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暗流与晨光
六月清晨的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慷慨地泼洒进陆家别墅阔大的餐厅。宽幅落地窗外,精心打理的庭院绿意盎然,色彩缤纷的绣球花簇拥着蜿蜒的小径,喷泉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跳跃的彩虹。空气里浮动着咖啡醇厚的焦香、新鲜烘焙面包的麦甜,还有一丝庭院里刚修剪过青草特有的清冽气息。
沈微坐在长餐桌的一端,身上一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开衫,衬得她气色温润。她小口啜饮着杯中温热的牛奶,目光落在餐桌对面那个男人身上,带着一种历经风暴沉淀后的安宁与专注。
陆凛坐在主位,纯黑的丝质衬衫熨帖地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线条,袖口随意地挽起一小截,露出腕骨和那只低调却价值不菲的腕表。他面前摊开着一份财经晨报,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正熟练地使用着刀叉,将盘子里一块纹理漂亮的菲力牛排切成大小均匀、方便入口的小块。他切牛排的动作有种奇异的韵律感,精准、稳定,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利落。
这与他此刻脸上近乎柔和的线条形成了奇妙的对比。他切好自己那份,极其自然地将盘子推到了沈微面前,换走了她那份尚未动过的完整牛排。
“趁热。”他抬眼,目光撞进沈微含笑的眸子里,声音低沉,像拂过丝绒的低音提琴。那双曾经被形容为“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沉淀着深潭般的平静,只有在望向沈微时,才会漾起不易察觉的暖流,如同阳光穿透深水。
“我自己来就好。”沈微嘴上说着,却欣然接受了这份无声的体贴。她叉起一块切得完美的牛肉送入口中,鲜嫩多汁,恰到好处的火候。这细微的照料,早已融入他们日常的肌理,是废墟之上重建生活后,最珍贵的寻常。
“念念呢?还没醒?”陆凛拿起自己那份报纸,随口问道,视线却依旧在沈微脸上流连片刻。
“小懒虫,”沈微眉眼弯弯,“昨晚缠着她小姨讲星际探险的故事,兴奋到半夜,估计得睡到日上三竿。”
话音未落,餐厅通往客厅的门廊处就传来一串清脆急促的脚步声,像一串小小的鼓点敲破了宁静。
“爸爸!妈妈!”
一个小小的身影炮弹般冲了进来,粉蓝色的蓬蓬裙像一朵盛开的牵牛花。陆念微,小名念念,刚过三岁不久,顶着一头睡得乱糟糟的柔软卷发,小脸红扑扑的,像颗熟透的苹果。她目标明确,张开小短手就扑向陆凛的方向。
陆凛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放下报纸,张开手臂。那点属于陆氏掌舵人的冷峻气场瞬间消散殆尽,只剩下纯粹的、带着点笨拙的父亲本能。念念像只灵活的小猴子,吭哧吭哧就爬到了他腿上,小手一把环住他的脖子,奶声奶气地宣告:“爸爸抱抱!念念饿啦!”
“小馋猫醒了?”陆凛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用下巴蹭了蹭女儿毛茸茸的头顶,小心地避开她头上歪歪扭扭扎着的一个小揪揪——显然是沈月的“杰作”。
“念念才不是猫!”小家伙立刻抗议,扭着身子去够桌上沈微面前那碟小巧可爱的草莓奶油可颂。
沈微笑着把碟子推近些,又拿起手边的湿巾:“慢点,小宝贝。看看你,头发都睡成鸟窝了。”她动作轻柔地替女儿梳理乱发,指尖拂过孩子细嫩的脸颊。
“小姨扎的!”念念骄傲地宣布,一边努力张大嘴巴去咬那个对她小手来说有点大的可颂,奶油蹭上了鼻尖,“小姨说念念是宇宙最可爱的公主!”
