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汤豆苗 作品

039【众矢之的】

翌日,早朝。

太和殿内,在京从五品以上官员分文武列班。

大燕常朝分为早朝和午朝,前者允许四方奏事,午朝仅通政司、六科给事中、守卫官、各衙门有军情重事允许上奏,所以多商量军国大事。

今日早朝却不太寻常。

一是因为礼部左侍郎沈望带着薛淮等查办处的骨干入朝复命。

二是东宫太子和几位亲王皇子赫然在列。

龙椅之上,大燕皇帝面色冷漠,似乎是因为工部这次捅了大篓子,让他心情十分沉郁。

他幽深的视线朝下望去,在内阁首辅宁珩之脸上稍稍停留,然后继续往前,直接越过工部尚书薛明纶,最终看向神色镇定的沈望。

百官行礼如仪,在短暂的沉寂之后,一位中年文官高声道:“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其人并非他们意料中的礼部侍郎沈望,而是处在旋涡之中的工部尚书薛明纶。

天子面无表情,微微颔首。

薛明纶当即出班来到御前,躬身一礼,继而毫不犹豫地开口。

“臣工部尚书薛明纶,顿首伏阙,谨启圣听。窃惟天恩浩荡,特命礼部侍郎沈望为钦差大臣,专案查办工部都水司贪渎一事,此乃圣意所系,以正朝纲。然沈望甫受命,即行乖张之举,不独拘都水司僚属,更扩至营缮、虞衡、屯田三司,擅捕有疑官员十数人,如郎中孔劭、员外郎齐环和贾璠等,皆系工部干员。”

因为这次是查办处僚属的缘故,今日薛淮所处的位置不算靠后,但他只能隐约看见座师的侧脸。

对于薛明纶先声夺人,沈望早有预料。

他一次抓走十余名工部官员,若薛明纶一言不发才奇怪,无论如何他都应该站出来质疑沈望的决定。

一片沉肃的氛围之中,薛明纶中气十足的嗓音继续响起。

“……钦差大臣者,受命处置特定重务,不得僭越授权,本应循例克己。今彼竟肆行滥权,无凭而逮三司僚属,罔顾工部政务:营缮掌宫庙之役,延误则损国体;虞衡司军械之造,扰之恐生边衅;屯田管官田之租,乱则民生沸腾。今沈望擅扩案牍,如野火燎原,致工政瘫痪,臣部公文积滞,朝议汹汹,恐酿冤狱,上背圣心,下乱法度。”

薛明纶的陈述清晰明了,他并未否认都水司存在的问题,毕竟顾衡还在靖安司的牢房里,如今连他幼时做过的坏事都交待得一清二楚,都水司那一窝蠢材肯定逃不掉。

但是这不代表沈望可以随意扩大事态,若是任由他无止境地抓人,工部还如何运转?

总不能全靠一位尚书和两位侍郎做事,这肯定也不是天子想要看到的局面。

此刻薛明纶面露愤慨,沉声道:“臣蒙圣恩掌工部数载,深知廉隅当守,然亦惧酷吏横行,致良才寒心。伏乞陛下天威垂鉴,敕令沈望还权,释无辜僚属,严究其越滥之罪,以正视听而安社稷。臣不胜惶悚待命之至!”

不得不说,他这番慷慨陈词听起来合情合理,殿中不少官员纷纷点头。

沈望则依旧平静地站着,似乎此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下一刻,一些官员相继挺身而出。

工部左侍郎穆怀信朗声道:“微臣叩首,礼部侍郎沈望借钦差权,滥捕无辜良吏,坏工政之序,伏望陛下问其责。”

兵部右侍郎孙烈皱眉道:“臣闻钦差枉查虞衡司,误断军械诸务,恐生边衅,圣心当忧此祸也。”

太常寺少卿刘文清毕恭毕敬地说道:“臣谨奏,沈钦差构三司之诬,损官誉如草芥,若久纵之,国体危矣。”

户部郎中姜文忠亦奏道:“启奏陛下,查办工部都水司竟牵九卿不宁,耗国库财粟,臣请早结案息事。”

