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苹果 作品

第一三七五章 高僧(二合一)

周毅躲在供桌之下屏息不动,但见烛火亮起,几个脚步在屋子里四处走动。从供桌下方的缝隙看出去,可以看到几双靴子来回走动,并有四处翻找之声。

不久后,一名洪亮男子的声音道:“老主持,抱歉的很,我等奉命拿人,不得不前来叨扰,并非有意得罪。还望老主持不要怪罪。”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阿弥陀佛,老衲了解。诸位可搜周全了?我这禅房之中可藏有你们要抓的人?”

那洪亮男子声音笑道:“已然搜周全了,并无他人。帷幕之后,箱笼之间,甚至禅床之上都搜了,都没有。哈哈哈。”

苍老的声音道:“都搜了是么?可莫要遗漏,免得回头又生麻烦。是了,这供桌之下似乎没搜,要不要搜一搜?”

周毅听得真切,身上出了一层汗。这说话的老主持是不是找事?人家都搜完了,偏要提醒他们搜供桌底下,看来这一劫难逃。周毅伸手手握住靴子里的匕首,准备拼死一搏。

“哈哈哈,倒也不必了。佛龛脚下,不敢造次。叨扰,叨扰,我等告辞。别处去搜。”那男子哈哈笑道。

苍老的声音道:“也罢。惠安,告诉寺中所有人,让兵马好好的搜一搜,也好还我寺庙清白,免得认为寺庙之中藏有细作。不要阻拦他们。他们也是公务在身,都不容易。阿弥陀佛。”

一人答道:“遵主持之命。”

那洪亮声音的男子笑道:“多谢老主持。我定命手下众人小心行事,不损寺中物品分毫。如此,便告辞了。”

苍老的声音口宣佛号。那洪亮声音的男子大声道:“我们走,别处去搜。告诉所有人,仔仔细细的将寺庙搜一遍,不得遗漏。”

众人齐声应诺,脚步声杂沓远去。

“你们也去吧,我打坐歇息了。”苍老的声音吩咐道。

几人纷纷答应,脚步声远去。禅房之中安静了下来,远处嘈杂声依旧不断,想必是兵马正在别处搜查。

周毅趴在供桌之下不动,禅房之中烛火摇弋,光影闪闪烁烁照亮供桌下方空隙。耳听得那老主持在房中踱步,心中希望他赶紧上床歇息,自已好趁他睡着了再溜走。像是明白周毅的心思一般,那老主持踱步片刻之后便走到床边。禅床吱呀呀的响,从下方缝隙看到两只鞋子落在地上,显然那老主持是上床了。

周毅静静地等待着,但听得寺庙各处嘈杂无比,呵斥叫嚷之声搅的佛门之地不得安宁。而房中老主持似乎也根本没睡着,烛火还亮着,他也并未发出酣睡之声。周毅只能等待,搜查的兵马还在寺庙之中,一旦老主持发现自已叫嚷起来,自已还是逃不脱。

趴在满是灰尘的供桌下方,冰冷的地面让人身子发凉。更让这少年难受的是,眼下之事不知如何是好。就算今晚逃脱,也不知如何脱身。白天这么一闹,周毅认为自已做的事已经暴露,庾府是不能回去了,回去就是自投罗网。而母亲还在庾府之中,又无法救他出来。

最重要的是,阿爷恐怕已经离京城很近了,他浑然不知情形,一旦进了京城,一家人便要全部被困死在这里了。

周毅思绪繁杂,心潮翻涌,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知过了多久,寺庙之中的嘈杂声已经消失。竹哨的声音应该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了。那说明搜查的兵马已经离去了。就在此时,周毅听到噗的一声响,禅房中的烛火熄灭。

周毅心中大喜。看来老主持终于要睡觉了。只需再等片刻,等他睡着了,便可爬出去溜走了。

但周毅还没高兴片刻,便听那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还不出来么?那些人都走了,你也该出来了。”

周毅一惊,热血上涌,顿时便想着抽出匕首冲出去。原来自已早已被那老主持发现,自已还以为躲的天衣无缝。

像是知道周毅的想法一般,那苍老的声音道:“哎,出来吧。老衲若是要害你,适才便将你供出来了。快出来,躲在供桌之下,就像只偷吃的老鼠一般作甚?”