“宇宙最可爱的奶油鼻子公主?”陆凛低沉地笑出声,拿起餐巾,极其自然地、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珍视,替女儿擦去那点白色奶油。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擦拭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舅舅说,舅舅最帅!”念念含糊不清地补充,显然对家庭成员的“头衔”分配有着清晰的认知。
就在这时,沈月的身影出现在门廊。她穿着宽松的卫衣和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脸上带着刚起床的慵懒和一点书卷气,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心理学大部头。比起几年前初见时的惊惶破碎,如今的她眼神明亮坚定,身形舒展,如同经历严冬后终于挺直的小树。
“姐,姐夫,早。”她打了声招呼,目光落在黏在陆凛身上的小外甥女身上,立刻换上夸张的控诉表情,“陆念微小同志!你昨晚答应小姨要一起看日出的!结果呢?太阳公公都晒屁股了你才醒!严重失信行为!”
念念立刻把脸埋进陆凛怀里,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着,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念念困困嘛…小姨讲故事太好听了…”
沈月走过来,故意伸手去挠念念的痒痒:“借口!都是借口!下次小姨不讲了!”
“要讲要讲!”念念咯咯笑着在陆凛怀里扭成一团,小手乱挥,不小心拍在陆凛切好的牛排盘子上,一小块带着酱汁的牛肉飞溅起来,精准地落在陆凛一丝不苟的黑色衬衫袖口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油渍。
空气瞬间凝滞了一下。
沈微和沈月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看向陆凛。曾经那个在谈判桌上一个眼神就能让对手噤若寒蝉、领地意识极强的陆凛,会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冒犯”散发出无形的压力。那件衬衫,价值不菲,更重要的是,它代表着陆凛某种内在的秩序感。
陆凛低头看了看袖口那点碍眼的污渍,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念念也似乎意识到自己闯了祸,缩了缩脖子,怯生生地抬眼看他:“爸爸…脏脏了…”
陆凛的目光从袖口移到女儿写满不安的小脸上。那点微蹙的眉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就平复了。他伸出那只干净的手,揉了揉念念的头发,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点笨拙的安抚:“没关系。衣服脏了可以洗。”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念念不是故意的。”
沈微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开,化作一股温热的暖流。她拿起湿巾,倾身过去,仔细地擦拭他袖口那块污渍。陆凛没有动,只是垂眸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感受着她指尖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温度。餐厅里重新流动起轻松的气息,阳光似乎都更暖了几分。
沈月也松了口气,吐了吐舌头,赶紧把念念抱过来:“小捣蛋,走,小姨带你去洗脸换衣服,待会儿喂锦鲤去。”
念念被抱走,还不忘朝陆凛挥挥小油手:“爸爸再见!念念爱你!”
陆凛看着女儿消失在门廊的背影,唇角微微勾起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他转向沈微,低声道:“等下让林姨送件新的来。”
“嗯。”沈微笑着点头,目光扫过他袖口那点擦拭后依然留下的淡淡痕迹,心里却觉得无比踏实。这点小小的“不完美”,反而比任何昂贵的礼物都更让她感到幸福——它见证着这个曾经冷硬如冰的男人,如何笨拙而坚定地融入了这琐碎温暖的人间烟火。
早餐在宁静温馨中继续。陆凛重新拿起报纸,沈微则翻看着一本艺术画册,偶尔低声交流几句公司事务或念念的趣事。阳光流淌,时间仿佛也放慢了脚步。
