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大明最高财政会议
洪熙二年正月初五的乾清宫,铜鹤香炉里焚着苏合香,青烟顺着雕花木格窗袅袅上升,将东暖阁的金砖地洇出一层温润的光泽。*x-i,n_x¨s¨c+m,s^.¢c\o′m\
朱高炽扶着赵婕妤的手来到门外,忽然挤出一个笑容:“太祖皇帝有言,后宫不能干政。”
说完,皇帝独自一人踏入会议室已经敞开的槅扇门,晨光透过缠枝莲纹的窗纱,在杨士奇等人的绯色官袍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陛下万安。”七名重臣齐刷刷躬身,腰间玉带扣撞出清越的声响。朱高炽望着眼前这排熟悉的面孔——“三杨”鬓角已染霜雪,夏元吉的蟒纹补子磨得发亮,唯有王淮穿着簇新的孔雀蓝贴里,袖中拂尘穗子随着行礼轻轻晃动。这班从永乐朝走来的臣子,如今在他治下已磨合出独特的节奏。
“都坐吧。”皇帝指向主位两侧的紫檀木椅,龙袍袖口扫过桌案时,案上的黄册发出哗啦轻响。他特意将会议室设在寝殿旁,墙上还留着郭贵妃当年悬挂的《寒江独钓图》,只是如今画轴已换成赵妃临摹的《朝鲜岁时图》,曾经那幅画中戴笠翁垂钓的姿态,倒与他此刻的心境有几分相似。
夏元吉率先起身,素色绸帕擦了擦额角:“启奏陛下,去年户部总支出银三百二十七万两,较永乐末年减少十八万。”
言语间,他翻开镶蓝边的账册,指节敲在“宗室养赡银”一列,“新增开支主要在两项:给郡王以下子弟每人岁发二十两谋生银;疏浚长江荆江段等四河道,用工料银四十六万两。”
朱高炽指尖摩挲着椅背上的蟠龙浮雕,想起去年朱瞻基巡视河道时,带回的那船从淤泥里捞出的锈刀——永乐朝南征安南时,这些兵器被随意丢弃在河床,如今清淤竟捞出三百余件。
“军马收归官养后,”皇帝忽然开口,“兵部草料费增了多少?”
“回陛下,增银十八万两千两。”夏元吉立刻翻到另一页,“但民间马户免役后,山东等地桑蚕收入增银十六万,基本两相抵算。”
夏元吉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张桑皮纸,“这是山东按察使呈的《桑蚕税赋明细》,其中提到……”
“不必细说了。”朱高炽抬手止住,目光扫过账册末尾的“岁余银五十一万三千七百五十两”。`萝-拉¢小?说· ~无\错′内?容\五十万两,在永乐朝连一场小规模北伐的军费都不够,如今却能让他在紫禁城安坐听政。他想起老爹朱棣临终前,内帑空虚到连赏赐功臣都要挪用太仓库的情景,忽然觉得胸口那口气顺了许多。
“下面说内府收支。”王淮尖着嗓子上前,展开明黄折页,“去年各处皇庄、官窑、织造局共收银一百五十二万五千两。按陛下旨意,二万五千两作宫人工钱,现余一百五十万两,已存入文渊阁后面的银库。”
朱高炽抚掌而笑,指节叩在桌案上:“好!比朕预计的多了三十万。”他想起赵妃曾说朝鲜官窑用“裹足支烧法”能省三成燃料,便让王淮试了试,果然见效。如今景德镇官窑的柴耗账本,还压在他寝殿的枕下。
“陛下,”杨荣忽然起身,官靴碾过地砖上的暗纹,“臣以为,内府盈余可拨二十万两,用于修缮南京明孝陵。去年雷击毁了享殿一角,至今……”
“准。”朱高炽打断他,“再拨十万两给宗人府,给那些没差事的宗室开个‘宗学’,教他们读书理财。”他想起朱瞻垲昨日递的折子,说想在河南办个桑蚕讲习所,郭贵妃的哥哥郭玹竟也附议——他们如今联手,倒像是在试探他这个皇帝的态度。
乾清宫东偏殿内暖意融融。鎏金铜鹤香炉中升腾的苏合香气,与殿外未散的残雪气息交织,烘托出帝国最高财政会议的庄严肃穆。
“接下来,讲一讲今年收的钱。”朱高炽声音带着帝王的沉稳,在改造后的会议室里回荡。这座由原本的两个寝宫改建的议事场所宽敞明亮,北墙悬挂的《大明舆图》尤为醒目,长江沿岸新疏浚的河道以朱笔标注,宛如帝国脉络般清晰。
户部尚书夏元吉率先起身,他的袍服袖口已磨得发亮,却依旧透着干练:“启奏陛下,去年田亩税粮共计一千一百二十万担,白银二百二十万两;盐税白银一百八十万两,商税白银五百万两。”他的声音抑扬顿挫,每一个数字都沉甸甸地落在众臣心上,“托陛下洪福,去年风调雨顺,各省粮仓均已充盈,足可应对来年灾荒。”
朱高炽微微颔首,取过御笔在明黄宣纸上写下“九百万两”四个大字。墨色在纸面上晕开,与他记忆中永乐朝的财政数据形成鲜明对比。·2*8′看?书¨网^ -无.错!内′容.
