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芒 作品

回忆之歌

回忆之歌

积压在心底的回忆,不敢触碰就落了灰。

时湛和韩森是刚上初中的时候认识的。

那个时候分班系统随机,凌在洲同志一向光明磊落,从不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做走后门这种事情。所以时湛和凌准认命地被分散在了同一个年级的不同班级里。

一个被凌准带了六年的小孩,早就从懦弱、死板,那时候长成了一个有些叛逆却十分热烈的少年。

不过时湛付出的代价就是他从一个全能小天才变成了一个傲娇小少爷。刚上初一的时候,在巨大的海江实验初中部里不认路,不会主动交朋友,如果没有凌准领着他,就怕他连食堂座位都找不着。

不过与其说他脑子笨,倒不如说他是装的。入学考试勇夺年级第二的一个已经十二岁的天才少年,怎么能连路都不认识。

他只是想粘着凌准,有理由每节课课间都见到哥哥。

开学没几天之后,甚至凌准的耐心还没被他耗尽,时湛的身边就出现了另一个人。

调座位之后,时湛先是和韩森成了同桌。纵使时湛再高冷沉默寡言,骨子里的教养还是让他和韩森很快地熟络起来。

从那开始,学习、上课、吃饭,他都是和韩森一起。韩森比那时候的时湛成熟很多,在知道时少爷那些不堪入目的黑历史之后,吃饭的时候会管着他少吃辣的和甜的,病了会带他去医务室拿药。

时少爷慧眼识人,他同样也认可这个朋友。甚至在争得了他的“第一监护人”凌准的同意之后,将自己的广谱抗生素过敏原也告诉了韩森。

韩森整整三年都把时湛带的很好,不比凌准差一点儿。凌准忙起来就找不着人的时候,就也自然而然地当起了“小甩手掌柜”,十分放心地将小少爷交给了韩森。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再成熟也不过是同龄人,他们是朋友。

是最好的朋友。

最开始韩森也因为好奇问过时湛:“凌准是你哥啊?有个哥肯定很幸福吧?”

那时候的时少爷本想不假思索的直接承认,却还是下意识地傲娇掩盖了自己的小心思:“也就那样,管我管的比我爸还严。”

韩森打趣他:“你这是说你哥呢还是拐着弯儿说我呢?您这身子骨要是不管的严点,怕是得把医院当家了吧?”

后来有一天,韩森告诉他,他也是当哥哥的。只是爸妈更爱弟弟。

时湛最开始还很意外,他从没有听过韩森提起爸爸妈妈和弟弟,那是第一次。

韩森看起来也和过着少爷般生活的自己截然不同,不用穷困潦倒去形容,只是有些落魄和节省。就像是不被家里看重而选择了放养的孩子。

时湛最心疼他的一点是,他的爸爸妈妈居然连他的过敏原都记不住。可韩森好像不放在心上似的,每天都乐乐呵呵的,看上去没有一点儿烦恼。

时湛也知道,韩森的弟弟叫韩林。和他关系蛮好的,只是不和他们读同一所学校,韩林读的是一所学费很贵的皇家私立学校。

韩森也给他看过韩林的照片。

照片看上去就是初中时期拍下来的,因为相纸不泛黄还很亮。韩父韩母搂着韩林笑得开心,而韩森只是站在父亲的边儿上,淡淡地擡起了嘴角,唇部微抿,丝毫没有十四五岁男孩子的张扬。

那时候韩林跳级和他们同一届念书,按理说这样子的年龄差,两个人应该是双胞胎才对。

时湛第一眼就觉得,他们一点儿也不像。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完全看不出来是兄弟。听说过双胞胎的同卵同生和异卵同生,但还没见过长得这么别扭的双胞胎。

和韩森一起做了三年朋友,他们一直走得很近。可是后来时湛想,其实自己根本就不够合格,根本就没有多么了解他。

直到初三快毕业的时候,是凌准先发现的不对劲。

中考倒计时一百天整的时候,时湛作为学生代表,在誓师大会上演讲。典礼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韩森才匆匆赶到,却看到了站在礼堂最后一排,远远注视着时湛的凌准。

聚光灯打在时湛身上,年轻气盛的少年穿着校服,胸前的团徽在光下闪闪发光。他似是被讲台上簇拥着的鲜花捧起,献给了那时候尚在远方的未来。

韩森踌躇了很久,忽然低头笑了一下。开口问了身边的凌准一句话:“凌准,你说,人真的会喜欢上同姓吗?”