直到管家林伯沉稳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宁静。他走到陆凛身边,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入两人耳中:“先生,夫人。陈国栋陈警官来了,在客厅等候。他说…有些事情,想跟二位聊聊。”
“陈叔?”沈微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放下画册。陈国栋,那位曾经在黑暗中给予过他们指引和庇护的退休老刑警,自从“圆桌会”覆灭、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就像完成了最后的使命,主动淡出了他们的生活,只偶尔通个电话问候。他很少主动登门,尤其是在这样的早晨。
陆凛合上报纸,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几乎无法捕捉的锐光。他放下刀叉,用餐巾按了按嘴角,动作依旧优雅从容,但沈微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气场那微妙的凝滞,仿佛一头休憩的猛兽,在风送来远方一丝异常气息时,瞬间绷紧了肌肉。
“请他稍等,我们马上过去。”陆凛的声音平静无波。
陈国栋坐在客厅宽大舒适的沙发里,腰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株历经风霜却依旧坚韧的老松。他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夹克,手里端着一杯林伯奉上的热茶,目光沉静地落在面前矮几上摊开的几张照片上。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脸上习惯性地想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但那笑容却显得异常沉重,甚至带着点力不从心的疲惫。他眼角的皱纹深刻了许多,像被时光的刻刀反复凿过,眼底沉淀着挥之不去的血丝和一种深重的忧虑。
“陆先生,沈小姐。”陈国栋站起身,声音有些沙哑。
“陈叔,快请坐。”沈微连忙上前招呼,和陆凛一起在陈国栋对面的沙发坐下。她注意到陈国栋放在膝上的手指,关节粗大,指腹布满厚茧,此刻却无意识地相互摩挲着,透露出内心的不平静。
“您脸色不太好,是身体不舒服吗?”陆凛开口,目光锐利地扫过陈国栋的脸。
陈国栋摇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有过多寒暄,直接指向矮几上的照片:“你们看看这个。”
沈微和陆凛的目光同时投向照片。
画面很清晰,但内容却让人心头一沉。拍摄地点似乎是一处书房,装潢古典奢华,巨大的书柜,厚重的实木书桌。然而,书桌后的高背转椅里,仰躺着一个穿着考究睡袍的男人,头发花白,大约六十多岁。他的眼睛惊恐地圆睁着,嘴巴大张,脸色是一种不祥的灰败。最令人不适的是他的姿势,身体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一只手无力地垂在椅子扶手下,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
照片的角度和光线捕捉到一些细节:书桌一角摆放的昂贵雪茄盒被碰翻了,几支雪茄滚落在地毯上;旁边一个精致的黄铜地球仪底座上,溅射着几滴暗红近黑、已经干涸凝固的液体,在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马丁·埃利斯。”陆凛低沉地念出名字,语气肯定。照片上的人他认识,或者说,在调查“圆桌会”的浩如烟海的档案中见过这张脸。一个早已退出核心圈层、靠着早年积累的巨额财富和“圆桌会”残留的隐形庇护,在瑞士一个风景如画的小镇过着半隐居生活的低调成员。他的影响力早已式微,更像一个象征性的符号。
“是他。”陈国栋声音干涩,“三天前,死在自己的书房里。瑞士警方初步结论是急性心力衰竭。”
“但您不这么认为。”沈微用的是陈述句,目光紧紧盯着照片上死者扭曲的手和地球仪上的暗点。一股寒意,细微却尖锐,悄然爬上她的脊背。经历过太多,她太熟悉死亡伪装下的异常气息。
“心力衰竭?”陈国栋发出一声短促而冷硬的嗤笑,像砂纸摩擦过金属,“一个每年花费几百万美金进行最尖端基因和抗衰老治疗、身体报告比三十岁壮年还健康的老狐狸,会毫无征兆地‘心力衰竭’?”他布满老茧的手指重重戳在照片上死者攥紧胸口衣襟的手,“看看这里!还有这里!”他的指尖移向地球仪底座上那几点暗红,“法医报告轻描淡写,说是死者挣扎中可能咬破了自己的舌头或口腔黏膜溅出的血。放屁!”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职业性的敏锐:“这血迹的形态,是高速喷溅!是动脉血喷溅的典型特征!急性心梗或者心衰,死者通常会痛苦地捂住胸口,蜷缩,而不是这样扭曲地后仰!更不会造成这种力度的喷溅!”