一时间,群情汹汹。

薛淮粗略一数,在薛明纶开启弹劾沈望的序幕后,竟然有十二三位各部官员紧随其后。

他们弹劾沈望擅权越权,将工部弄得一团糟,严重影响到工部的日常运转,甚至因此牵扯到其他部衙。

这些官员一个个正气凛然,仿佛沈望是一个得志便猖狂的小人,而他们是维护朝堂稳定的忠贞之士。

虽说这里面没有部堂主官乃至内阁重臣,但这样的规模足以让一般官员望而却步,毕竟没有几个人能在这种被围攻的境地里保持绝对的冷静。

至此,薛淮终于见识到宁党的可怖实力,而这还不是对方的全力而为。

他左右看去,昨夜相谈甚欢、对未来充满期望的方既明等人无不神情凝重。

所谓知易行难,虽九死其犹未悔、千万人吾往矣这句话说来简单,想要付诸行动何其困难。

这一刻薛淮不禁想起那场朔望大朝,当时他在百官面前痛斥顾衡,即便他知道自己是占了突然发难的便宜,事后回想心里偶尔也会有些自得。

此时看着那些官员围攻沈望,他才明白当日只是小场面,自己压根没有遭遇多少阻力。

设身处地一想,薛淮不禁替沈望感到担忧。

这些官员的声势确实惊人,但薛淮相信沈望不至于被吓住,问题在于龙椅上那位天子的态度。

沈望早就说过,天子虽让他查工部都水司,却不希望他将整个工部牵扯进来。

如今薛明纶扣准这个关键点,其他官员附和表态,天子只需顺势训诫沈望一番,收回他手中的权力,让他继续专注查办都水司官员,局势就能按照他的设想发展。

可是这样一来,查办处众人这些天的努力就会付之东流。

薛明纶微微抬头,今日天子的沉默有些久,有些脱离他的预想。

良久,当殿内彻底安静下来,天子的声音徐徐响起:“沈卿,你是否要自辩?”

听到这句话,首辅宁珩之目光一沉,随即垂首低眉。

沈望却毫不意外,迈步出班禀奏。

“臣奉敕案工部事,今有尚书薛明纶劾臣越权,其言甚谬!臣以三尺法印,剖四司蠹弊,何谓僭越?”

他清癯的面容上不见丝毫慌乱,锐利的眼神刺向指责他越权株连的工部左侍郎穆怀信,继而道:“钦差便宜行事乃祖制,都水一司贪墨,营缮、虞衡、屯田皆勾连。譬如治疫,源在腐水而遍清四渠,岂曰非职?”

穆怀信不是没有辩驳的说辞,可是天子忽然允许沈望自辩,这让他察觉到危险的来临,因此只能老老实实地听着。

沈望又看向质疑他的兵部侍郎孙烈,正色道:“工部四司郎官之罪,非臆测乃实证。营缮司以朽木充梁,虞衡司减铳壁如纸,屯田司将良田充荒地——此皆钤工部印之公文所载。孙侍郎竟曰无辜,是真无辜,抑或同秽?”

孙烈时年五十多岁,听到沈望最后那句话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气得老脸通红。

他只是合理推测,这沈望竟然在御前诬陷他和一个工部主事同流合污,简直岂有此理!

但他知道沈望言辞之锋利,当下哪有胆气跟对方唇枪舌剑,真要辩下去说不定会让自己陷进去,于是学着穆怀信闭口不言。

沈望没有穷追不舍,他昂然立于殿中,将先前那些弹劾他的官员一一辩驳,虽只每人寥寥数语,便已令殿内鸦雀无声。

这一幕看得薛淮心绪翻涌。

如今他已明白,当初沈望让他放手去做、天塌下来有他这位老师顶着的真切含义。

沈望有条不紊地解决那些无凭无据的弹劾,最后看向眉头紧皱的薛明纶,沉声道:“薛尚书云‘擅扩案牍’,然四司罪证皆有凭据可查。言‘越滥之罪’,实纵贪官污吏蚀我山河!今工部之弊已蔓四司,臣若拘于都水一处,始为渎职负圣恩!”

不待薛明纶开口,他迅速朝向龙椅上的天子,俯身道:“陛下若疑臣妄,可敕三法司会核,但见一桩冤屈,臣请就斧钺!然若坐实诸罪,薛尚书‘失察’之过,又当如何?”

“臣闻宁见铁吏之酷,不赦硕鼠之贪。槛外民瘼已深,工部蠹蚀愈烈,臣宁负越权之讥,不忍负陛下任使之恩!”

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薛明纶嘴唇翕动,终究无言。

这桩案子本身并不复杂,他最大的凭仗就是天子的态度,然而天子并未表现出明显的偏向,难道他还能上前捂住沈望的嘴?

他看向文臣班首,却只能看到首辅沉默肃立的侧影。

便在此时,龙椅之上的天子开口说道:“沈卿,你说工部四司罪证确凿,那便拿出来让满朝文武看看。”

“臣遵旨。”

沈望心里并未完全放松,冷静地说道:“臣请陛下允准,由查办处书记官薛淮阐明案情。”

短暂的沉默之后,天子淡淡道:“准。”

薛淮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明白座师为何要这样安排,清早离开查办处衙署的时候,沈望曾对他说过一席话,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