目光还停留在时湛身上的凌准忽然被拽回现实,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有一瞬间停止了跳动。他是后知后觉地才将韩森此刻的目光与过往的一切经历相连,也是用尽了所有的努力才克制了即将外露的情绪。

那年只有十五岁的凌准想,如果真的是那样,他也无权干涉时湛的任何选择。

他们仿佛是活在同一片法外禁区里的宿敌,有着和现实世界同样公平的生存法则。

良久,凌准才说:“也许吧。”

喝完毕业酒的那天,韩森一个人把喝的半醉不醉的时湛交到了凌准的手上,到了此刻,时湛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而接了人的凌准是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一大清早向韩森道了谢。

看着韩森离去的背影,凌准只记得那天韩森笑里藏着十足的凄苦。转身离去时,天边已是朝阳初露。

韩森在一片晨光中离开。

却不曾想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时湛醒来后,渐渐地发现了韩森失联的消息。整整一个中考暑假,不管他怎么发消息、打电话也根本联系不上。

直至暑假末,时湛在海江港错过了韩森给他打来的最后一通电话。

一个暑假过去之后,时湛收到了一个消息。本该和他考上了一所高中的韩森还没开学就退学了。

而告诉他这个消息的人,就是时湛只在照片上见过的韩林。

时湛当时根本不肯相信,苦笑着,固执地想要把这件事当成一场乌龙:“不可能,你们哥俩是不是吵架了?这玩笑不能随便开......”

下一秒他被韩林重重地打了一拳,在他失了智的怒吼中得知了一个在当时的他看来十分荒谬的事情。

“时湛,我哥喜欢你,你为什么装不知道还要吊着他?!”韩林狰狞地瞪着双眼望向他,“他出柜之后,被我妈送去了戒同所!!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他才会被活活虐待死!!!”

时湛当时只觉得全身所有的血液都在往脑袋上涌。

自己明明把韩森当成最好的朋友,甚至可以说是足够亲的兄弟,什么叫喜欢我?

那天韩林说了很多,只是时湛听不见了。他因为情绪起伏过大直接晕了过去,再睁眼,就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最开始,凌准也想瞒着他,可时湛不傻。

“哥。”时湛躺在病床上,双眸无神地凝望着医院的天花板,无力地问道,“我是不是害死了他?”

凌准告诉他:“不要胡思乱想。”

最残忍的不是时湛从来没有动过心。

那件事过后,凌准一个人沉思过很久,他没有因此感到过任何的庆幸,而是觉得无力,甚至是绝望。

为什么明明只是真心的喜欢一个人,却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凌准没再说话,悄悄地摸了摸时湛打着吊瓶的冰凉的手背。

如果是他,可能也会在无尽的折磨中,选择带着曾经的一切彻底了结。

——

回忆中,时湛沉默着喝完第三杯酒,眼眶已俨然猩红。

包厢的门忽然打开,霓虹灯光打在来人身上,时湛眯着眼睛看清来人,才将纷飞的思绪拽回现实。

他诧异递哑声叫了一句:“哥?”

凌准看了他一眼,扯了个圆凳坐在酒桌跟前,没做出任何回应。反倒是一边凝视着韩林,一边拿起了剩下的蒸馏酒:“你说得对,他有哥。”

“我再告诉你,他哥心疼他。”凌准在韩林恍惚的神色中将手中的烈酒一饮而尽,脸上平静至极,毫无破绽,眼底看不出是什么情绪,“所以,就他哥替他喝。”

他这一杯酒喝的面不改色,末了手臂搭在膝盖上微微下垂,凌准泛红的指尖上还能看出成股流下的水珠。

他用冰凉的手牵了牵时湛,寒意技着时湛逐渐回过神。

“人确实不应该活在回忆和仇恨里。”凌准说,“韩林,你是不敢看你哥留下来的遗书吗?”

时湛目光一顿,直勾勾地看向凌准。

凌准似乎并没有忘记他今天的任务,于是再一次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被烈酒刺激过的嗓音有些沙哑,对着韩林讲道:“其实不光是我,还有你。”

坐在原地绷了一晚上的韩林闻声彻底僵住。

他哥哥的遗书,是韩父从戒同所拿回来的。

九年过去了,他从没鼓起勇气打开过。

无处发泄的情绪只能发泄在时湛身上,直到后来时湛一走了之,彻底消失在这片国土上,韩林把持了很久的招摇情绪才彻底分裂,他再也无处释放,只能每天抽烟、酗酒度日。

“我喜欢时湛,你喜欢你哥。他全都知道,你哥是个聪明的人。”仔细听,凌准的声音有细微的失控和走调,“只是在他知道之后,你妈妈也知道了,对吗?”