“永乐年间,朝廷赋税不过白银二三百万两,粮两千万担以上。”夏元吉适时补充,语气中难掩赞叹,“如今陛下推行新政,实物税减半,白银收入却激增三倍,此乃利国利民之大计。”
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老臣们纷纷颔首。朱高炽放下笔,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目光扫过舆图上的万里江山,心中满是治国成效的欣慰。
“汇总已毕,接下来便议各部开支吧。”朱高炽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他知
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吏部尚书蹇义率先出列,神情恭敬而严肃:“陛下,吏部请支白银五十万两,用于今年官吏考核、驿馆修缮及俸银发放。”
“准奏。”朱高炽立刻应允。这位曾在燕王府教导他政务的老臣,向来清正廉明,用度必定精打细算,五十万两想必已是斟酌再三。
接着,武英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杨溥起身,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袍,说话时有些吞吞吐吐:“陛下,礼部……需白银四十万两,主要用于今年开科取士,印制典籍、修缮贡院号舍……”
“准奏。”朱高炽爽快批准。杨溥为人老实巴交,掌管礼部向来克勤克俭,四十万两用于抡才大典,他放心得很。
轮到内阁首辅兼兵部尚书杨士奇时,老臣的声音如洪钟般响亮:“陛下,兵部请支白银一百五十万两!”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皆是一怔。杨士奇捋了捋花白胡须,继续道:“蓟镇边防需更换佛郎机炮,奴儿干都司要增置屯垦牛具,辽东卫所亦需补充军饷……”
“准奏。”朱高炽不待他说完便颔首同意。杨士奇历经三朝,深谙军务,虽数额巨大,但每一分钱都关乎帝国安危,他自然信得过。
就在此时,刑部尚书黄淮缓缓起身。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黄淮清了清嗓子,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坚定:“陛下,刑部请支白银五十万两。”
“什么?”
“五十万两?”
