着，方才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水碧音答应自己，她只会软弱这一夜，明天破晓之后，她还是那个自信飞扬的皇贵妃。
「娘娘，妳感觉还好吧？」司怜梦突然问道。
「还好。」水碧音想了想，补充道：「有妳陪在身边，感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