哪怕已经无数次做过心理建设,凌准每说一个字,韩林依旧崩溃一分。层层叠叠,再也无法收场。

所以,那年十六岁的韩森,看着时湛被凌准那不溢于言表的、难以察觉的爱意逐层包裹。还是在临走之前,发自内心的笑了。

笑里是欣慰与不舍。

他彻底释怀,在戒同所中遭受着非人的折磨。濒死之时又留下了他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封信。

信封上是干净利落的楷体黑字,却沾上了许多血迹。上面写着:“十八岁后的韩林收”。

那是他写给韩林的真相和祝福。他保护了在他心中一辈子都应该活在爱里的时湛,保护了和他一样,把一切都放在心里的凌准,保护了那年还是个孩子的韩林。

韩森一个人走向了死亡,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母亲”承认了自己也喜欢韩林。

他甘愿接受惩罚,他也一定会接受惩罚。

他孤独地用自己的苦难,换取了三个人的平安。

——

早些年间韩父韩母结婚后,一直怀不上孩子。扛不住周围人的闲言碎语,两个人忍了八九年,才终于走投无路,领养了一个孩子。

他们给他取名叫韩森。

可就当韩森刚刚被带到家里不久后,韩母竟突然怀上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

韩森作为领养儿,承受着这个家里最多的白眼。以至于毫无血缘关系的韩父韩母更不待见他,却又无法将他甩掉。

他们不能接受自己被世俗诟病,更不能接受韩森“祸害”自己的亲生骨肉。

韩林今天才鼓起勇气,读完了哥哥留给他最后的东西。

彼时酒桌上已满是空杯,他和凌准两个人相顾无言的对碰了很久,以至于已经没有人记得刚开始的赌约了。

韩林紧闭着通红的双眼,看不出是醒着还是醉了,声音里还带着哽咽:“这一桌算我输。”

“你们走吧,两清了。”

时湛一只手正扶着凌准的左臂,出门前略带怜惜地凝望了韩林一眼。

最后时湛说了句:“保重。”

穿过灯火通明的走廊,时湛扶着凌准在空无一人的大堂停下。

时湛没仔细地数,但今天满桌烈酒一杯没剩,最后一段时间凌准一点儿也没少喝。

而后凌准有些粗重的呼了口气,时湛怕他难受,温热的手贴在他后背的白t恤上,帮他轻轻顺气,“哥,怎么了?想吐吗?”

凌准摇摇头,时湛刚松了口气,就听他哑着嗓子说:“坐一会,不舒服。”

时少爷皱着眉,看似淡定,心里早就疼坏了,满是装潢的ktv大厅连前台都没在了,看了眼表,凌晨三点。

扶着凌准坐下后,时湛说:“哥,等我一下,我去帮你找人要杯热水好不好?”

凌准似乎是真难受紧了,弓着腰把手臂搭在膝盖上,宽大的白t恤还是昨天那件,看样子是随手穿上就出来的。

凌准没出声,喉结滚了滚,在时湛刚准备走开的时候倏然间抓住了他的手腕。

“哥你……”

时湛被他拽回长椅上,属于夜场的金色反光墙壁映射着暖色的灯光,顷刻间,凌准的吻落在了眼前人的唇上。

彼此交换的呼吸间溢满威士忌的酒香,凌准身间原本冷冽的气息仿佛被光暖至温和,当下,呼吸和拥抱都炙热。

时湛还有些急剧的喘息着,凌准又恢复了刚才的姿势,就好像弓着身子能让他舒服一些。

忽然,凌准问:“害怕吗?”

时湛先是思考了一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嘴上说着和过去和解,不过是自我安慰的把戏。

他们从来没有被允许逃离禁区。

时湛说:“不害怕。”

凌准看着目光坚定的小孩,少见的笑了。只是带着疲惫和醉意。

“你喝太多了。”时湛被他气的急了,却依旧心疼的抱怨他,“你就算没听见,喝了一杯还尝不出来那是四十多度的烈酒?还一口气喝这么多,就你这胃能不难受吗?”

凌准低下头,默默听着小少爷数落自己,无奈道:“不疼。”

时湛心里也门儿清,平时看上去是自己比较任性,要论逞强,没人比他哥更在行。

从小到大,都是。

他也默许了偶尔有人评论他心高气傲,好胜心强,不爱低头,不爱服软。

可到了凌准这,时湛一次又一次破戒,小少爷脾气还在,可总是被他哥吃的死死的。

多少年的坏习惯,说改就改。

软肋就这一根,他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