周毅吁了口气,慢慢的从供桌下爬出。屋子里光线虽然黯淡,但有长窗上月色的映照,依旧能看得清。但见禅床之上,一名老者盘膝而坐,身上宽大的袍子遮住身体,头上光秃秃一片,反射着淡淡的光。

两人都互相打量着对方,一时场面怪异。

“原来是个少年。却不知为何被这么多兵马搜捕。杀人了?放火了?还是犯了奸邪之罪?”老主持缓缓道。

周毅答非所问,沉声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房中的?”

老主持呵呵一笑道:“老衲不是说了么?你不过是只偷吃的老鼠罢了。”

老主持向供桌上一指,周毅顿时明白了过来。自已偷吃了几个供品,那老主持显然是看到了供品缺失,所以知道有人躲在房中。

“你怎知我在供桌之下?”周毅道。

“供桌之下可藏人,我放在供桌旁的蒲团挪动了,你不是躲在下边还能在何处?”老主持呵呵笑道。

“你既知道我在供桌下,还让那些人搜供桌,岂不是故意要害死我。”周毅道。

“呵呵呵。老衲若不这么做,他们回头想起来还有供桌下没有搜,必然会回头的。老衲让他们搜,他们反而不会搜,反倒对你有好处。人性如此,你居然不懂。是了,你不过是个少年罢了,哪里懂这些。”老主持道。

周毅确实不懂,他也不想懂。他拱手道:“无论如何,多谢你了。让我没有被他们抓住。就此告辞,今后若有机会,再来向你道谢。”

周毅转身便走,那老主持沉声道:“他们满城搜捕,你听,左近还有他们的声音,估摸着这一夜不会消停。你能躲到哪里去?出去送死么?”

周毅一愣,停住了脚步。

“看来你倒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们居然如此兴师动众的抓你。告诉老衲,你是谁?做了什么?”老主持缓缓道。

周毅沉吟皱眉,他并不想将自已的事告知他人。

“阿弥陀佛,既然不肯说,那便罢了。你去吧。但不可留在我寺庙之中。你不信老衲,老衲也信不着你。”老主持道。

周毅吁了口气,轻声道:“你是谁?我可以相信你么?你为何适才不揭穿我?让我能躲在这里?”

老主持道:“老衲法汰,乃瓦官寺主持。至于为何不揭穿你,呵呵,说了你也不懂。”

周毅拱手道:“原来是这里的主持,有礼了。法师不妨说说,我就算不懂,也想知道缘由。”法汰法师呵呵笑道:“也罢,告诉你也无妨。老衲佛门之人,不涉人间纠纷。你就算是罪大恶极之人也好,来我寺庙之中为人搜捕,老衲也不会干涉。就像猫抓老鼠,老衲不会帮猫儿去抓,也不会去帮老鼠去逃。我等佛家之人,就像是草木一般,只需在旁看着,不加干涉便可。猫儿抓不抓的到,老鼠逃不逃得脱,那都是他们自已的因果造化使然。你明白么?”

周毅似懂非懂,想了想似乎明白了些,道:“那岂不是有些不分青红皂白?”

法汰呵呵笑道:“也不是完全不干涉,佛门不在凡尘之间,但又在凡尘之间,总免不了要管的。但要看怎么管。比如明知恶人作恶,总不能助纣为虐。譬如今日之事,那些兵马追捕你,老衲便不会帮他们,而是会帮你隐瞒。虽则老衲不知道你是谁,但他们追捕的人,很大可能并非恶人,因为这些兵马平素可没干什么好事。有句话叫做‘每与操反,则事必成’,老纳根据这一点判断,自然八九不离十。当然很有可能你是个真的作恶之人,是杀人放火奸淫的恶徒,老衲救错了也未可知。”

周毅点头道:“明白了。既然如此,便告知你也无妨。你救我一命,我自然要如实相告。否则我已经被他们抓走了。”

当下周毅毫不隐瞒,将自已的身份和遭遇之事娓娓道来,合盘托出。

周毅也不是不知道这些事说出去有风险,但此刻心中担忧恐惧,想要有个人倾诉。毕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眼下六神无主,需要有个人能说出这些事来,心里也好受些。更重要的是,法汰法师救了他一命,在情感上也有好感和信任。料想跟他说了也自无妨。