陈国栋从随身的旧公文包里又抽出几张照片,是现场更局部的特写。其中一张清晰地拍到了死者垂落在椅子扶手下的那只手的手背。在手背靠近虎口的位置,有一块极其细微、颜色略深于周围皮肤的不规则区域,像是某种轻微的灼伤或腐蚀痕迹,非常不起眼。
“再看看这个。”陈国栋指着那块痕迹,眼神锐利得像淬了火的刀子,“瑞士警方忽略了。但我托了老关系,拿到了更高清的照片。这种痕迹…你们还记得‘曼陀罗’早期处理某些‘不听话’的内部人员时,用过的一种神经毒素吗?代号‘灰烬’,微量注射,能精准诱发心脏麻痹,症状与急性心梗几乎无法区分。唯一的特征,就是注射点会留下极其轻微、类似低温灼伤的痕迹,几个小时内就会消退大半!”
“灰烬…”陆凛重复着这个词,声音低沉得如同来自冰川深处。他当然记得。那是“曼陀罗”组织核心层掌握的、源自某个秘密实验室的“遗产”之一,高效、隐蔽、几乎无法被常规手段检测出来。它的存在,本身就是“曼陀罗”黑暗本质的象征。
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窗外庭院里,念念和沈月隐约的欢笑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来,显得遥远而不真实。阳光依旧灿烂地洒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却驱不散室内骤然凝结的寒意。
“马丁·埃利斯,”陈国栋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他早就被‘圆桌会’边缘化了,手里没有实权,也威胁不到任何人。杀他,除了泄愤,我想不出第二个理由。”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目光沉重地扫过陆凛和沈微,“而且,这手法…太干净了。干净得不像一般的报复,倒像是一种…宣告。一个信号。”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在平静的水面:“告诉所有还活着的人,或者说,告诉你们——事情没完。‘圆桌会’的根,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得多,也要狠得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霍华德倒了,他背后那个真正的‘v’也许还在某个阴暗的角落盯着。或者…是那些最极端的、将‘圆桌会’信条奉为圭臬的死忠追随者,他们无法接受组织的覆灭,他们要复仇。”
“复仇…”沈微轻轻吐出这两个字,放在膝上的手下意识地交握在一起,指尖冰凉。她看向陆凛。他依旧端坐着,侧脸线条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冷硬如大理石雕刻,薄唇紧抿,下颌绷出一道凌厉的线条。他的眼神沉静得可怕,深不见底,仿佛所有的风暴都被强行按捺在那片幽深的寒潭之下。只有沈微能感受到,他搁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消息来源可靠吗?”陆凛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在国际刑警组织的老伙计,以前一起办过大案,过命的交情。他私下透的风,瑞士那边高层有人施压要求尽快以‘自然死亡’结案,压下一切疑点。”陈国栋苦笑一下,“如果不是他顶着风险给我传了这些照片和初步的毒理怀疑…马丁·埃利斯这个名字,只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某个讣告栏里。”
他拿起茶杯,手却有些不稳,茶水微微晃荡:“我老了,陆先生,沈小姐。折腾不动了。当年追查你们家那案子,后来又牵扯出‘圆桌会’这摊浑水…耗尽了我最后的心力。本以为能看着你们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摇摇头,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悠长的、仿佛承载了太多沉重过往的叹息,“但现在,我这心里头,总觉得不踏实。像有块石头悬着,落不了地。所以才冒昧过来,给你们提个醒。小心点,尤其是…孩子。”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传来念念笑声的庭院方向,忧虑重重。
“我们明白,陈叔。”沈微的声音带着感激,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谢谢您,这个时候还想着我们。”
“应该的。”陈国栋摆摆手,脸上的皱纹更深了,“看到念念那孩子,就想起…唉,不说了。”他似乎不愿再触碰某些沉重的回忆,撑着膝盖站起身,“该说的都说了,我得走了。你们…多保重。”
陆凛和沈微起身相送。走到玄关,陈国栋像是想起什么,停下脚步,从夹克内袋里摸索出一个小巧的金属盒,打开,里面是一枚略微有些磨损、却依旧闪亮的旧警徽。他粗糙的手指摩挲了一下警徽的表面,眼神复杂,最终,他将其郑重地放在了玄关柜上。
