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汤豆苗 作品

038【风华正茂】

查办处衙署。

随着沈望一声令下,这里再度回到之前的封闭状态。

然而工部四司几乎被一窝端的消息已经传开,如今没人敢再腹诽沈望不动如山,这位清流领袖一出手果然石破天惊,工部的盖子一旦掀开可就很难再捂上了。

衙署之内,沈望没有趁势发表激动人心的演讲,他只要求所有人投入全部的精力,尽快让带回来的涉案官员开口,将这些案子办成铁案。

连续几天下来,查办处的官员们夜以继日,他们分成两班轮流交替,一边从那些看似天衣无缝的卷宗和账册中寻找罪证,一边反复审问沦为阶下囚的涉案官员。

至二十三日,涉案官员们已经交待得七七八八,不出沈望的意料,这些人又牵扯出很多官员,其中不乏侍郎一级的高官。

这里面肯定有一部分真实口供,但也无法排除有些人是在绝望的境地下胡乱攀咬。

沈望的决定非常明确,务必要钉死工部涉案官员的罪名,至于牵扯到的其他高官,则全部交给他来处置。

入夜之后,薛淮看着桌上整理妥当的案卷,抬手伸了一个舒展的懒腰。

身体确实很疲惫,但他觉得一点都不困乏,唯有肚子里饥肠辘辘。

他起身走出这间奋战将近十天的值房,在清冷月色的映照下,迈步朝东南角的厨房走去。

衙署内部布局紧凑逼仄,厨房和食堂挤在一起,这些天查办处的官员们包括沈望在内,都是在这个小房间里吃饭。

这样不仅方便他们在用餐的时候讨论案情,同时也在不断加深他们的交情。

踏入食堂的大门,薛淮发现这里烛火通明。

“又来一个。”

一个爽朗含笑的声音响起。

薛淮抬头望去,只见是户科给事中葛存义,房内还有刑部主事方既明和大理寺评事陈智等人。

简而言之,除了都察院监察御史袁诚之外,查办处的几位骨干力量此刻都在这间小小的食堂内。

“人来得这么齐,莫非是谁下了帖子?”

薛淮微笑上前,从桌上拿起一块芝麻烧饼,掰开了往嘴里送。

“大家忙碌小半夜都饿了,我让厨子做了几盘点心,这样无论谁过来都能填填肚子。”

陈智一边解释,一边倒了一杯清茶递来。

薛淮道谢接过。

这些天的相处让他明白何谓各有所长,那位不在场的袁御史犹如一块寒冰,言辞犀利至极,经常审得涉案官员涕泪横流,譬如工部都水司员外郎齐环,被袁诚连珠炮一般的怒骂弄得几度昏厥。

刑部主事方既明则是截然不同的风格,他在审问犯官的时候极少疾言厉色,但他总能通过缜密的分析找出对方口供中的漏洞,进而一步步击垮对方的心理防线。

几位给事中则是按图索骥的高手,尤其是那位看似大大咧咧的户科给事中葛存义,这次查办处能够在极短的时间里比对出工部两套账簿隐藏的真相,葛存义的功劳仅次于薛淮。

至于面前这位大理寺评事陈智,他给薛淮留下的印象则是沉稳细致,犹如那些话本故事里主管后方的谋士,每一件事都能处理得妥妥当当。

他总是能照顾到身边每个人的情绪,却又不会给人卑微谄媚的感觉。

在这样一个团体里并肩协力,薛淮自然感触颇多。

“还是陈评事细心,我们只好坐享其成了。”

葛存义笑着打趣,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精光熠熠。

陈智笑道:“你若心里过意不去,不妨拿出几百文打赏,我和厨子一人一半。”

葛存义连忙摇头道:“那可不行,我一个月的俸禄也才五两银子,拿到手将将三两,家里好几张嘴等着我养,怎能在外打肿脸充胖子?”

众人皆笑,然而这笑声中多少带着几分苦涩。

相较于以前的朝代,大燕官员的俸禄不算高也不算低,但是在已经太平一百多年的当下,各地物价一直在涨,京官的处境尤其艰难。

若无家中的支持,像葛存义这样的清廉官员手头肯定很紧。

两相对比,工部那些涉案官员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自然是捞取的民脂民膏。

气氛略显压抑,葛存义见状便笑道:“诸位看开一些,既然我等效仿侍郎大人之志,对于这种清贫生活早该有所准备,再说这次侍郎大人带着我们查办那些贪官污吏,没有功劳总有苦劳,朝廷总得给些赏赐吧?”

