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朕的钱
戌时末的乾清宫,鎏金铜鹤香炉中最后一缕苏合香青烟正袅袅消散,殿内残留的暖雾与廊外渐浓的夜寒悄然交织。·s~i`l_u?b¨o′o.k-..c?o*m¨
随着杨士奇等人的朝靴声在丹陛石阶上渐次隐去,朱高炽终于卸下明黄常服上那层帝王的威严铠甲,任由玉带扣松垮地垂落身侧。当蹇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转角的铜狮阴影中,他骤然扯下帝王的冠冕,乌发间几缕早生的华发在烛火下微微颤动。
"朕的钱!朕的钱啊!"怒喝如惊雷般炸响在空旷的大殿,震得檐角悬挂的琉璃风铃叮咚作响。阶下侍立的宫女们闻声齐刷刷跪倒,发间银饰碰撞出细碎而惶恐的声响,仿佛殿内每一粒空气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点燃。
二楼暖阁的槅扇门轻响,赵妤扶着雕花栏杆步下旋梯,月白色襦裙下孕有数月的小腹将衣料撑出柔和的弧线:"陛下息怒,龙体为重。"
"如何能息?"朱高炽猛地转身,袍袖扫过御案,将堆叠的财政清单掀得哗啦作响。朱笔批注的"剩余四百五十万两"在明黄宣纸上刺目如血。
"整整九百万两!从春耕到秋收,从江南商埠到塞北马场,攒了一整年的心血,半晚就被他们分光了!"皇帝的指节重重叩击着案头的象牙算盘,算珠碰撞声混着怒意,惊飞了梁间栖息的夜燕。
赵妤款步走近,指尖隔着常服轻揉他紧绷的肩井穴,掌心传来的温热让朱高炽的语气不自觉软了三分。
女人望着御案上罗列的各部开支清单,忽然轻声道:"陛下忘了去年秋收时,夏尚书说各省粮仓都堆到了仓檐?地方有储备,总能应对些突发用度。"
“你啊……”朱高炽失笑,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棂推开一道缝,五月的夜风卷着太液池的水汽灌入殿内,吹得舆图边角哗啦啦翻动。
"有了身孕就该去长寿宫歇着,仔细受了寒。"他望着宫女搀扶着赵妤离开的背影,裙摆扫过青砖的沙沙声渐远,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自鸣钟滴答的走时声。
皇帝颓然坐回龙椅,展开《大明舆图》时,交趾布政使司的位置已被朱砂圈出数道红痕,旁边压着朱瞻基前日送来的《安南流民安置条陈》。
正凝神间,殿门处传来靴底蹭过金砖的声响,朱瞻基身着月白袍服大步走入,腰间玉带扣上的衔珠蟠龙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爹,听说今日财政会议开得顺遂?"
"顺遂?"朱高炽指节敲在图中黄河大堤的位置,那里用朱笔标着"杨荣请支一百六十万两"的字样,"半壁江山的财赋都散了出去!吏部五十万、礼部四十万……杨士奇一张口就是一百五十万两军费!"
皇帝想起兵部奏疏里提及的佛郎机炮采购清单,又想起黄淮那笔让满朝哗然的五十万两刑部开支,"剩下的四百五十万两,要填安南的窟窿,要备北疆的边饷,还要……"
"还要预防边患。′j\i¨n+g¨w_u\h·o,t¨e~l′.?c?o\m*"朱瞻基接口道。
朱高炽沉默着抚过舆图上瓦剌部的势力范围,那里密密麻麻插着墨笔小旗,像无数根细针刺痛着眼眸。
"你说,"皇帝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太祖皇帝定鼎天下时,可曾为钱粮发过这般愁?"