“这个,”他声音低沉,“留给孩子。不是什么值钱东西,算是个念想。万一…万一真有什么风吹草动,拿着它,去市局找一个叫赵志刚的队长,提我的名字。他是我带出来的徒弟,信得过。”他顿了顿,补充道,“希望…永远用不上。”
陆凛看着那枚承载着忠诚与守护信念的警徽,眼神微动。他没有推辞,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您,陈叔。这份心意,我们收下了。”
陈国栋没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那眼神饱含着一位老警察对后辈最深切的担忧和无声的嘱托。然后,他转身,推开厚重的门,走进了外面灿烂得有些刺眼的阳光里。那略显佝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庭院花木扶疏的小径尽头。
门缓缓合拢,将明亮的阳光和庭院里的欢声笑语暂时隔绝在外。玄关处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那枚静静躺在深色木质柜面上的旧警徽,在顶灯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
沈微站在原地,刚才强撑的镇定仿佛随着陈国栋的离去而抽离。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迅速渗透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手臂,指尖深深掐入柔软的羊绒开衫里,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
十年。灭门的血与火,陆凛背负的黑暗,步步惊心的追查,与“圆桌会”最后的惨烈对决…那些以为被彻底埋葬在时光废墟下的噩梦碎片,似乎被陈国栋带来的消息和那几张冰冷的照片瞬间唤醒。它们像蛰伏在黑暗地底的毒蛇,无声地昂起了头,吐着猩红的信子。
她不由自主地走向落地窗。窗外,阳光依旧慷慨地泼洒着,沈月正牵着念念的小手,蹲在波光粼粼的锦鲤池边。念念兴奋地用小手指着水里斑斓游动的鱼儿,小脸笑得像朵太阳花,沈月侧着头,眉眼温柔地对她说着什么。这一幕宁静美好得如同童话。
然而,沈微却感觉一股冰冷的空气,正透过厚重的玻璃缝隙,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缠绕上她的脚踝,顺着脊椎向上攀爬。她甚至能清晰地“闻”到照片上那若有似无的、属于死亡和阴谋的铁锈与尘埃混合的气息。
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稳稳地落在了她的肩头。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感,瞬间驱散了部分蚀骨的寒意。是陆凛。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岳。他的目光也落在窗外那对无忧无虑的姐妹身上,眼神深邃,如同风暴将至前平静的海面,底下却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沈微微微侧过头,将脸颊轻轻贴在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背上。汲取着他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气息和力量。她没有问“怎么办”,也没有流露出恐惧。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有些战斗,早已成为他们生命共同的烙印。
“我们这样的人,”陆凛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平静得近乎冷酷,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是不是永远都睡在火药桶上?片刻的安宁,都像是偷来的。”
沈微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手指穿过他的指缝,十指紧扣。掌心相贴处,传递着彼此的温度和心跳。
“那就守好它。”她轻声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穿透寒冰的箭矢,目光依旧凝视着窗外阳光下女儿灿烂的笑脸,“用一切去守。无论是偷来的,还是抢来的,这份安宁,谁也别想再夺走。”
陆凛收紧手指,将她冰凉的手完全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他低下头,一个带着安抚意味的、干燥而温暖的吻,轻轻落在她的发顶。无声的誓言在紧贴的掌心和相触的发丝间传递。
夕阳熔金,将天边渲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与绛紫。晚餐的气氛带着刻意的轻松,念念叽叽喳喳地讲述着和小姨喂锦鲤、追蝴蝶的“冒险”,沈月配合地添油加醋,笑声不断。陆凛话不多,但眼神始终温和地落在妻女身上,偶尔给念念擦擦嘴角,或是将沈微喜欢的菜不动声色地推到她面前。