陈智点头道:“这是自然。”

葛存义生性洒脱,看向沉默不语的薛淮,岔开话题道:“薛淮,你准备何时成亲?”

薛淮微笑道:“暂时还没想过,葛兄这时打算给我介绍一门亲事?”

葛存义“咦”了一声,似乎没有想到薛淮会如此回答,顺势说道:“说起来我还真能介绍一桩好姻缘。”

此言一出,方既明和陈智等人相继看来,面露好奇之色。

葛存义继续说道:“拙荆娘家有一位远房亲戚,据说容貌生得端庄,女红堪称一流,而且性子特别柔顺,今年芳龄十七,就是家世弱了些,配不上薛府的门第。”

薛淮原本只是配合对方活跃一下气氛,没想到会牵扯旁人,只能摆手道:“多谢葛兄好意,不过我还年轻,婚事过两年再说。”

葛存义似觉可惜,不过他也知道薛家的门槛不低,说不定宫里那位也会看在薛明章的份上关注薛淮的婚事,因此笑笑作罢。

这时方既明插话道:“葛老弟,你要知道两年前薛贤弟金榜题名之时,京中不知多少高门大族在打听他的消息,若非沈侍郎开口发话,或许我们就能见到榜下捉婿的佳话。”

葛存义看了一眼薛淮年轻俊逸的面庞,不由得感慨道:“若是父母当年能将我生得像他这般俊俏,我也能体验一下榜下捉婿的滋味。”

陈智笑道:“你小心这话让嫂夫人听见。”

葛存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众人无不指着他笑,葛存义自不介怀,气氛登时欢快起来。

薛淮浅浅地笑着,心情很愉悦。

除了袁诚年长,其他人都是二十多岁,性情各异但志向相同,和这样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共事,毫无疑问是非常美妙的经历。

方既明看向薛淮说道:“说实话,这段时间让我最意外的便是薛贤弟。”

薛淮好奇地问道:“方兄此言何意?是不是以前我给你的印象很糟糕?”

他这样问当然不是矫情,过去两年时间里,薛淮这个名字在朝中很多官员听来很刺耳,他连翰林院的同僚都很难和谐相处,更遑论其他道听途说之人。

谁知方既明坚决道:“断无此事!薛贤弟,这两年我看你行事,或许你的一些行为不够圆融,但我十分敬佩你的赤子之心。你原本可以坐享安乐,可你宁愿舍弃安稳富贵,一次次不畏艰险为民请命。无论重臣小吏,只要还有几分良心,又怎能诋毁你的所作所为?”

薛淮心中波澜微起。

葛存义敛去笑容,正色道:“那些人将薛贤弟说得多么不堪,无非是因为你接连不断的弹劾让他们感到畏惧,但是他们找不到你的把柄,就想用谣言毁掉你,所谓三人成虎积销毁骨,败类们只有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我从始至终都不相信,一个不顾前途只为扳倒那些贪官污吏的清正之人,怎会性情乖张难以相处?”

他顿了一顿,看向薛淮说道:“那日在大朝会上,你骂得够痛快,当时我就想和你好好喝一杯!”

薛淮纵然两世为人,此刻亦不禁颇为触动,点头道:“肯定会有这个机会。”

“方兄和葛老弟说的没错。”

陈智接过话头,不疾不徐地说道:“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看得很清楚,薛贤弟为人忠耿,其余那些关于他性情古怪的谣言可谓荒唐至极。”

薛淮心中感慨,面上故作为难:“诸位兄长,你们这么夸下去,愚弟怕是要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笑声再起。

葛存义将杯中清茶一气饮下,神情复杂地说道:“侍郎大人决定明日入朝复命,这桩案子多半到此为止。虽说抓出工部一大群硕鼠,我依然觉得有些可惜。”

方既明问道:“你觉得还不够?”

“非也。”

葛存义摇摇头,目光落在薛淮脸上,轻叹道:“此案一结,我等就要回到各自的衙门,将来怕是难有机会像这次一般并肩奋斗。”

薛淮起身给他添茶,抬手轻拍他的手臂,沉稳地说道:“葛兄不必伤感,我们以后肯定还有机会共事。”

他毕竟是沈望器重的亲传弟子,其他人无不满含期待地看过来。

葛存义连忙问道:“为何如此笃定?”

薛淮逐一看向众人,坚定地说道:“因为我们还年轻。”

烛光轻曳,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同时浮现会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