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湿柴余烬

火堆矮下去了。

拳头大的火苗缩成了橘子大小，橘红的光圈也缩水，勉强拢着林七半边身子。湿柴烧出来的黑烟更浓了，混着水汽，在岩窟顶壁下面打着旋，熏得人眼睛发酸。热乎气儿贴着地皮爬，离火堆远点的地方，阴冷的潮气就跟活物似的，从石壁缝里、烂泥底下往外钻。

林七半边身子烤着火，汗湿的破布衫子贴在皮肉上，潮乎乎地闷着热。另外半边身子，尤其是挨着叶清瑶那边，冷气跟小刀子似的，顺着骨头缝往里剐。他右胳膊还死撑着，圈着叶清瑶冻僵的上半身，把她那颗湿漉漉的脑袋往自己热乎点的胸口按。姿势别扭，半边膀子麻得没知觉，肋叉子那断骨的地方，闷疼一阵阵往脑仁里顶。

叶清瑶的脸就贴在他心口那块糊着泥血痂的皮肉上。冰凉。鼻息喷出来的气儿也凉，细得像快断的蛛丝，扫在他皮肤上，带起一片鸡皮疙瘩。他低头，下巴颏蹭着她湿冷的头发，能闻见烂泥和腐败叶子的馊味，混着她身上那股子冻透骨髓的铁锈寒气。

她眼睛闭着。刚才那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眼皮又沉沉地耷拉下来，长睫毛上还挂着没干的泥水珠和细小的冰晶。嘴唇灰败，裂开的口子边缘凝着暗红的血丝。脸上那点刚被火烤出来的、极其浅淡的活气，像是被这洞里的阴冷重新摁了回去，又变得蜡黄死寂。

林七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扯着肋下的伤。他不敢大动，怕惊着她，也怕自己这破身子骨彻底散架。他只能把圈着她的胳膊又紧了紧，把自己那点可怜的热气死命往她冰疙瘩似的身体里渡。可那点热乎气儿，就像往冰窟窿里扔了颗火星子，眨眼就被吞了。

火堆噼啪一声，爆出几颗火星子，溅在他脚边的烂泥里，滋啦一下灭了。火苗又矮了一截，眼瞅着就要被底下那摊湿漉漉的黑泥给闷死。

得添柴。

林七喉咙里咕哝一声，像卡了口浓痰。他试着把圈着叶清瑶的胳膊往外抽。刚一动，叶清瑶搁在他胸口的脸颊就往下滑，脑袋软软地往后仰，脖颈拉出一道脆弱的弧线。他赶紧又给摁回去，动作大了点，肋下猛地一抽，疼得他眼前发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缓了好一会儿，那阵钻心的疼才过去。他喘匀了气，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把自己那条快僵成木头的右胳膊从叶清瑶后背和冰冷的石壁之间抽出来。胳膊酸麻得厉害，像有千万根针在扎。他甩了甩，没啥用。

他撑着地，用那条还算能使唤的左胳膊，把自己从烂泥里拔起来一点。动作牵动了肋下的伤，又是一阵闷疼。他咬着牙，没出声，只是额角的汗珠子混着泥水滚得更凶了。

他挪到火堆边。地上散着的湿柴不多了，都是些细枝烂叶，湿哒哒地滴着黑水。他捡起几根半朽的细枝，又扒拉了点还算厚实的湿苔藓，一股脑往那奄奄一息的火苗上堆。

湿柴压上去，火苗猛地一矮，挣扎着缩成一小团暗红色，被浓烟裹得严严实实，眼看就要咽气。

“操……”林七低骂，也顾不上肋下疼了，趴下去，脸几乎贴到地上那摊冒着黑烟的湿泥炭上。他鼓起腮帮子，用尽吃奶的力气，对着那点微弱的暗红死命吹气。

呼——呼——

吹得他肺管子生疼，眼前金星乱冒，喉咙里那股子血腥味又翻上来。火苗在浓烟里艰难地扭动了几下，终于舔着了新柴的边角，嗤啦一声，橘红的火舌猛地窜起来一截！带着股湿木头烧焦的糊味，热浪重新扑到脸上。

林七瘫在火堆边，像条离水的鱼，张着嘴大口喘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肋下撕裂般的痛楚。汗水和泥浆糊了满脸，他胡乱抹了一把，也顾不上干净埋汰，回头看向叶清瑶。

她还歪在冰冷的石壁角落，刚才被他挪开，姿势更别扭了，脖子歪着，半边脸埋在阴影里。重新亮起来的火光跳跃着，在她露出来的那半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蜡黄里似乎又透出点活气？也可能是火光晃的错觉。

她的眼皮……好像又动了一下？

林七眯起眼，凑近了些。火堆的光晕边缘，叶清瑶低垂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了一下。像被风吹动的枯草尖。紧接着，那层紧闭的眼皮底下，眼珠极其缓慢地……滚动了半圈。动作细微得如同错觉。

不是错觉！

林七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屏住呼吸，连肋下的疼都忘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眼珠滚动的幅度极其微小，仿佛在厚厚的冰层下艰难地挪动。眼皮被这微弱的动作牵扯着，极其艰涩地……向上……抬了那么一丝丝。

一条极其狭窄的缝隙……裂开了。

浑浊的光线挤了进去。瞳孔深处一片空茫的灰白，像是蒙着终年不散的浓雾。只有一点橘红色的、跳跃不定的火光倒影……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极其微弱地……漾在那片灰白的中央。

光线刺目。

叶清瑶的眉头极其艰难地……蹙了一下。眉心拧出一个极浅的、痛苦的褶皱。随即，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混着眼角残留的泥污，无声地……滑落下来。冰冷的泪珠滚过她灰败的脸颊，留下一道清晰的湿痕。

视野一片模糊的暖色光斑和……一片……更庞大、更近的……暗影？带着粗糙的、沾满泥污的质感……和一股浓烈的……汗味、血腥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气息？

那气息喷在她冰冷的脸上，带着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清瑶？”那个嘶哑的、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近，更清晰。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急切？“叶清瑶？”

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闷闷地传进来。叶清瑶极其缓慢地、极其费力地……转动着被泪水模糊的眼珠。

眼珠转动的过程异常滞涩，仿佛锈死的轴承被强行扳动，每一次微小的挪移都牵扯着神经末梢的剧痛和麻木。

一点一点。

一点一点地……

那片模糊的、庞大的暗影……在她艰难转动的、浑浊的瞳孔中……如同对焦失败的镜头……极其缓慢地……凝聚、清晰……

散乱、沾满泥浆草屑、凝结着暗红血痂的……头发？

沟壑纵横、布满污垢汗渍、胡子拉碴的……脸颊？

干裂翻卷、紧抿着又似乎想张开说话的……嘴唇？

还有……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

通红！布满蛛网般狰狞的血丝！眼白浑浊泛黄！

可那死死钉在她脸上的眼神深处……

野？凶？像被逼到悬崖边的孤狼？

可那凶戾的底色之下……有什么东西……被那橘红的火光点燃了……

是火？是光？还是一种……几乎要冲破眼眶溢出来的……

焦灼？

绝望？

或者……一丝……被死死摁住、不肯熄灭的……希冀？

四目相对的瞬间。

空气仿佛凝固。

只剩下火堆燃烧的噼啪爆裂，洞外永无止境的哗哗雨声……

还有……

彼此间那滚烫粗重、喷打在对方脸上又冰冷刺骨……

粗粝得像砂石摩擦……

带着劫后余生的……

……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