朱瞻基垂眸思索片刻,想起府库档案里永乐朝遗留的军饷欠账:"曾祖父与祖父靠的是军屯与盐引制,可如今……"他顿了顿,指尖点在图中江南十三府的位置,那里商税标注密集如星,"自父皇推行折色法与商税新政,国库白银虽增,却也动了勋贵们的田亩根本,这九百万两来得不易啊。"
殿外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朱瞻基与父亲朱高炽一起对着摊开的舆图静坐。烛芯爆出一簇火星,将他们的影子一个投在交趾,一个投在瓦剌的边界处,一个浸在光明,一个隐入黑暗。
朱高炽忽然想起赵妤昨日侍说的一番话:"陛下可知,朝鲜王廷每年从商税中拨出三成,专用于扶持远航商船?海那边的香料与宝石,换回来的白银比田亩税多得多呢。"
思绪至此,他猛地取过朱笔,在舆图旁的空白黄绢上挥毫疾书。当"命郑和筹备下西洋事宜,所需款项着户部单列"的朱批落下时,笔尖划破纸面的沙沙声中,仿佛能听见万里之外的海浪翻涌。
而此刻的龙江船厂,郑和正借着羊角灯研读新规划的《海东诸国航海图》,指节轻叩案头,在麻六甲海峡的标注处留下一道浅淡的压痕,恰似一条隐秘的丝线,将大明的财赋困局与浩瀚海洋悄然连缀。.k¢a′k¨a¢w~x¢.,c·o*m¢
戌时末的乾清宫,自鸣钟的滴答声与窗外夜枭的啼叫交织。朱高炽望着舆图上瓦剌部的势力范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头镇纸:"北边的鞑靼、瓦剌就像附骨之疽,短时间难平,只能先互市羁縻。"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北疆防线,眉间皱纹深如沟壑。
"可若不监管互市,晋商能把佛郎机炮卖给草原人。"朱瞻基苦笑,想起去年查获的私贩案——三箱火铳竟藏在绸缎布匹中。他试探着凑近舆图:"爹,能否从士绅阶层多
征些税?他们田亩多,却按低比例纳粮……"
"不可!"朱高炽猛地抬头,烛芯恰在此时爆出火星,"士绅虽税率低,但田产广袤,实则赋税总量不少。你要明白,皇权统治倚仗三根支柱:宗室、勋贵、士绅。"皇帝指向舆图左侧的宗室俸禄清单,上面用朱笔圈着"工场自食其力"的批注。
朱瞻基垂手恭立,听父亲的声音混着香炉残烟弥漫殿内:"你爷爷永乐帝已大力削藩,如今宗室若能去官营工场谋生,不再全赖朝廷供养,已是幸事。再逼他们,怕是要重蹈建文朝覆辙。"
"武将勋贵更动不得。"朱高炽敲了敲兵部送来的军饷奏折,"他们靠军功换富贵,若连这点赏赐都要克扣,谁还愿为朱家血洒疆场?去年平定朵颜三卫,成国公朱勇的家丁可是死了三十七个。"殿外夜风呼啸,仿佛传来边关金戈铁马的回响。
"至于文官……"朱高炽冷笑一声,展开吏部呈送的贪腐案宗,"能让他们少贪些河工款,便是上天庇佑。偶尔抓几个像郑辰那样僭越的,抄没家产充公,已是最大收效。逼急了,谁还替朝廷写诰命、批奏折?"
朱瞻基闻言,忽然想起去年被下狱的浙江布政使,抄家时竟搜出二十箱绝版的宋版书。
朱瞻基望着父亲案头叠放的新政奏折,忽然明白为何商税改革能推行——江南士绅虽抱怨"市舶司抽成过重",却又暗中投资沿海工场;勋贵们一边弹劾"工匠地位抬升",一边将子弟送入工部学堂。这微妙的平衡,恰如父亲说的"有人受益有人受损,才会争着当受益者"。
"新政能成,正因摸准了各方命脉。"朱高炽的指腹划过奏折上"折色法"三字,那是用赵妃提及的朝鲜"实物折银"改良而来,"宗室想保富贵,就得支持工场;勋贵要军饷,就得默许商税;士绅想留清名,就得少贪多做事。"
更鼓敲过四更,朱高炽起身推开窗棂。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远处角楼的轮廓如墨线勾勒。"帝王之术,核心在平衡。"
皇帝转身时,明黄常服的衣角扫过地上的财政清单,"就像这九百万两税银,分出去的是钱财,换来的是各方势力的制衡。真正的驭臣之道,不在威压,而在让他们自己争起来。"
朱瞻基望着父亲鬓边的白发,忽然懂了为何赵妃能以朝鲜女子之身得宠——她带来的不仅是异域见闻,更是打破现有平衡的新变量。
父亲说起"平衡之术"时,案头那封未拆的朝鲜国书正静静躺着,封蜡上的海东青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恰似这深宫中永远算不清的人心账。
乾清宫的烛火在夜风中明明灭灭,朱瞻基望着父亲案头堆叠的《大明舆图》与商税账册,终于问出了萦绕心头的疑惑:“爹,要平定安南、扫荡漠北,钱粮从何处来?”