殿内响起一片惊疑之声。要知道,刑部往年开支最多不过二十万两,今年竟陡然增加三十万,这如何不让人吃惊?众臣纷纷交头接耳,眼神中满是疑惑,紧紧盯着黄淮,想知道这巨额开支究竟意欲何为。
黄淮迎着众人的目光,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展开后呈给内侍转呈御前。他朗声道:“陛下,去年全国秋审案件较往年激增四百七十三件,如今刑部大牢已关押两千三百余人,现有狱舍早已不堪重负,急需扩建。此外,刑具多有破损,亦需更新。”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沉重:“更重要的是,去年冬天,狱中竟冻死十七名囚徒。臣以为,即便身为罪囚,也当有基本的生存保障,故恳请陛下恩准,为待决囚徒每人添置一床棉被……”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黄淮苍老却坚毅的面庞上,也照亮了那份详细标注着牢房扩建规划和开支明细的文书。众臣看着黄淮,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对刑部现状的震惊,也有对这位老臣仁心的敬佩。
朱高炽拿起文书,目光落在“添置棉被”的条目上,久久没有说话。乾清宫东偏殿内,苏合香的烟雾依旧缭绕,而这场帝国最高财政会议,却因黄淮的五十万两请求,陷入了一片凝重而复杂的氛围之中。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帝王的最终裁决,也在思索着这背后关乎国法与人情的深刻命题。
鎏金铜鹤香炉的青烟裹着苏合香,在金砖地面投下摇曳的影。黄淮垂首立于丹墀下,蟒袍玉带在寂静中泛着冷光。当他说出"五十万两"时,夏元吉握着算盘的手指骤然停在百位,杨荣捻胡的动作僵成木雕,唯有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咚,敲碎满殿凝滞的空气。
"黄大人,"杨士奇的声音如老槐树皮般粗糙,"陛下以宽仁治天下,刑部要这许多银子,怕是要大兴刑狱?"他身后的《大明舆图》上,长江疏浚的朱线正蜿蜒至南京。
黄淮猛地抬头,官帽翅子险些扫到烛台:"诸位误会了!"他展开袖中图纸,牢房改建图与航海罗盘纹在宣纸上交错,"三成银子用于修缮狱舍,添设通风井;另七成……是给郑和大人的航海学堂。"
朱高炽手中的茶盏顿在半空,烫金缠枝莲纹与郑和宝船的记忆重叠——永乐年间为寻建文帝,老爹朱棣将下西洋的账单藏在刑部"特殊开支"里,如今洪熙二年的账本上,竟还躺着这笔陈年旧账。
"为何还挂在刑部?"皇帝的指节叩击着桌案,龙纹桌布下露出郑和第七次下西洋的残卷,纸边还留着自己当年批阅的朱砂批注。
杨士奇上前一步,象牙笏板映着晨光:"陛下未下明旨,臣等不敢擅改旧例。"他眼角余光瞥见黄淮袖中露出的航海图边角——那是去年赵妃私下交给杨溥的朝鲜海图,此刻竟成了刑部开支的注脚。
"从今日起,"朱高炽将残卷推到案角,新换的明黄桌布上立刻压下一道折痕,"郑和所有开销归户部单列,学堂、船坞、采办一概如此。"他想起昨日赵妃临睡前说的"朝鲜造船用樟木,比松木耐海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暗纹。
当工部尚书杨荣报出"一百六十万两修黄河大堤"时,夏元吉的算盘珠子终于发出脆响。九百万两白银如沙漏般流泻:吏部五十万修缮的驿馆图纸里,藏着考察官吏的密折通道;礼部四十万印的《四书五经》,版心处暗刻着防舞弊的微缩纹;兵部一百五十万的佛郎机炮清单上,最新一批正从澳门港起运……
阳光爬上《大明舆图》的交趾布政使司,朱高炽望着剩下的四百五十万两白银数字,忽然想起太祖皇帝在《皇明祖训》里画的财政铁律。殿
外传来更夫报时的梆子声,他这才惊觉已耗去两个时辰。
"剩下的银子,"皇帝起身时锦袍扫过烛台,火苗骤然拔高,"留二百万作漕运改道预备,三百万入国府。"他没说的是,内府账册里早有一笔专款:给赵妃腹中胎儿预备的启蒙教具,清单上列着檀木算盘、带水浮标的司南,还有按《大明律》缩印的启蒙读本。
众臣退殿时,黄淮特意落后半步,将一卷郑和学堂的预算悄悄塞进杨士奇袖中。当乾清宫的大门在身后缓缓合上,他听见杨荣对夏元吉低语:"陛下把郑和开支单列,怕是要重开海禁?"而杨士奇望着西南方的角楼,那里正是乾清宫的方向,晨雾中隐约有宫女提着食盒走过,食盒上印着特殊的缠枝纹。
内阁会议结束,杨溥展开皇帝给的《农桑辑要》,发现其中一页的页边空白处用朱笔写着:"黄河大堤若用糯米灰浆,可抵百年水患。"
而此刻的乾清宫内,朱高炽正用放大镜细看郑和航海图,图中麻六甲海峡的标注旁,多了一行娟秀的小字——那是赵妃根据朝商船日志补注的暗礁位置,墨迹尚未完全干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