夜色渐深。别墅里大部分灯光都已熄灭,只余下走廊几盏壁灯散发着朦胧柔和的光晕。主卧内一片静谧,只有加湿器喷吐着细微的白雾,散发出淡淡的薰衣草香氛。沈微已经熟睡,呼吸清浅均匀。柔和的夜灯勾勒出她恬静的侧脸轮廓,几缕发丝散落在枕畔。
陆凛静静地躺在她的身侧,黑暗中,他的眼睛却异常清醒地睁着,如同夜行动物闪烁着幽微的光。他维持着拥抱着沈微的姿势,手臂环在她的腰间,感受着她温热的体温和规律的心跳,那是他在这世上最珍视的锚点。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当确认沈微的呼吸完全沉入深眠,陆凛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臂。他的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没有惊动枕边人分毫。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脚踏在厚实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高大挺拔的身影在黑暗中如同一个沉默的剪影,走向与卧室相连的书房。厚重的实木门被他无声地推开,又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卧室的安宁。
书房里没有开顶灯,只有书桌上一盏可调节的阅读台灯亮着,投下一圈昏黄而集中的光晕。陆凛坐在宽大的皮椅里,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十指交叉抵着下颌。昏黄的光线从下方打上来,照亮了他冷硬的下颌线和紧抿的薄唇,却将上半张脸隐没在更深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眸,在阴影中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不灭的星火,锐利、冰冷,充满了狩猎前的专注与审视。
他面前,摊开着几张照片的复印件——正是白天陈国栋带来的,关于马丁·埃利斯死亡现场的照片。尤其是那张手背特写,被放大后,那块细微的灼痕显得更加清晰刺目。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那节奏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带着一种深思熟虑的韵律。书桌一角,一个看似普通的黄铜笔筒微微转动了一下,露出后面一个极其隐蔽的指纹识别装置。无声的扫描确认后,旁边厚重的书架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露出内嵌的合金保险柜。
虹膜、声纹、三重动态密码…复杂的验证程序在寂静中无声完成。保险柜厚重的门无声开启,内部柔和的光线照亮了里面存放的物品:几份封存着绝密印记的档案袋,几支特制的加密通讯器,以及…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
陆凛的目光在那丝绒盒子上停留了一瞬。他没有去动它,只是从里面取出了一部造型极其轻薄、没有任何品牌标识的纯黑色手机。他将其放在桌面上,与那些死亡照片并排。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手机屏幕的刹那——
嗡。
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幽冷的蓝光在昏黄的台灯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没有铃声,没有震动提示音,只有屏幕本身骤然亮起的光芒。
屏幕上,没有任何来电号码显示,只有一片纯粹的、令人心悸的漆黑背景。
紧接着,一行猩红色的字符,如同淋漓的鲜血,带着一种冰冷的恶意,极其缓慢地在漆黑背景上浮现出来:
`[r0s3@grAv3-7]`
在这串意义不明、透着诡异气息的代码下方,一个图标缓缓旋转着显现——那是一朵由白骨雕琢而成的玫瑰,花瓣扭曲狰狞,花蕊处镶嵌着一颗闪烁着幽暗红光的骷髅头骨。
白骨玫瑰。骷髅吐蕊。
幽冷的屏幕光,清晰地映亮了陆凛骤然收缩的瞳孔,和他眼中瞬间凝结的、足以冰封万物的寒霜。那光芒,如同地狱之门开启时泄露的一缕冥火,将书房一角染上不祥的色泽。
他猛地抬起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书房的黑暗,仿佛要刺破墙壁,望向主卧的方向。那目光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猛兽般的森然警惕,以及一种磐石般坚不可摧的守护意志。
新的风暴,已在不为人知的深渊里,悄然凝聚成形。而守护者的刀刃,从未真正归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