法汰法师听着周毅的叙述,神情专注,长眉不断的抖动,往往露出讶异的表情来。待周毅说完,法汰法师缓缓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阿弥陀佛。小施主智勇双全,倒是令人刮目相看。你原来是庾氏女子之子,没想到庾氏一门已然败坏到了这等地步。那庾冲……老衲是见过的,没想到是这等禽兽不如之人,竟然算计到了自已的亲姐姐头上。哎,可见这世道礼崩乐坏,道德之败坏到了何种地步。我佛家之人,任重道远,还需多多的传法播善以改变这样的世道啊。”法汰法师叹息道。

周毅道:“我已经告诉了你这一切,多谢老主持救我一命。不过我要走了。我必须要想办法救出我娘,还要阻止我阿爷来建康。今日之恩,若我能活着,将来必来跪拜报答。”

法汰摇头道:“你现在离开这里,便是自投罗网。此事若当真如你所言的话,倒也并没有那么糟糕。”

周毅道:“怎么说?”

法汰缓缓挪动身体下了禅床,穿了鞋子走到佛龛之前,跌坐在蒲团之上。然后伸手抓起木鱼锤笃笃笃的敲打起来。一边敲打,一边口中咿咿呀呀的念经。

周毅耐着性子听着,那法汰咿咿呀呀的念道:“菩萨摩诃萨从初发意以来,不见法有生灭,亦不见有增减,亦不见着亦不见断。舍利弗,诸法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着不断者,亦无罗汉、辟支佛意,亦道意,亦无佛意,是为菩萨摩诃萨意无有与等者。……以是故为众生说法。说声闻辟支佛道。说萨云若。说诸本习垢尽。以是空性说法。若内空、外空及有无空,非是性空者,为坏败空矣。空不可坏亦不可上尊,何以故,空亦无有处亦不无处,亦不来亦不往,是故法常住,无有增减,无有起灭无着无断。”

周毅哪里听懂这些经文,但不知为何,本来心中恐惧焦灼急迫难安的心情似乎慢慢的平复了下来。在法汰法师的咿呀呀的念经声和木鱼的敲击声中,情绪得到了极大的安抚。

“……五阴无相,如幻、如响、如梦、如影、如热时焰,何以故?梦幻之法,无所有故。无所有者,则一相。一相者,则无有相。……”

“……”

法汰终于诵完了经。他诵的是《放光般若经》。十几年前,法汰初掌瓦官寺主持,司马昱率群臣前来听他讲经,他诵读的便是这部《放光般若经》。诵经之后,朝野感动,司马昱遂下令扩建瓦官寺,让瓦官寺成为大晋都城规模最为弘大,佛法最为高深的名刹。自那时起,高僧云集,香火鼎盛,名传四方。

但今日法汰诵此经,却是在诵经之中整理自已的思绪,安抚眼前这个少年。

“小施主。老衲认为,你父定然已经接到了你的那封信了。原因很简单,大批兵马于小长干蹲守抓捕于你,很显然是不知你身份。若知道你的身份,何必在小长干蹲守,早就去庾氏府中拿你了,是也不是?那也表明,送信的那位王大力并没有告密,他也不知道你是谁,信中的内容也并未泄露。据此老衲推断,定是那王大力送信归来之后才被人抓获,他既不知信中内容,那些兵马也并未截获此信。只是根据王大力的口供,得知有细作和江北兵马通消息,故而以他为饵,蹲守抓捕于你。也即是说,那封信其实已经送到了你希望送到的人的手中了。”法汰端坐蒲团之上,缓缓说道。

周毅如醍醐灌顶一般猛然醒悟了过来。这也是从中午开始一直疑惑和困扰他的疑问,此刻被法汰这么一解释,顿时豁然开朗。

“哎呦,正是如此。我怎么这么愚蠢,居然没想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还一直担心疑惑此事。正是如此……”周毅大喜道。

法汰微笑道:“你心中忧虑,自然会蒙蔽智慧,想不清楚此事。所以说,你不必担心你父会来京城。但正因如此,你更不能被抓住。因为你一旦被抓,你的母亲必受要挟,由此,你母子二人便足可令你父铤而走险。况你是徐州刺史李徽的义子,身份更是不同。你当早日脱险出城才可。目前看来,我寺中还算安全,你可暂时藏于本寺之中,伺机出城才是。”