话音未落,檐角铁马忽然叮咚作响,仿佛在应和这沉甸甸的难题。
朱高炽指尖摩挲着镇纸,上面“海纳百川”的刻痕已被磨得发亮:“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皇帝忽然笑了,烛光映得眼角皱纹里都是深意,“增加国库收入,无非两种路数——要么动别人碗里的饭,要么把饭锅做大。”
“请父亲赐教。”朱瞻基躬身行礼,神情专注。殿外的梆子声遥遥传来,与自鸣钟的滴答声交织成韵。
“第一种,改分配。”朱高炽展开一卷太祖朝的《大诰》,书页间还夹着空印案的旧档,“你太爷爷整顿吏治,杀得血流成河,就是从贪官污吏手里抢钱粮给百姓。见效快,却如抱薪救火,稍不慎便引火烧身。”他想起建文朝削藩失败的教训,指尖重重叩在“藩王禄米”的条目上。
“第二种,扩总量。”朱高炽推开《大诰》,换上郑和第七次下西洋的航海图,麻六甲海峡处用朱砂画着醒目的宝船,“把大明的丝绸、瓷器卖到海外去,把南洋的香料、西洋的白银赚回来。只要大明的财富变多,朝廷税银自然水涨船高。”图中爪哇国的位置,还留着赵妃用细笔补注的“胡椒集散地”字样。
朱瞻基猛地抬头,眼中闪过光亮:“太祖皇帝是‘抢蛋饼’,父亲是‘做蛋饼’!”
朱瞻基想起去年苏州商税局报来的账目,仅松江府的棉布外销,就为朝廷多赚了二十万两白银,“您让郑和办学堂、造新船,又鼓励民间开工场,就是要让大明的货物走遍天下!”
“算你聪明。”朱高炽难得露出笑意,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没你太爷爷的狠劲,动不得勋贵士绅的根本,只能带着大家一起赚洋人的钱。”
朱高炽想起赵妃说过的朝鲜“贡赐贸易”,补充道,“就像朝鲜人拿人参换咱们的瓷器,一来二去,两家都富了。”
“孩儿懂了!”朱瞻基的声音里透着兴奋,“以后儿臣掌管天下,定要扩建市舶司,把西洋的钟表、南洋的苏木都运来换钱!”他指着航海图上的满剌加国,那里标注着“宝船中转站”,“有了钱,安南的军饷、漠北的马料,都不是难事!”
乾清宫的窗户不知何时被推开,晨风卷着太液池的水汽涌入,吹得舆图哗啦啦作响。朱高炽望着儿子眼中的光芒,忽然想起自己还是燕王
世子时,在北平城头看商队往来的场景。如今他要做的,就是让大明的商船像当年的商队一样,把生意做到天涯海角。
“记住,”皇帝的声音在晨光中格外清晰,“‘做蛋饼’虽慢,却能让天下人都尝到甜头。就像赵妃说的,朝鲜工匠学会了咱们的制瓷术,咱们也得了他们的航海图,这才是长久之道。”
朱瞻基重重颔首,看着父亲案头新到的琉球国书,上面请求“互市通商”。他忽然在此刻明白,父亲的新政就像一张巨大的网,从江南的工场到西洋的港口,正一点点将天下财富纳入大明的口袋。而他作为储君,需要做的就是接过这张网,让它织得更密、撒得更远。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殿门,照在朱高炽鬓边的白发上时,朱瞻基忽然觉得,这场关于钱粮的对话,早已超越了数字的范畴。
它是一位帝王在许多年总结后对治国之道的终极思考,也是一个王朝在农耕文明的根基上,向海洋迈出的试探性一步。
而朱瞻基这个王朝未来的最高统治者,恰恰是这步棋中最微妙的变数,皇帝百年后,只有将朱瞻基的智慧悄然注入大明的血脉,这个庞大的帝国才能继续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