周毅道:“可是我娘怎么办?我阿爷和我娘夫妻情意甚笃,我担心阿爷会为了救我娘而不顾一切进城。得想办法把我娘救出来才是。”

法汰沉吟道:“令堂恐怕难以解救了。今晚如此声势搜捕你,定是楚王已经知道写信之人是你。而你逃脱,令堂恐要被楚王所控制。此刻要救令堂,恐已非你所能。这件事到如今的情形,已经非一般人所能解决。这已经干系到了徐州李徽和楚王之间的事情。除非楚王放了令堂,又或者李徽不肯为了你娘兴兵,否则,一场腥风血雨难以避免。哎,虽然这是迟早的事情,但是来的这么快,却是出人意料。天下才安稳了几天,便又要生灵涂炭了。”

周毅颤声道:“法师认为,楚王会对我娘不利么?他会杀了我娘吗?”

法汰缓缓摇头道:“老衲无从预料。一方投鼠忌器,一方挟人质而欲所求。若双方理智的话,或有转机。可是……这是权力之争,任何人都会成为牺牲品。”

周毅颓然坐倒在地,颤声道:“那可如何是好?我娘……我娘可不能有事啊。”

法汰道:“小施主稍安勿躁,眼下你任何贸然行动,都会令事情变得更糟糕。试想。你若被抓捕,和令堂一起成为人质,则你父必不可能坐视。事情可能会向着更不好的方向发展。谁能坐视妻儿被人挟持而冷静下来?你也说,令尊可能会因为令堂之事而冒险进京城,那是最糟糕的结果。所以你要做的是想办法逃出城去,阻止令尊这么做。剩下的事情,便要看楚王和徐州李刺史之间是否有转圜的余地。若他们之间尚有忌惮和妥协之心,则事情会得到解决。倘若没有,那便只能看天意了。”

周毅闻言垂首半晌,轻声道:“法师说的对。多谢法师。”

法汰微笑道:“小施主莫要太担心,一切皆有因果,一切皆为定数。你且留在这里,这几日老衲想办法送你出城。”

周毅跪地磕头道:“多谢法师。救命之恩,定当报答。”

法汰微笑道:“倒也不必。一切都是缘。你既误入我禅房之中,便是你我有缘。我今日救你,你他日救别人报答便是。你且安心住一夜便是。你定然饿了吧,我让人去斋房取些斋饭来。可莫要偷食佛祖供品了,我佛慈悲,自不同你计较。但我佛也是要吃饭的。”

周毅诺诺而应。

法汰起身走出门去,不一会手捧一碗斋饭前来。周毅道谢而食,一时间心中难受,吃了半碗,泪水滚落,抽噎不住,再也吃不下去了。

法汰叹息一声,缓步出门离开。

……

城中的搜捕进行了两天,搅的鸡飞狗跳,但终究未能搜捕到周毅。

桓玄固然恼怒,但他也明白,偌大一个京城,想要抓到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不过好在庾冰柔没有逃脱,手中依旧有人质在手。他已经强行将庾冰柔从庾冲府中带走,软禁在乌衣巷楚王府中。

那女子的态度让桓玄颇为恼怒,在询问她的时候,庾冰柔一言不发,面露轻蔑之色,让桓玄颇为恼火。但眼下还不是处置她的时候。桓玄还想再等一等,,看看有无奇迹发生,看看周澈会不会在这几天自投罗网。倘若周澈不来,那便说明计划已经彻底败露,届时再让庾冲去谈判,以庾冰柔为人质,让李徽让步。哪怕是因此让李徽和周澈之间生出嫌隙也好。

但是,就在此时,桓玄和卞范之之间长久以来积聚的矛盾终于爆发了。

诱捕周澈的计划,是王绪提出来的。从计划到实行,桓玄都没有同卞范之商议。但是这件事当然瞒不过卞范之。在搜捕周毅未果,计划已经明显失败之后,卞范之终于忍无可忍去见桓玄,对此事大大的发表了一番意见,对桓玄的短视和冒进的行为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驳。